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人開始整軍南下,韓鐘不是第一個得到消息的,但絕對是第一批中的一員,肯定比他的父親還早一點。
大宋與北方的龐然巨之間的紛爭,終於在你來我往的不斷較量中,進入了更加激烈的階段。
就像在街頭吵架的兩個壯漢,互相亮着肌肉,亮着亮着就打在一處了。
自從鐵路勾連東西南北之後,河北這裡只有急腳遞、或更高一級的金牌急腳還是利用驛馬來傳遞,尋常消息、乃至軍情,都是通過鐵路送回。
驛站系統已經跟鐵路合併,都在一處管了。還在保州的韓鍾,突然間發現他手底下的驛馬,使用率陡然升高了許多。按自然學會的習慣畫出圖表,那就是一條忽然變得筆直向上的曲線。
然後他就知道,遼國大軍南下了。
定保一帶,是河北防線的正中央,沒有真定府的太行餘脈,也沒有滄州、雄州的滔滔黃河,只有人工挖掘出來的稻田、渠道。
在天門寨城頭上極目遠眺,除了無盡的曠野之外,一個月前,還有着幾分人氣的榷場鎮子,現在是一片蕭瑟。
正晌午的時間,都看不到有一道炊煙,本是爲了方便往來貨運馬車特意修得有三十步寬的鎮中大道,現在壓根看不見一條人影,只看見幾只狗在大路上跑。
上個月韓鍾過來走了一趟——其實也就二十天不到的時間——鎮子裡面的住家還有一多半。他聽說還沒鬧起來的時候,更是擠得連各家客棧的馬廄,都能收個鋪位錢。
“兵荒馬亂啊。”韓鐘不禁嘆了一句。到底新起的鎮子,住裡面的誰家根基都不在這裡,也沒什麼故土難離的想法,一聽遼人準備動手就走了個精光。
“二郎。”跟在後面的伴當提醒了一句,做客人的在主人家裡說家室不靖,未免太過分了點。
韓鍾笑了笑,回頭看城寨中,“這邊倒好。”
國界北面的確是亂了,不過天門寨中倒真是井井有條,絲毫不亂,一進一出皆有規程。
出寨巡防的馬隊,一隊隊地出去,又一隊隊地回來。城內街道、營房的巡邏也比平日更嚴整了幾分。
城牆、炮臺,以及外面的炮壘、壕溝,已經按照一級戰備的標準,派上了兵員駐守。庫房那邊,一箱箱的彈藥被搬出來,由馬車送到各個預備陣地上去。臨戰前的氣氛十足,卻不見慌亂。
韓鍾在城樓上看了半刻,秦琬蹬登登地上了城樓來了。
韓鍾回頭,衝着秦琬笑:“又有斬獲了?”
秦琬搖搖頭,帶着遺憾,“沒,孩兒們就隔空射了幾箭。”這位守將走到了韓鐘身邊,望着北方的融融春色,“對面遼狗多了不少,說是出去後能一連撞上三五撥。待會兒晚上出去的,得三隊走一路了。”
韓鍾昨兒晚上過來,就聽秦琬說了。
前幾日天門寨這邊還沒防備,一隊巡卒被遼人埋伏了,十一人一個都沒回來。秦琬說起來時,牙齒都咬得咯吱咯吱響。
不過就在昨天白天,秦琬派人用在遼人巡邏的道上埋了地雷,又隔着兩裡設了火炮陣地,放了四門炮,定好了標尺,算定了射擊諸元,聽到前面地雷炸了據立刻放炮,幾枚地雷,一輪火炮,將一隊遼兵全都炸成了零件。
惹得對面的天雄城號角連聲,天門寨也摩拳擦掌,要不是都還沒得到上面的允許,只差點就真的就這麼開戰了。
不過從今天開始,秦琬就加倍謹慎了起來。遼人不是吃了虧會甘心嚥下去的主,肯定是要報復的。而他,也想再給遼人一點顏色看看。
看着滿目綠意中的荒鎮,秦琬又咬牙切齒,“兵荒馬亂啊。好生生的鎮子給遼狗毀了。”十萬貫吶,十萬貫!
“那邊怎麼辦?”韓鍾指了指鎮子。
“唉,這鎮子裡的房契,少說也押了一枚七品官印,不敢拆,等遼人殺過來再說。”秦琬做出很無奈的樣子,嘴角卻噙着陰狠的笑意,轉過頭,在韓鍾耳邊低聲,“有幾處庫房都裝滿了。”
韓鍾眨了下眼,眼睛彎彎地眯了起來,帶上了一絲笑:“硫磺?木炭?”
秦琬臉上笑得燦爛,“二郎知我。”
韓鍾咧嘴一笑,看秦琬臉上的笑容,要是遼人攻過來時,敢在鎮子上紮營,籌劃攻打天門寨。怕是到了夜裡,就能變成一窩火烤耗子。
“好了。我也該回去了。”說笑了兩句,韓鍾擡頭看了一下天色,午後近黃昏的時候了,他向韓鍾辭行,“出來兩天了,不能再多留。我這新人,在外面時間久了不好。”
秦琬不留他,韓鍾是出來巡視的。真等遼軍主力南下,韓鍾坐在保州鐵路分局的位置上,可就連一天休息的時間都不會有了。
韓鍾也不需要秦琬送,他與秦琬一同下城,上下城樓的石階其實是青磚所制,上上下下走得多了,兩邊的角落裡帶着青苔,但中間的一部分,連棱角都給踩平了。
韓鍾帶着些許興奮,還透着些躍躍欲試,“北虜真的打過來,這一回可要他們有來無回。”
秦琬臉色一變,停下了腳步。韓鐘的反應讓他背後出了一層白毛汗,“二郎,這件事你一定要放在心上,兵兇戰危,絕不是好玩的。槍彈炮彈那是不認人的。”他探手抓住韓鐘的手腕,盯着他,沉聲道,“如遼狗當真南犯,還請二郎即刻往末將這天門寨來坐鎮!”
韓鍾笑道,“我那地可是在南邊唉。”
“往南走是退,往北走是進!臨戰之時,二郎你能往南走嗎?”
怎麼可能!韓鍾笑容收斂了起來,搖了搖頭,他這個韓家嫡子一旦往南一步,就會被說成是臨陣脫逃,多少隻眼睛看着他,等他出錯。韓鍾寧可死,也不願丟了父親的臉面。
秦琬目光灼然,“一旦遼狗南犯,走保州這條路,第一個目標就是二郎你平素裡待的保州車站,天門寨就要放到後面在後面。何況天門寨雖小,卻是末將一早就準備立功的地方,沒七八倍兵馬,百八十天的圍着,就別想打開。保州丟了,天門寨都丟不了。故楊六太尉能守住遂城,末將也能守住天門寨。”
韓鍾拱拱手,謝道,“秦家哥哥你的好意我明白,若當真有個萬一,我就往你這兒一躲。順便混個臨危不懼什麼的。”
“千萬千萬!一定要記住。”秦琬幾次三番地叮囑着,送了韓鐘上了車,又派馬隊一路送出五六十里。快要送到安肅軍邊界上纔回來。
“二郎,秦都監的話有道理。”韓鐘的伴當是家裡派給他的貼身護衛,從護衛的角度來看,既能保證韓鐘的安全,還能保證韓鐘的名譽,秦琬的提議可比繼續逗留在宛如火炮靶心的保州車站要安全。
“秦小乙是好心。可惜啊……”韓鍾搖搖頭,看向車窗外——可惜他不知道宰相家的嫡子這個身份到底意味着什麼。
韓鍾回到保州車站,已經有人在等他了,風流倜儻,容貌俊雅,還是老熟人,王韶的幺子,王厚的幼弟,有神童之名的王寀。
“十三叔?你怎麼來了?是二叔的吩咐嗎?”韓鐘的聲音裡帶上了驚喜。
王寀搖頭,“不,我現在可不是定州路經略安撫使司的機宜文字了。”
韓鍾瞬息間就反應過來,作揖道喜,“恭喜十三叔榮升,得了李大參的看重。”
王寀大笑,指着韓鍾,“你小子就是機靈。”
“可比不上十三叔。”韓鍾嘻嘻笑道,湊上去,“十三叔這次來,可有什麼好消息?”
“你猜呢?”
韓鍾皺起眉,“李大參見侄兒天資聰穎,行事幹練,故起了愛才之心?”
“李公可不敢跟富家搶女婿。”王寀哼了一聲,“你小子繼續玩吧……等我回去跟你爹說說,看他笑不笑。”
“好吧。”韓鐘不開玩笑了,“是調令?”
“還能是什麼?”王寀遞了一份公函過去。
王寀帶的公函,正是韓鐘的調令。在未來一段時間,他將成爲制置使司和河北鐵路局之間的聯絡人,保證河北路鐵路局的運力能夠爲制置使司全盤掌握。
韓鍾看着調令,一目十行,盯着制置使鮮紅的印章,以及李承之的畫押看了一陣,他擡頭問王寀,“如果侄兒不接受徵辟呢?”
制置使司是臨時性的衙門,其中的官員,有上稟朝廷調來的,也有直接徵辟而來。朝廷調任的官員都能決定是否接受,受到徵辟的官員,當然更可以拒絕。
王寀臉色不變,他事先也猜到了韓鍾可能會有的反應,“想必你也知道,這裡有多危險。”
“當然。”韓鐘點頭。要是不危險,他的父親就不會派他過來。太過明顯的蹭軍功,別人會撿便宜,但他的父親可不會丟那個臉。
王寀又道,“滄州已經有好幾個莊園被破了。”
韓鍾又點頭,“侄兒也聽說了,聽說抓到了幾個賊人。”
“是倭人。”王寀道,“那你還覺得能留在這裡?”
韓鍾微微笑了一下,再一次點頭。
王寀嘆了口氣,“我還有半天才走,如果主意變了,就告訴我。遲了,李大參可就不會再給第二次機會了。”王寀指了指韓鍾手上的調令,“有這份調令,他已經能跟你父交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