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個夜晚,從一開始就是喧囂的。
剛剛抵達安肅城的定州軍主力,白天在烈日下進行了一場戰鬥以及長達四五十里的行軍,卻沒有多休息,便在第一時間就展開了進攻。
完全可以算得上是無謀的舉動,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但宋軍爆發出來的戰鬥力,讓所有參戰的遼人都感到吃驚。
騎兵與騎兵的交鋒,竟然以遼軍迅速失敗而告終。
宋軍以兩個神機營的騎兵指揮爲鋒刃,只用了一刻鐘,就當面擊敗了出營攔截的遼軍。
遼軍只想固守營壘無心拼命或許是主要原因,但神機營騎兵手中一柄接着一柄的燧發手槍,也是澆熄遼軍戰鬥慾望的重要因素。
夜晚降臨之前,宋軍從安肅城向西北側又推進了近五里,佔據了靠近遼軍南面營地的兩個村落。
村落已經被破壞殆盡,房屋不是被燒燬,就是被遼人拆毀之後拖走了建築材料,遼軍在村中設了兩個簡單的前哨營地,離開時就被他們自己燒燬。留給宋軍的只有村中的一片狼藉,以及一條並不如何堅固的寨牆。
不過宋軍隨即就把營地設在了村中,借用入夜前的最後一點餘暉,草草收拾出一個還算過得去的營地。
出戰的宋軍並沒有攜帶太多重型炮,包括還在安肅軍的主力,都沒有攜帶那種重達數千斤的重炮,可是在修整營盤的時候,他們就已經開始用輕型的三零榴彈炮開始向遼軍的營地裡射擊。
以野戰爲目的的新式三零炮,大幅減輕了重量,而射程並沒有得到提升,只有兩裡不到。在離開了村寨防護的前方,六個炮組肆無忌憚向遼軍的營地投射了一波又一波的鐵製炮彈。
夜色下,不斷綻放的橘紅色火焰亮起又熄滅,炮彈的呼嘯聲劃破夜空,在遼軍的營壘中落下。
明亮的月色裡,又有新的炮組從後方調派上來,毫不耽擱地加入了戰鬥。
遼人營壘內外,都儘可能地進行了加固。營壘之間,還有戰壕相連。甚至在營地外,遼人還點燃了許多火堆,加上天上半輪明月,使得今夜完全不可能進行夜襲。這已經可以用嚴密二字來形容的防備,如果他們真的有心死守,不付出巨大的代價,宋軍的確很難在短時間之內攻下來。
但宋軍的炮彈依然密集地向遼軍的營壘發射,乍聽起來,似乎就是大舉進攻前的炮火準備。
火炮聲遍傳四野,即使是在安肅城頭也能聽到北面響起的炮聲。
遼軍南面的營地此刻燈火通明,即使宋軍的炮兵毫無遮攔地暴露在原野上,可以行動迅速而著稱百年的契丹騎兵,竟然龜縮在營壘中,許久都沒有出戰的打算,只有營地中的炮兵還充滿勇氣地盡力回擊,與宋軍的炮兵對射,只是效果不彰。
韓鍾趕上來的時候,正聽見一陣陣火炮轟鳴隨風而至。
炮聲到底是王厚的定州軍,還是天門寨,亦或是遼人,韓鍾分辨不清。但是從密集的炮聲中,完全可以看得見遠方戰鬥的激烈。
如果遼軍主力之前願意南下,或許這些天來,在保州城外也會有如此密集的火炮聲,可惜的是,什麼都沒有發生。
向北面遠方眺望了幾眼,韓鍾就放開心懷,驅馬向安肅城中行去。
在白天的戰鬥結束之後,韓鍾本打算用最快速度整修沿途的鐵路,但遼軍造成的破壞,越往北越是嚴重。靠近安肅城的地方,甚至有許多鐵軌被遼軍拖走。在鐵道兩側的地面上,能看見大批鐵軌被拖行的痕跡。
加上之前戰鬥造成的影響,修路的工人和士兵們體力消耗極大,使得修理進度十分緩慢。韓鍾也不敢過於強硬的催逼,早早地就下令全軍安歇下來。
留了岑三和幾個親信在營地駐守,韓鍾帶着陳六等人追着王厚而來。
他過來安肅城,主要是想要向王厚請調更多的人手,另一部分也想順便報告王厚,遼人可能拿着鐵軌去加固營壘了。
數百條鐵製軌道,比樹木更加適合當做營壘的支柱,甚至在最新的只在武學內部使用的軍事工程學教科書中,也有介紹用鐵軌作爲防炮洞的頂層加固部件的篇章。
夏天天黑得遲,入夜還不到一個時辰。但韓鍾走進安肅城的時候,城中卻沒有多少聲息。
除了噼啪作響燃燒着的火炬,還有城頭上的守軍,在街道上巡邏的騎兵,剩下的人似乎全都在休息。
幾萬名士兵,幾千匹戰馬,爲數衆多的安肅軍民,都在剛剛入夜的時候,縮在了屋舍裡。
巡邏的騎兵正在遠去,篤篤的鐵蹄踏地聲,在空寂的街道上回響。飄搖的火炬,光焰忽短忽長。韓鍾等人的身影,在兩側屋舍的牆上時斷時續。
遠處城牆上縹縹緲緲的傳來巡防的聲音,反倒更襯得自身周圍的寂靜。
本來還在交談的親衛們,下意識地都停了說話,一時間無人開口,恐怖的氣氛陡然間就濃烈了起來。
安安靜靜,恍如鬼蜮。
周圍一條條深邃的小巷,彷彿隨時都有能鑽出不知道是什麼來路的詭異東西。
喔的一聲夜梟叫,所有人都毛骨悚然起來。
一股黏溼陰寒的感覺從背後升起,韓鍾緊緊抿了抿嘴,小時候從乳母那裡聽到的種種故事,一時間都涌上了心頭。
前方忽然傳來馬蹄聲響,夜幕中一圈搖晃的光暈漸漸近前。
鬼神之說深入人心,身邊傳來一陣重重的吸氣聲,韓鐘身子緊繃起來,手不禁抓緊了繮繩。
“可是韓管勾?”一聲詢問傳來。
一片放鬆的呼氣聲,周圍恐怖的氣氛忽然就散了,彷彿回到了正常的空間。
“是王家哥哥?”從城門開始就帶領韓鍾一行的士兵叫道。
“是奇哥啊。”來人認識說話的士兵,迴應了一句,又問,“你引着的可是韓管勾。”
韓鍾頓時自嘲地笑了起來,完全是自己嚇自己。
“正是本官。”韓鍾揚聲道。
來人下馬行禮,“小人奉太尉之命,來此迎接管勾。”
兩邊會合,一同往王厚的行轅行去。
“可能王太尉準備夜戰。”陳六對韓鍾道,不知不覺的,連他的聲音都小了下來。
只有準備投入更加激烈的戰鬥,纔會抓緊一切時間進行休整。
“白天都走了幾十里路,還夜戰?不至於如此心急吧。”韓鍾很是不信。
他手底下的兵馬,就算是訓練最苦的神機營,白天時都消耗了太多精力,午後不久不得不開始休息,要說王厚手下的定州軍夜裡還能再戰一場,韓鍾是很難相信的。
陳六道,“官軍士氣正旺,就算白天行軍幾十裡,小睡過一覺就恢復了。”
他擡手指着前方,“二郎你看那邊。”
韓鍾眯起眼睛,深藍色的天幕映襯下,能看見幾十道略顯淺白的煙柱正嫋嫋而起。煙柱很淡,即使是在明亮的月色下,也只能朦朦朧朧地看得見。
那是炊煙。
韓鍾驚訝道,“生火做飯了?”
陳六點頭,“最多兩個時辰就要起來了。”
冬天天冷,飯菜很難保溫,軍中最多提前一個時辰做飯,夏天不講究冷熱,但也不會提前太多。
兩個時辰之後,睡好一覺的士兵起來吃飯,隨即就會投入到戰鬥中去。
行轅門口,韓鐘停下腳步,領路人進去通報,他輕聲感嘆,“二叔氣勢洶洶,不打算給遼人喘息機會了。”
……
同樣的夜,天門寨中,也是同樣有喧囂,有寂靜。
城牆周邊,還有安置百姓的校場是喧囂的,燈火亮如白晝,成千上萬人在忙碌着。
城寨中心處,城衙和住宅地,則是安靜的。幾乎所有適齡的壯丁健婦都被從家中召出來,聽從號令,安頓難民,準備防禦。
秦琬在城頭上遠眺着敵營。
文嘉在一座座炮壘之間來回巡視着炮兵。
王殊則依然在安置難民。
從甕城出來的百姓,領到了他們的晚餐,在夜幕下睡了下來。
而在牢籠裡,還有許多人透過細窄的牢窗,仰望着半月的星空,等待審判的到來。
城牆外,遼軍的攻勢加倍猛烈。
相比現在如同八月十八錢江潮的洶涌,白天的進攻,就只是江面上尋常的浪花了。
月光照耀下的地面,影影綽綽皆是奔跑的身影。根本分不清哪些是宋人,哪些是遼兵。
西側的城牆上忽然混亂了起來。
許多道聲音在喊。
“車子!”
“車子上裝了炸藥!”
並不是毫無根據的猜測,遼人以炸藥玩出的花樣,今天一天就給天門寨中的宋人留下來極其深刻的印象。
當一輛看起來滿載貨物的平板貨車被遼人推動過來,沒有人會懷疑上面裝滿了火藥。
城牆西壁的火炮立刻變得更加猛烈,一門門火炮調轉了炮口,對準正衝向城牆的貨車。
貨車在炮火中艱難前進,躲過了一枚,兩枚,三枚炮彈之後,終於有一枚灼熱炮彈穿透了前面的擋板。
轟!
伴隨着一道閃光,一聲巨響,天搖地動。
剛剛抵達城壕旁的貨車爆碎開來。
衝擊波瞬間擴散,擊飛了近處的所有人和物,一道空空蕩蕩的圓環轉瞬擴大,宛如天上降下一隻巨大的手掌,護城河中的壕橋猛的下沉,無聲無息地被壓碎在渠道中,又猛烈地撞擊在城牆上。
城牆一陣顫抖,撲簌簌地掉落了一片碎石和灰土。
城上的守軍搖搖晃晃地站定了腳,如同天崩地坼的巨響,破壞了他們的平衡感,好一陣才恢復過來。
城下的敵軍如同收割後的稻草,倒了一片,可他們沒有來得及慶祝,遠方的黑暗中,一輛接一輛的貨車出現在他們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