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馬河。
湛藍清澈的天空,在春時秋日,是天高雲淡,氣候宜人,適於出遊的日子。即使是在冬天,也是融融暖意,曬太陽的好時候。
可放在夏天,當頭一輪烈日,四周熱浪翻滾,除了樹上的知了越發精神外,就找不到其他還有點活力的東西了。
一頭細犬趴在駿馬身下的陰影中,吐着舌頭,呼哧呼哧地直喘氣。馬背上,細犬的主人蕭金剛,也熱得想把舌頭都伸出來了。他胯下的黑汗良駒同樣是喘着粗氣,垂頭喪氣地耷拉着耳朵,馬尾低垂着,隔上半刻纔有氣無力地甩動一下。
前方四五十步外,巨馬河水奔流不息,浪花帶着清涼的水沫撲濺上來,熾日之下,涼意傳到蕭金剛的身邊,只剩絲絲縷縷,卻反而更加勾人。
蕭金剛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河水,就恨不得直撲下去,浸在冰涼的河水中順流而下,一氣飄到黃河上。可是他身上正穿着一套銀光閃閃的甲冑,把陽光反射得像只燈籠。
白天點燈籠,這是蠢貨纔會做的事,烈日下穿成一隻燈籠,還要維持儀態氣度,蕭金剛很清楚,自己看起來就是個蠢貨。
可在巨馬河北岸,兩千多部衆眼前,蕭金剛他的愛犬愛馬能夠萎靡不振,他卻只能在烈日下昂首挺胸。
頭頂着的頭盔,已經跟熱鏊子差不多了,弄點麪糊上去,就能攤出一張餅。
才交巳時,天頂上的烈日正越升越高,蕭金剛覺得在自己的腦漿子變成烙餅前,難以指望這太陽熱度會消減一星半點,遂舉手叫過來一人,“去問問,橋還有多久好?”
前一日過河的隊伍留下了一道浮橋。橫跨百丈河面,由上千個羊皮囊充氣後連接而成,經過一日一夜,全都癟了氣。只有作爲節點的四艘漁船還在。這四艘小舟丈許長,五尺寬,只能載上五六人,一次最多運過去一人一馬,現在綁定在浮橋中間,卻保證了浮橋沒有被河水損毀。
不過最重要的還是浮橋上的主纜依然留存,連接河道兩岸。繩索上,橋面木板也大多完好,沒有被流水沖走,只要補上些許就能再次投入使用。
雞鳴之時,蕭金剛和他的部衆就到了河邊。
工火監分派來此的幾個工匠,指揮蕭金剛帳下健兒脫了衣服,跳下了水,整理浮橋上的纜繩。又拉了另一批人腳踏鼓風機,給一隻只羊皮囊充氣。最後還有十幾人,整治鋪橋的木板。
在工匠團的指揮下,整個過河的工程有條不紊地推進中,但蕭金剛已經快忍不下去了。
領頭的匠師,來到蕭金剛這個後族近親面前。對蕭金剛也只是稍彎了彎腰,回話道,“請蕭侯稍候片刻,再有半個時辰就好了。”
“半個時辰?!”蕭金剛用四個字的抑揚頓挫,表達了自己半個時辰都忍不了的心情,理由則只說了一小部分,“宋軍可隨時會到!”
“之前元大匠主持修這浮橋,用了整整兩天。現在整修浮橋用工雖少,也有修橋時的近三成了。如果下官能早一點過來維護的話,那還好說,只可惜來遲了一步。”
匠師毫不軟弱,隨手就把鍋推了回來,半點也不打算爲蕭金剛的憤怒負責。
“那還請儘快。”
蕭金剛溫聲細語的將匠師打發走,盯着匠師後背,臉色就陰沉下來。
那匠師如果是他的頭下,不用說就是一頓棍子上去教導一下禮貌——不殺還是看在工匠的手藝上。可惜在大遼軍中辦差的工匠,無一例外都是工火監中人,可以說是皇帝的頭下,蕭金剛連句硬話都不敢亂說,背後給個冷臉,當面還得賠笑。
聽到還有半個時辰橋才能好,蕭金剛對自己的部衆也放了手,“都下馬避一避吧,不許亂了隊列。”
巨馬河北岸,也就是蕭金剛所在的這一片地,沒有樹林,也沒太多的遮擋。能稍稍遮一點蔭的,就只有馬肚子下了,就是蕭金剛寶貝細犬待着的位置。
蕭金剛要臉面,但他麾下的部衆聽到命令都鬆了一口氣的樣子,一片小小的歡呼後紛紛下馬,鑽到了馬肚子下,舒舒服服地躺下來。而蕭金剛,只能眼饞地望着他們,他自己不能這麼做。
兩千兵馬,盡是家族內頭下軍州的部曲。一半是族人,另一半是族人帶來的僕從,都是能飛馳射獵的精兵。
第一次獨力帶領如此之衆的精銳,稍稍打過幾次仗的蕭金剛,也難免誠惶誠恐起來。
按說他完全可以先找個陰涼的地方躲起來,等到橋修好後再動身。可即將深入敵境,如果做不到讓部衆信服,結果可想而知。蕭金剛現在寧可繼續留在太陽地裡熱到中暑,也不會去找個陰涼去處躲着,使部衆離心離德。
當然,話說回來,如果能有選擇的話,蕭金剛絕不會選擇在夏日南下。可天子之命,無人敢違,蕭金剛也容不得自家部衆中有人違抗。
就在他身側十幾步外,八根長槊整齊地倒插在河堤上,每一根長槊頂端,都懸掛着一顆新鮮砍下的頭顱。
不聽約束,斬!
喧譁亂軍,斬!
妄離隊列,斬!
用八個新鮮熱辣的腦袋,蕭金剛給手底下的兵馬上了上弦。不僅僅要示強,同時也要立威。
就要過河了,軍棍馬鞭、割鼻貫耳之類的懲處手尾多多,砍頭簡潔利索,效果也最好。
“胡睹袞。劉大師怎麼說?”
蕭金剛的同族兄弟,也是這一次出征的副手,安頓下了士兵,就過來探聽消息。叫着蕭金剛的表字,顯得十二分的親熱。
蕭金剛沒好氣,“半個時辰。”
“這麼久?照我說還是走陸路好。南朝河北千里邊防,只有定州路最爲平坦。過去防備我大遼,出使都走白溝,現在修了鐵路,全都從天門走了。不知要比走這裡要快多久。”
蕭金剛嘆道:“能走會不走嗎?但那可不是我們的路。”
“說不定過幾年,巨馬河上也能修鐵路了。”
過去宋遼往來,皆走白溝驛,如今則都改從天門寨走。相對而言,白溝驛線路的確要稍微繞一點路,鋪鐵路要花錢,沒人願意多花冤枉錢。何況還有河流阻路,比不上天門寨處一馬平川,正好適合修鐵路。已經有選擇的情況下,沒多少人會再多此一舉。
“或許吧。”蕭金剛不抱期望地說着,兩人之間沉默了下來,片刻之後,蕭金剛又問道,“宋人不會來吧?”
“這麼多兵馬,眼瞎了纔會看不到。”
抵達巨馬河北岸的遼軍實數足有兩千騎,三千多匹馬,宋人的斥候遊騎縱然眼瞎,也不會看不到此處。
“高陽關路的兵馬,有許多都往滄州去了。我們又不是第一隊過河的,留守在高陽關的宋軍,肯定會先去追完顏部的那些蠻子。”蕭金剛邊想邊說,“在御帳那邊你也聽了,高陽關路現在左分兵右分兵,最多能抽調出兩三千兵馬來追我們,運氣好,能一口把他們都吃掉。”
南朝河北邊路,西真定、中定州,以及東部的高陽關,三路之中,兵力最多的是定州路,最少的就是高陽關,畢竟這邊河道衆多,並不適合遼軍縱橫馳奔,人少一點沒關係。
蕭金剛正準備長篇大論,就聽到面前人給了一個補充,“如果宋人的炮艦沒上來的話。聽說還是蒸汽船。”
“也算不得什麼。”蕭金剛不服氣地道。
蕭金剛的副手隨即幫他補上了漏洞,“要當真不算什麼,就不會在這裡過河了。”
界河上有宋人的界河艦隊,黃河入海前最後三百里河道,足夠那等蒸汽船行駛。
甚至巨馬河,在匯入黃河之前的五十里,也曾經有邊民發現過宋人的蒸汽輪船行駛在河面上。
三天要壞兩次的炮船,沒有太多的威脅性,但足以影響渡河位置的選擇。
蕭金剛望着滾滾水流,忽然問道,“宋人的炮船當真上不來?”
同樣在看着水量充沛的河道,“早點離岸最安全。”
蕭金剛搖頭,“照這麼下去,全軍過河肯定要在午時之後了。”
“半個時辰修好橋,剩下的一個時辰還不夠?”
“這可說不準。”蕭金剛道,“先看着吧。”
半個時辰之後,三十丈的水面便被兩條浮橋連通兩岸。
很快,已經有三百多騎兵,越過天險輕鬆過河。跟着蕭金剛一馬當先,踩着浮橋穿過了巨馬河,終於是踩到了南朝的土地上。
用腳踩了踩地面,似乎也沒有什麼特別。
但接下來……蕭金剛想,還是早點離開。
有御河、有鐵路,高陽關路的防禦體系,蒼蠅能過,麻雀能過,但鷹隼是決計無法安然度過。
蕭金剛能做的很有限,不僅要吸引宋軍主力的注意力,也要維持自家軍隊的平安。
這時候,剛剛度過河水的士兵,突然一人跳了起來,遠眺水泊之南,發現一道煙塵急速而來。
“南朝騎兵!”
已經抵達對岸的蕭家部衆驚叫起來,但隨即就有人抽刀跨馬,與來人遙遙對峙。
大地都在顫抖,塵煙飛射,三百宋騎竟騎出了千軍萬馬馳騁奔騰的氣勢,很難讓人相信他們有馬的時間並不算長。
不過終究還是這裡兵力更加雄厚,那三百人不敢靠近,隔了三裡稍作停留,隨即返行而走。
“聰明人。”蕭金剛想道。
總共近兩千兵馬,三百來人如何阻攔?但兩千兵馬就是蕭金剛現在能在這裡拿出來的最大數量,而逃掉的三百騎,卻只是個飲子。後面是成千上萬的宋軍。
“一個時辰,”蕭金剛遣人傳話部衆,“一個時辰之後,必須立刻離開。”
“橋呢?”有人問。
“燒掉!”蕭金剛毅然決然,他既然從此路南下過河,就絕不會返回這條路。
一日後,蕭金剛所部成功渡河的消息傳到御帳,耶律乙辛只是揮了揮手,示意人留下消息後出去。
他現在沒空關心小事,特大軍情正在他手上。
“宋軍已出雁門關。”輕聲唸了一句,耶律乙辛冷然嘿笑,“就知道南朝忍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