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韓鍾來說,這樣的局勢持續下去,在河北軍與遼軍的大決戰中,他在其中只會是無足輕重的一員。即使遼軍之後有所變化,也絕不是坐守保州車站的他所期待的那一種。
他只能採用另一個更積極的辦法。
就是儘可能地縮短這危險的三十里行軍路程。位於這段路程中段的徐河便成了關鍵點。有幾千遼軍在徐河南岸遊蕩,官軍北上的行軍速度必然會受到影響,還隨時能給遼主發出預警,讓其可以先一步搶佔有利地形。而只要能將遼軍趕過徐河,再派幾千騎兵巡防河岸,那麼王厚北上要提防的路程便只剩下十五里多一點。
但換句話說,一旦宋軍擊潰並驅逐了徐河以南的遼軍,再將道路修好,在耶律乙辛的眼中,這是宋軍即將北上的預兆。這時候,耶律乙辛再也不可能安然守在天門寨外,要麼撤離,要麼就主動出擊。
昨日韓鍾引誘遼軍來襲,就是計劃的第一步。他希望遼軍能有所動作,王厚則繼續駐守保州。
韓鐘的計劃很好,第一步也成功了,如願以償地看到遼軍收縮回了徐河北岸。只是事情完全跟他無關。不能將局面掌握在手中,看不透對形勢變化的原因,這種感覺韓鍾覺得很不好。
韓鍾陷入長時間的沉默。
陳六和岑三交換了一個眼神,便靜靜地在一邊等着。
韓鐘的計劃雖然大部分都藏在他自己的心裡,但陳六和岑三卻也不會一無所知。
儘管他們私下裡對韓鐘的計劃都有些不以爲然,可不管怎麼說,韓鍾都是他們要服侍的主人,自己甚至自家家人的未來都掛在韓鐘身上,他們能做的只有盡全力去促成韓鐘的“進取心”,輔佐韓鍾達成他的目的。除此之外,沒有別的選擇。
傳自門外的聲音,讓韓鍾從沉思中警醒過來。
天光已放亮,城堡中也喧鬧起來。原本只有幾十人駐守的上石橋堡,先是進駐了的四百餘人的援軍,昨日又來了五百多。不僅僅將原本預留的位置給填滿了,甚至不得不在城堡中的空地上打起了地鋪。
城堡本就小,地鋪一打,就擋了人的路。但對別人睡房裡鋪上,自己睡露天地面,打地鋪的士兵本來心裡就已經很不痛快了,一大早人的腿腳蹭着碰着,心中就更不舒服了,起來就開罵。兩邊都是軍漢,自不會相讓,頓時就吵開了。兩人的同伴很快都趕了過來,一個個鬥雞般地瞪着對方,捋袖子亮拳頭,絲毫不肯退讓。四周更是圍了一圈士兵,看着熱鬧。
韓鍾正好就在這時候看到了,看見有士兵爭吵本就不喜,眼看着事態又要升級,變成了一場大亂,韓鍾怒道,“鬧個什麼?言弘呢?!”說着就往外走,軍營中發生爭執,若沒人及時鎮住,很可能就會變成大亂,很容易就鬧出人命。
韓鍾話聲剛落,一隊士兵就衝了出來,在一名軍官的帶領下,三兩下衝進了人羣,轉眼就把鬧事的兩人都拿下了。軍官們配合着將各自部下收攏,片刻之後,吵架的禍首小雞一般被提溜到韓鐘的面前,老老實實地跪着。
韓鐘沒空多理會這等雞毛蒜皮之事,揮了揮手,“言弘你是軍法官,此事你依律處置便可。”
區區一個指揮當然沒有軍法官這個配置,將一級纔有。但王厚爲了提升韓鐘的地位,以便戰後能按照將一級來排定功勞,故而派了好幾個軍官,將保州車站大營的架子給搭起來了,不過韓鍾則視這些人爲王厚安插的耳目,平常也不多做搭理,出門時要加強管束,才把言弘給出來。
守衛徐河大橋的上下石橋堡,都歸屬於鐵路總局,是鐵道兵的編制。分配到這裡協防的兩個指揮,在關係上也是暫時配屬到保州鐵路分局旗下,也同樣歸韓鍾指派。言弘這個軍法官,正好能夠管得到兩邊的所有人。
言弘三十多歲,年紀並不算大,只是平日裡都是一副嚴肅的樣子,緊抿着嘴,在脣角拉出了兩條極深的溝來。
韓鍾將事情丟給他,言弘便一板一眼地道,“既如此,此二人可斬於轅門之前。”
莫說兩名當事人,韓鍾都嚇了一跳,“怎麼這般重?!”在他想來,不過幾板子的事,重一點也不過十幾軍棍,在牀上趴幾天就能養好了。
但言弘肅容抗聲,“行軍在外,非處營中,虜寇環伺左右,依軍中律,當行重法。”
“重法?”韓鍾質疑道,“他們是犯了十七禁令五十四斬中的哪一條?”
言弘擡了一下眼皮,瞥了眼韓鍾,嘴角微微一抽,宛如冷笑,似是不屑,“提舉,軍中律不止十七禁五十四斬。”
兩名士兵此刻一個嚇得軟了腳,直接就攤到了地上,另一個還有點力氣,大聲喊起了冤枉。
韓鐘被言弘的態度弄得有點惱火,“哪裡要那麼重,去打掃溷所就好了。多嗅幾天臭氣,記得以後脾氣不要那麼臭。”
韓鐘意有所指,言弘板起臉,“提舉方纔已經將此案交給下官了。”
言弘不肯退讓,韓鍾臉色更冷了幾分,“大事歸法司,小事自決,這是營中法。出營之後,悉決于軍將。之前本官是將此案交給提點,但提點斷案有誤,本官也只能收回了。”
言弘道,“既然提舉如此說,那下官只能告退了。”
說罷拂袖而去,韓鍾冷哼一聲,完全不加理會。
兩名士兵死裡逃生,連連磕頭,把韓鍾感激得視同在身父母。
之前韓鍾、言弘相爭,陳六暗地裡就嘆息連聲,這時候言弘一走,他便向外挪了幾步,悄然出了門。出門後左右一看,見言弘在前面走,就忙追了過去。
韓鍾年紀尚幼,又是宰相家的子弟,行事說話就不那麼顧及到他人的臉面。當他得罪人的時候,陳六就必須出來幫忙圓場,或是事後彌補。他們這些人,本就是給韓鍾拾遺補闕的,用粗俗一點的話說,就是擦屁股的。
言弘雖然是拂袖而出,但陳六追上去後看他臉上神情,卻不見多少怨憤之色。
見陳六追上來,言弘輕笑了一聲,不問自言,“自來文官領武職,多半會先找兩人殺了立立威。我在河北軍中任官多年,見到了不少,從來都是往重裡判。聽說這一回李相公在大名府也是這麼做的。便不是文官,蔭補的世家子做官,也不會將軍漢的性命當一回事,可殺可不殺的,多是殺了立威。提舉雖是宰相子,心腸卻好,不是那等視我輩武夫性命如草芥的文官,你也別擔心我會怨恨,上官有此仁心,是我等下吏之福。”
陳六怔了一怔,他本來以爲會聽到言弘惡語相加,全然沒想到會聽到這樣一番話。
愣了一陣,才向言弘行禮道,“多謝言官人。”
言弘這種性格,真是不討人喜歡。但惡人他做了,讓韓鍾做了好人,再怎麼樣也得感謝他出力。
言弘一笑,點點頭,就此離開。
陳六轉回去,兩個士兵已經不在了,見岑三也不在,估計是領着兩人,安排打掃茅坑去了。
見陳六回來,早知道他私下裡做了什麼的韓鍾就一臉不快,“六哥,此等心狠手毒之人,又何必安撫,等過些日子,遠遠地打發了便是。”
陳六聽着無奈,小聲地把言弘的話說了一通。
韓鍾聽了就愣了,過了一陣,“照你這麼說,言弘是好心了?”
陳六道,“不管好心不好心,他總歸是幫二郎你。既然他有心投效,讓其失望似乎也不好。人心難得易失,還望二郎能包容他一二。何況,那言弘也是有些才幹的。”
韓鍾聽了,沉吟不語,他對言弘有所成見,總覺得他不是什麼好人,要是按照陳六所說,收納於他,終歸有些不情願。正好岑三回來,韓鍾丟下這件事,問岑三,“三哥,問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了?”
之前隔得遠,韓鍾只看到兩人爭吵,也不知情由。
岑三領兩人去茅廁時就順便詢問過了,韓鍾一問,他就把聽到的說了一通,最後道,“說到底,還是一個在房裡睡,一個在地上睡,心裡不痛快的緣故。”
韓鍾嘆了一聲,“不患寡而患不均。聖人之言果然是有道理的。”
岑三嘿道,“聽說京師那邊還鼓吹減少輜重,盔甲不要了不說,還說把帳篷都不要。卒伍帶條羊毛氈就夠了,睡覺裹條羊毛氈,下雨披上雨衣就夠了。”
韓鍾冷笑道,“聽那般天天坐在衙門裡的人扯,他們出遠門都有車坐,哪裡會知道下面苦?”
急行軍丟下輜重很正常,捕捉戰機、敵前行軍,那肯定是要輕裝的。但正常行軍,連個帳篷都不給,就是鬧起兵變,韓鍾都覺得很正常。
陳六這時候看了看廳裡座鐘上的時間,提醒道,“二郎,時候差不多了。”
韓鍾聞言一怔,眉頭立刻就皺起來了。就爲剛纔這點事,把正事都被耽擱了,心裡頓時更加煩躁起來。
“今天也是,昨天也是。”他焦躁地抱怨道,“怎麼就這麼多事?!”
自出寨後,各種事端層出不窮,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就是沒有一個安生的時候。
韓鍾一心建功立業,仿效父親三十便爲宰執路線,現在卻不得不因爲兩個士卒吵架而分心。
“二郎。”陳六這幾日見多了韓鐘的煩躁,冷靜地規勸道,“小人聽府裡的老人說過,當年相公一開始時候,就是輔佐王太尉的父親,做了好些日子的勾當公事。後來相公還說,就是那些日子見多了世間人情,之後做了宰相,佈政時考量國是政策,卻是更周全了許多。”
韓鍾一向以其父爲榜樣,也最是佩服他的父親。陳六說的話,他也從父親嘴裡聽到過類似的。心情就稍稍平復下來。
“金臺頓發來的車子呢,已經到了吧。”韓鍾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