“韓相公去了學會。”
“嗯。”
“楊潛古【楊汲】午後從封丘門出城去了。這幾日他從北門出城多次,可能都是去會他的外宅——楊潛古的外宅就安置在門外的三清檯……但孫兒覺得沒那麼簡單。”
“嗯。”
蘇象先擡頭看了眼祖父。
蘇頌靠在躺椅上,眼睛閉着,只有簡短的鼻音迴應,根本弄不清他到底睡沒睡着。
蘇象先嘴動了動,然後低下頭。沒能得到預想中的反應,他只能繼續念着手上的密報。
“沈樞密告病,鐵路總局諸官登門探問,只有方興未至。”
“嗯。”
“王中正午後出宮,去了郯國公府上。”
“嗯。”
“王舜臣今天又帶着人去賽馬了。”
“好逍遙。”
蘇頌終於睜開眼,有了點不同的反應。
宰相、樞密、議政的行動,都沒能讓他一開金口,反倒是王舜臣這個粗鄙武夫的消息,得到了蘇頌的反應。
蘇象先想了想,試探道:“這一位是在西域獨尊獨大慣了。”
“提三千兵馬遠征荒漠萬里,以萬餘孤軍鎮守西陲十年,性子弱點,早就給人吃了。”
“怕是在京師待不住。”蘇象先大膽地說道。
蘇頌瞥了孫子一眼,重又閉上了眼睛。
蘇象先一愣神,然後低下頭去,雙頰火辣辣的,羞惱的火焰在心中滿溢。
蘇頌忽然又睜開眼,充滿了壓力的眼神,彷彿一盆冰水澆到蘇象先的頭上,“沒其他事了?”
蘇象先明白方纔的失態,讓自己在祖父面前大大丟分了,忙收拾心情,答道:“還有是潞國公的事,剛剛上車回洛陽了。”
“嗯。”蘇頌對文彥博的行動,看起來毫不關心,只是他卻向蘇象先問了意見,“有什麼想法?”
蘇象先弄不明白蘇頌的想法,老老實實地回答道,“……潞國公老糊塗了,才一次次丟人現眼。”
“沒糊塗,精明得很,就是不聰明。”蘇頌擡眼看了自己這位太愛表現的孫子,強調道,“可以不太精明,但必須要聰明。”
蘇頌就看着孫子的臉皮蹭蹭地紅了起來。
兒孫從來都是不讓人省心的。人已暮年的蘇頌只能嘆息。
儘管有考中進士的能力,可因爲距離宰輔過於接近,就以爲自己有了做宰輔的能力,相當於半個宰輔了。紈絝子弟的通病,自家兒孫從來也不缺。
缺乏足夠的自知之明,就如大議會籌備會的一干參加者。
籌備會就是扯淡會。
會上唯一確定正在做的事,就是浪費時間。
其實籌備會最終公佈的決議,現在就已經放在了蘇頌的書房中。將會在三到四次的籌備會之後,以憲誥的名義發佈。
最基本的就只有九條,按韓岡的說法,定下來便是萬世不易之法。
剩下的怎麼選舉,怎麼議政,都可以慢慢談,日後有不合時宜之處也可以改,唯獨憲誥的內容一字不能改易——在蘇頌看來,這只是修飾性的用語,用來區分重要和不重要的條款而已。
當然,不管韓岡的用詞是否準確,這些內情是不會告訴參與籌備會的一干致仕老臣和元老子弟。他們看到的初稿,多達數十條、上百款,預定的憲誥九條便隱入其中。
當與會者想嘗試一下手上的權力的時候,便可以將這些並不重要的條款逐步刪去,以示做出了退讓。不論他們中間會不會有人看破——在蘇頌看來,這個可能性並不小,被邀請來的人們中間,缺乏眼力的蠢貨並不多——以宰相之尊,能坐下來像模像樣地給人以討價還價的餘地,無所謂真情假意,已可算是給予了與會者足夠的尊重了。
在文彥博被處置掉之後,嚇得噤口不言的其實並非少數,若非暗伏了內應在其中,這個進二退一的計劃就要大打個折扣了。但在內應的鼓動下,加上韓岡、章惇的示弱,才兩日工夫,又有好些人已經搞不清自己有幾分斤兩了。
是要讚一句章惇、韓岡的準備充分,還是得嘆一聲利令智昏是萬古不移之理?
越是看孫子,蘇頌就越會想起那些不知自己輕重的與會者,也越發覺得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
“先下去吧。”蘇頌是當真疲憊了。
“祖父大人!”
蘇象先沒有想過去一樣,聽話地離開,反而是站着沒動。
“怎麼,還有什麼想說的。”
蘇頌擡起眼皮,心中越發不喜。
蘇象先見蘇頌神色嚴峻,原本的決意登時就消散了大半,勉強聚起殘存的意志,道:“孫兒斗膽,想問一下祖父大人,究竟想要做何事?”
蘇頌臉色沉肅,“此話何意?”
蘇象先開了頭,倒是膽大了起來,“朝廷機密,孫兒本不當多問。可祖父與章、韓二相公相與謀劃,究竟欲使天下往何處去,孫兒斗膽,還請祖父告知一二。”
蘇頌心中一沉。
因爲他的身份,蘇家就處在風尖浪口之上,爲了能讓家族安穩度過,不得不讓子孫都參與了進來。
只是兒孫的資質都不能讓人看好,有許多機密事,蘇頌都沒有對他們說。只打算藏在心中,日後帶到墳墓裡去。
或許在參與進來後,看到形勢的變化,兒子們心中都有幾分計算,只是這麼長時間了,都沒人敢當面問他。倒是這個孫子,愣頭青一般,竟是問了出來。
可蘇頌不敢確定,這真的是蘇象先自己的想法,“此問是爾父教唆?”
對祖父的懷疑,蘇象先一口咬定,“是孫兒自己想問的!”
蘇頌盯着孫子的臉,想看出點什麼,“兩府想要做什麼,難道沒有公佈出來?要當真是機密,怎麼會讓你們摻和。”
蘇象先道:“太后重病,天子受拘,祖父一時權勢赫赫,又云與天下士大夫共治,由不得孫兒不擔心日後。”
“你當我等要造反?”蘇頌驚覺自己是不是對家裡說得太少了,以至於他們都有了不該有的擔心,“今年你也能考進士了,史家書當已精讀。可看過史上誰家造反會如此大費周章?縱使欺世盜名如王莽,亦是設法大權獨攬,而不是分權於外。”
蘇象先向外張望了一下,低聲道,“此正是孫兒所懼之處!”
蘇頌面無表情,拍了拍身邊的小几,“說來聽聽。”
蘇象先在蘇頌身邊坐下,湊在耳邊,“祖父若欲謀求大位,孫兒寧可先死於此處,亦不敢爲此無謀之舉。”
蘇頌心頭平添幾分悲涼,難道在自家子孫心中,自己就是如此心懷不軌之人。
“你祖父知道自己的年紀。”蘇頌冷言道,用儒門的忠孝之說,這孫子怕是不會信了。
蘇象先又道:“若祖父欲爲他人謀虎皮,孫兒不明,這又是何必?”
“非也。章子厚、韓玉昆皆不敢作此大逆不道之事。”
蘇象先的聲音也冷了下來,“以祖父所行之事,卻仍懷猶疑之心,首鼠兩端,蘇家亡無日矣。”
蘇頌偏頭注視着孫子,“你可曾面睹天子聖顏?可知道天子的性情如何?稟賦如何?”
“孫兒未曾得沐清光。天子性情稟賦,亦只能是人云亦云。但英睿是皇帝,昏庸也是皇帝。只要他還在大位上,一切都與臣子不同。”
蘇頌搖搖頭,有些話他不能說得更深了,“相信韓岡,時間在他一邊。”
是的,時間在韓岡一邊——儘管這麼說肯定會讓孫子想歪掉——但蘇頌並不介意。
對蘇頌而言,與其說他相信韓岡對天子壽數的判斷,還不如說相信韓岡的年齡。
二十年的時間,就讓天下大勢爲之一新。換作是二十年前,說給誰聽,誰又能相信?
以韓岡的身體狀況,至少還有三十到四十年的壽數,這是當朝宰輔無人能夠企及的壽數。
對於天水趙氏,蘇頌的確有感情,但對自己的成就,蘇頌的感情更深。
他可不想看到自己畢生的成果,被後人給毀去。
“君王應天,不屬人事。羣賢共治,議會監之。”
聽起來就有幾分不靠譜,其實“用處不大”——這話是韓岡本人說的。
說是用處不大,說白點,就是沒什麼用。
壓根沒什麼用——如果沒有武力支持的話——這是蘇頌自己的理解。
缺乏武力支持權力,就像被剪下來的鮮花,看着依然漂亮,實際上轉眼就枯萎了。
現在選出來的議員之中,九成九是抱着有便宜不佔是傻瓜的念頭。
蘇頌根本就不相信他們會堅定地維護大議會。
一旦皇帝重新掌權,他們山呼皇帝萬歲的時候,肯定不會記得什麼羣賢共治,只會說蘇賊、章賊、韓賊蠱惑人心,一時不查受其矇騙,實是罪該萬死,還望陛下能容臣戴罪立功,爲陛下窮究三賊之罪。
也許到了日後恐懼於皇帝的莫測天威時,他們纔會後悔,纔會發現自己放棄了是多麼珍貴的東西。
——如果韓岡沒有兵權在手,未來肯定會變成這般模樣。
但韓岡牢牢掌握着兵權,更牢牢地掌握着時間,這是任何人都比不上的優勢。
“不要再多問了。”蘇頌擡起筋骨嶙峋的右手,堵住了蘇象先的追問,又重複了一遍,“記住這一點,時間在韓岡這一邊。”
停了一陣,蘇頌又低聲道,“如果還有擔心,等明天在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