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了陰暗的樹林,從圍欄的縫隙中吹進來的風,陡然變得猛烈了起來。
楊寧將身上的皮襖裹緊了一點,又向旁邊靠了靠,讓身邊的馬匹,爲自己擋着越發凜冽的風寒。
車廂裡面有着一股子極濃的羶味,從楊寧上車開始,就不斷在刺激着他的嗅覺器官,一天下來,楊寧在嚼着冷硬的肉餅的時候,忽然發現,自己不止是嗅覺,好像連味覺都一起麻木了。
雖說車廂裡的十幾匹馬,在上車時有一多半駝着羊皮,上車後才卸下來。但楊寧估計,能有這麼大的味道,絕不是羊皮的功勞。之前幾天,這節車廂裡面,肯定有幾十只上百隻羊在裡面被運送過。
地板,頂棚,四邊一人高的圍欄,加上四面透風,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這就是運行在大遼鐵路上的三等車廂。
可以運貨,可以運人,客貨兩便,唯一不便的,就是乘客要忍受跟馬羊騾子一節車廂。只能席地而坐,想要舒服一點,就弄個坐墊繼續做着。躺下來可以,但睡到半夜被馬蹄子踩上一腳別叫苦。
更不用提,在狹窄而陌生人衆多的車廂裡,馬兒普遍變得脾氣暴躁,與同類嘶叫踢打的事隨時可能發生。
楊寧又擡頭看了自己的馬一眼,發現它的耳朵不停地在轉動着,有些不安的樣子,心中一凜,忙先將拴在板壁內側繫馬鐵柱上的繮繩又收緊了一點,又從褡褳裡掏出一個麩米糰子,喂到馬兒嘴邊,小聲地安撫起來。
安撫下馬匹,楊寧又坐了下來,換洗的衣服打成的包裹墊在屁股下,軟軟的,比不停震動的地板要舒服一些。
方纔他的動作,惹來了幾個同行者的注意,不過車上艱苦的旅程,消耗了他們大半的精力,只瞥了一眼,就又都縮在角落裡,繼續安歇下去。
掏出一塊冷掉的肉餅,楊寧小口地啃了起來。
楊寧前幾次坐車,吃過這類的虧。曾被同車旅客的馬咬傷過,更看過有人被暴躁的杜馬踢斷過小腿。
楊寧每次乘坐遼國列車時都想過,什麼時候會給車廂裝上馬欄。但每次回頭一想,這根本不可能實現。車廂中要是安了馬欄,再要運其他人貨,就又顯得不合用了。
在楊寧看來,遼國的皇帝大臣,頭腦雖不如大宋的相公們,但也不至於在這麼明顯的坑上,連摔兩個跟頭。
遼國的鐵路,一開始人流極少。畢竟遼國國內的人口太少,只有大宋的十分之一,絕大多數人並不需要出遠門。不過道路即通,這行商的風氣也慢慢起來了。
但遼國的鐵路僅僅只修好了幾條幹線,出了車站要去下面的縣中,卻不像大宋那般,還有支線鐵路可以轉乘。尋常的官道道路上也多有坎坷,行走艱難,都是隻適合用馱馬,而不是馬車來運貨。
所以在遼國行商,都是自備馱馬。即使是大商號,也不可能在每個銷售地都豢養大量馱馬用來轉運,必須要讓馱馬隨商隊同行。
可來自宋人的車廂制式,根本沒有留給馱馬的空間,要是將馱馬放在專門的車廂中,又沒人照料,更讓人不安心。大部分行商,半幅身家在馬上,哪個能放心在前面車廂安坐?要是留人照料,前面的客座車廂,也沒必要留人了。
這樣的矛盾,以至於在遼國的鐵路線剛剛修成的前兩年,鉅虧的遼國鐵路,被大宋的報紙披露出來後,就成了與東施效顰意思相同的另一個形容詞了。
直到第三任主管鐵路的南院樞密副使上任,將仿效宋人排滿座位的列車車廂,改成了現在的模樣,才解決了問題。立刻就讓鐵路成爲絕大多數跨州貿易的選擇。
現在遼國鐵路是否扭虧爲盈,楊寧並不清楚,問來的消息,也並不明確。但可以肯定,至少不會像過去那麼虧得厲害了。這一點,可以從那位南院樞密副使,新被賜下的頭下軍州得到確認。
楊寧忽地暗暗冷笑起來,幸好早了兩個月,要是拖到現在,這頭下軍州,怕是要成泡影了。不過就算是現在拿到了手,能不能保得住,那還得兩說。
未來的兩個月,可不會安安生生地度過。無論是大遼的地界,還是大遼的朝堂。
似乎是要過橋了,車外的風聲陡然變得銳利了起來,車廂開始搖搖晃晃。
楊寧轉過身,扶着透過護欄中的縫隙向外望過去,車外的風景有幾分眼熟,算一下行程,再有兩個時辰就要到析津府了。
過了那段七八丈長的石橋,楊寧正要坐正回去,忽然就看見一隊騎手奔馳而來,沒有旗號,卻穿着同樣的服色。
楊寧立刻就警覺起來,在尚武的遼國,弓刀做不得數,只有服裝才能確認是否是軍旅中人。
這一隊,分明就是在冊的騎兵,只是不知是哪一家的。
是要攔車?看來是真亂了。
只有在車站中和事故時,才能讓列車停車,否則就是違反軍法。軍律森嚴,目前的遼國鐵路,誰也不敢妄自停車,也沒人敢攔車。
但這個節骨眼上,卻不會有人去追究了。
楊寧這邊暗自心驚,而車廂內的旅客,這時候也發現了事情不對,紛紛回身,向車外看去。
就在這時,一聲唿哨響過,還沒等車內想明白,就只見外面的騎兵人人張弓搭箭,十幾支長箭便射了過來。
其中一支,似乎是直奔面門,楊寧沒反應過來,便聽見了奪的一聲響。花了幾秒鐘,他纔想明白,那支箭釘在了車廂外壁上。
幸運的沒有被射中,但隔壁的車廂,卻想起了一聲慘叫。
楊寧的心一下就抽緊了,這是敢殺人放火的。
突地有想起一件事,他心一下提得又高了幾分。
楊寧聽人說過,因爲什麼慣性,越重越快就越難停,這個道理,他也有感覺,只是沒注意總結出來。
列車行駛在鐵軌上,前面有着三十二匹馬拉動,雖不算快,卻遠比普通的馬車重得多,自然更難停下來。
現在萬一哪個蠢貨,跑去射殺了前面的挽馬,車伕又不敢探頭去處理,那這輛列車……
正想到這裡,楊寧只覺得腳底下的地板猛然一跳,自己就懸空了起來,下一刻,便重重地摔了下來。空的一聲響,沒在地板上,卻落在了圍欄上。
車廂開始滾動,又是一陣天旋地轉,楊寧只覺得自己成了骰盅裡的骰盅,在車廂四壁上蹦蹦跳跳。
整節車廂裡的人和馬,此時都成了滾地葫蘆,人喊馬嘶連聲不絕。
當一切平靜下來,楊寧睜開眼,眼前的一切,已是災劫後的景象。
耳中充滿了人的呻吟,馬的慘嘶,自己的愛馬橫在身前,口中鮮血汩汩流淌,身子還在一陣陣的抽搐。只看了一眼,楊寧就知道,這匹三歲騸馬,已經沒得救了。
掙扎地撐起半個身子,渾身上下的劇痛,讓楊寧無從判斷到底斷了多少根骨頭,但看着前面一個頭頸扭成一個怪異角度的旅客,他忽的感覺,能保住一條命,實在是太幸運了。
外面馬蹄陣陣,楊寧小心地抽出了自己的武器。
這是要大亂了,看來已經趕不回去見李六掌櫃了。
不過即使能趕過去,楊寧也不打算去了。
大亂的核心,只會是析津府旁的御帳所在,楊寧覺得,自己這條小命好不容易保下來,還是沒必要送到那個漩渦裡去。
……
李丹此刻,離着御帳還有二十里。
兩萬神火軍守定了御帳大營。外圍更有五萬宮分宿衛,在守衛着營地。
像他這樣的外人,而且還是沒身份的商人,是不可能接近御帳。
不過要接近神火軍裡的成員,卻沒有那麼難。
沒有幾個人,當叮叮噹噹的銅板滾過來時,會一腳踢開的。
神火軍本來就充斥着各部貴胄子弟,以近似於人質的身份,被招來成爲皇帝的侍衛。
時間久了,有的升官後再繼續留在軍中,還有一些就離開神火軍,回家裡去。有皇帝和神火軍在背後,他們一般都能輕鬆掌握住自家的軍隊。
但若是回去後,能夠給家族帶來更多的利益,那就更能坐穩位置了。
李丹的手上沒有現錢,可他手中的技術,卻能帶來滾滾的金錢。
將荒山改造成果園,採用最新發明的嫁接法,經過三年的培植之後,就能帶來數以萬貫的利益。
李丹已經說服了數家貴胄,現在在他的面前,是新的一家,也是最尊貴的一家。
“想必大王已經去了解過什麼是嫁接了。這是大宋農科最新的技術,韓相公都讚賞有加。在《自然》上都能看到韓相公的評語的。”
李丹拿出一本《自然》,翻到其中一頁。
在他對面,髮結金環的貴人瞥了一眼後,只知點頭。雖看不懂,卻知道韓岡讚賞的意義。
“同科便可以嫁接。李子、林檎、梨子、杏子,都是一家,都是薔薇科,都能嫁接。要在野棗上嫁接大棗,就更簡單了。去歲,劉樞密家在蔚州盤了一座山,種了一片野棗木,等兩年後砍去枝幹,嫁接大棗的芽枝,轉眼就是一片上等的棗林了。”
“千畝果園,一旦全部種上棗樹,又都長成,一年就能收入萬貫。而投入不過是一座五六百貫買下來的荒山,以及種植棗木的開支罷了。剩下的,不過是施肥鬆土除草的事了。順便再養幾十箱蜜蜂,蜂王漿有了,蜂蜜也有了。”
“但這邊哪有那麼多人手。”聽着李丹侃侃而談,那大王皺着眉頭。
“大王放心,既然小人敢在這裡應承,自然是由小人來操辦,大王只管在府中坐等便是。”
“什麼都不要做?”
“派幾個親信子弟來監察這是肯定要的,還要至少二十名家人,來學習怎麼照料果園。至於嫁接,這是鄙號的機密,卻不能教給大王家的人。”
大王眨了一下眼,笑道,“書上都寫了怎麼嫁接,難道還要收着藏着?”
李丹拱了拱手,自得道,“大王明察,要是照本宣科就能學得會,這世上還會有趙括嗎?”
“這話有理。”那大王點點頭,卻又道,“不過本王也想問了,照本宣科不行,那在南方成功的事,能照搬到北方嗎?豈不聞生南則橘,生北則枳?”
李丹本知,這位大王雖是契丹貴人,卻對漢家文化十分精深。並不以爲意,謙恭道:“大王,當然是經過試驗驗證的,可看劉樞密,他豈是言辭可以打動的?”
大王彷彿猛獸一般地齜牙笑了起來,“劉樞密覺得好的,本王不一定覺得好的,本王覺得好的,皇帝不一定會覺得好。皇帝覺得好的,太子眼裡,卻也不一定好?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