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體上的應對都決定了,這一場緊急會議也就沒有繼續拖延時間。
除了值日的沈括,其他宰輔們一個個離開都堂,章惇走在最後,在更多的護衛中,返回了府邸。
回到家中,章惇就獨坐在書房中,靜靜地一動不動,既沒有批閱公文,也沒有接見求見的官員,就只是坐着,彷彿夏日雷暴前的平靜。
章持在書房中服侍了半刻鐘,從房間裡面出來,臉色都是煞白的。遠遠地看見自家的兄弟往這邊走,連忙揮手,待章援到了身邊,一把抓住,壓低聲音說,“今天情況不對,沒事別進去。”
章援腳步就是一頓,瞥了一眼書房,低聲道,“到底出了什麼事?”
“我要知道就好了。”章持道,“回來後就讓人去找代樂知,估計是行人司這一回犯了大錯。”
代樂知提舉行人司,雖然品階不高,手中權柄卻重,京師內外打探,過去是皇城司的差事,如今則歸於了行人司,甚至還有抓捕和關押的權力,是章惇手底下最爲得用的一幫人中的一員。
章援更加低聲,“是廣場?”
“當然,當街開槍。行人司失察之罪逃不了。”章持衝書房努努嘴,“估計是被人擠對了。”
章援搖搖頭,他們父親雖然是首相,但次相絕不是好相與的,兩邊本來就是有爭有和,這一次行人司犯錯,估計就是被那一位抓住了。
“要進去嗎?”章持問道。
章援搖搖頭。
他們都過了三十而立的年紀,出外任官的經歷也有過了,可在他們的父親面前,還是像過去那個因爲擔心沒有做好功課而被訓斥的少年。
瞅了書房兩眼,章援決定還是不要立刻進去,先看看風色再說。章持則回到書房門口,等待父親的召喚。
過了片刻,行人司之長匆匆趕來,臉色蒼白,猶如死人,顯然已經知道了自己犯下了大錯,站在門口通名的時候,連聲音都帶着抖。
章持將他帶進書房,悄然退出,將門輕輕掩好,依舊站在離門不遠處地方,而他的兄弟,這時候從旁邊的小門探出了頭來,鬼鬼祟祟地走近了,彷彿回到了少年時。
先衝旁邊的親隨笑了笑,親隨識趣地低下頭,走遠了一點,章援就站定了,光明正大地準備偷聽。
但讓兩兄弟失望的是,並沒有他們想象中的訓斥,書房裡的聲音只要不是很大,就很難傳出來,兩人在門前等了一刻鐘,就見到行人司的主官從書房中出來。臉色好了許多,如釋重負的樣子,看見章持章援,還賠着笑臉點頭問好。
章持、章援面面相覷,難道不是要訓斥代樂知,而是有要緊事要他去辦?
不過眼神交換中,都對自己的猜測暗自裡搖了搖頭。知父莫如子,章惇的怒意是明擺着的,什麼事都不做,把代樂知找來,不會是因爲不相干的事。
以自家父親的脾氣,心裡面的火氣如果能夠爆發出來,就是罵得狗血淋頭,都是安全的,那是代表他還沒有放棄這個人。不相干的人,堂堂首相怎麼會去浪費時間訓斥?而現在這種和風細雨,卻反而是心中有了決斷。眼下的和氣,只是需要其將事情辦好再說。
從自家父親的反應上,加上對都堂廣場槍擊案的一些細節的瞭解,答案已經呼之欲出。
章持本來還有幾分憐憫,想明白後,看着代樂知賠笑討好的一張臉,心裡多添了幾聲冷笑。
走了幾步將行人司提舉送到了書房院落的門口。剛剛返身回來,就聽見書房中啪的一聲脆響。
章持與章援互看了一眼,章援就向門裡面指了一下,章持苦着臉,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
書房之中,章惇還是安然地靠在搖椅上,跟方纔章持出去前沒有什麼兩樣,唯獨地上滿是的晶瑩的透明碎片。
章持正低着頭,就聽見章惇平靜的聲音,“滑手了。”
滑手?
章持看清東西后,心中就是一驚。摔在地上,碎成千百片的,不是別的,是章惇最爲喜愛的器物。
不是玻璃杯,而是水晶杯。不是如今工匠磨製,而是千年以前的匠師手筆。
雖然只是樸樸素素的透明圓杯,比市面上常見的玻璃杯還不如,卻是貨真價實的千年古物,章惇對此珍惜異常,得到時便題詩以記之,放在自己的書房中日日把玩,今天卻被砸在了地板上。
章持不敢多問,自家父親氣得把最心愛的杯子都砸了,這火氣他可是不願攬到自己身上。連忙叫人進來打掃,自個兒則親自捧了杯涼茶過去。
章惇坐在交椅上,接過涼茶後,也不說話,將茶盞攏在手中,臉上毫無表情,彷彿戴了面具。
陰沉着臉的宰相,讓書房內間都不像是在夏天了,進來打掃的僕人一進門身姿就僵硬了,彎腰掃地,臉色一點點地蒼白了下去,就好像是進了御苑獅籠中打掃的飼養員,卻發現獅子還沒被趕進內間的籠子裡。
匆匆忙忙地將房內的碎片都清理乾淨後,灑掃僕人就提着簸箕往外走。走得急了,腳在一掌高的門檻上絆了一下,直直地摔了出去。
章家家規森嚴,這僕人摔出去時卻是連叫聲都沒敢出,落地時砰的一聲重響,聽起來就讓人感覺疼。倒是外面的章援叫了起來,章持趕出去,卻見自家兄弟滿頭滿臉的水晶渣子,一隻簸箕倒扣在頭上。
僕人摔得差點閉過氣去,好不容易緩過氣來,一擡頭,又看見章援的慘狀,當真嚇得魂飛天外,抖得跟生了病的瘟雞一般。
章持卻是快要笑出聲來了,緊緊抿住嘴,強忍着說風涼話的衝動,招手喚人過來幫忙。
那僕人爬起來了,一邊抖着一邊過來要幫忙,一對粗糙的手哆哆嗦嗦地湊過來。
章援的一對眼睛越瞪越大,卻不敢動。
夏天穿得單薄,水晶碎片飛過來時又是衝着面門,一多半紮在皮肉上,還有些落在了領口裡,動一動就扎人的疼。他現在整個人直挺挺地站着,比都堂前的衛兵站得還要挺直。那僕人粗手笨腳過來幫忙,結果可想而知。連忙大叫,“別,別亂碰。”
他剛剛叫出聲,眼睛突地瞪圓,忙閉起嘴,就像被卡着脖子的母雞,咯了一下就沒聲音了。
章持忙回頭,卻見自家父親不知什麼時候走到了房門邊,正擰着眉看着門前的一地狼藉。
僕人慌得連忙跪下,絲毫不顧滿地的碎渣,章援一點一點地彎下腰,準備行禮,卻將正常的動作放慢了三四倍。
章持知道章惇不喜歡雜亂,小心翼翼,“大人?”
章惇沒發作,對章持道,“楚國夫人病了好些日子了,家裡有什麼對症的良藥,派人送去一些。”
楚國夫人是楚王王安石的遺孀,送王安石歸葬金陵之後,先是回了京城,之後又因故返回金陵,現在就還在金陵,弄得國丈王旁不得不跟着來回跑。外人知道了,都不知該說什麼,只能感嘆幸好如今有了鐵路,不然二十二程的驛路,一個月走三趟,能把六旬的老人折騰得只剩下一口氣。
莫名其妙的送禮送到江東去,章持狐疑地望着章惇,感覺自己的父親是說錯了人,輕聲提醒道,“大人,是不是齊國夫人?”
章惇看了兒子一眼,重複強調道,“楚國夫人。”
章持更加迷糊,“今天?”
章惇點點頭,瞥了眼章援,“回去弄乾淨。”說完拂袖回房。
章持對兄弟遞了個抱歉的眼神,匆匆忙忙地就走了。章援苦着臉,慢慢地蹭着回頭出門,走到一半,回頭看見鬧出一攤事的僕人還跪着,氣不打一處來,“還不打掃乾淨趕緊走?”
回到房間中,章惇坐在搖椅上,鐵青着臉坐着,許久,才冒出一句,“自作聰明。”
過了半晌,又一聲嘆,“自作聰明啊!”
他已經說不清到底是說人,還是說己。
……
韓岡的車馬剛剛拐進家門前的街巷,前面就看見一輛雙輪的舊式馬車停在側門口,因爲雙轅加身,使得挽馬要承擔一部分馬車重量,很傷牲畜,如今已經是很少見了。
走在前面的親隨撥馬回頭,靠在車窗邊告訴韓岡,“相公,是四郎回來了。”
聽到兒子的消息,上車後就板起臉的韓岡,神色總算緩和了下來,“都回來了。”
韓岡前幾天將家裡的老四韓鉉派去了開封府南面的鄢陵、扶溝、太康諸縣,查探當地災後救治的情況。
他高居九重,底下的事情都是聽當地官員報告,以及一些人的密奏,得到的消息往往都是經過扭曲和遮掩的,不能反映全部的事實。
其他事情,韓岡就放過去了。只要保住大方向不錯,下面的事還是得交給地方官來處置。唯有災傷和軍情例外,能夠引發大規模的危機,不能任由地方官遮掩事實。
韓鍾、韓鉦過去都曾被韓岡派去州縣微服探查,如今兩個兒子都不在身邊,老三一心鑽在學術裡,他便把老四派了出去。
韓岡在院中下車的時候,韓鉉已經站在車外行禮,身上穿着市井中最爲常見的衣袍,一身短打葛衣,一幅細麻布裹頭,手肘腰間還有兩塊不起眼的補丁。衣袍雖舊,卻是被儘量整飭得乾淨整潔,很是精神的十多歲的少年人,活脫脫一個在商鋪裡跑腿的小學徒。
見兒子精神還好,只是稍微黑了一點,韓岡點點頭,吩咐道,“換身衣服再過來。別忘了進去見見你娘,這兩天都記掛着你。”
半個時辰後,韓鉉來到韓岡的書房中。
沐浴更衣過的韓鉉,只用了一根青玉簪扎着頭髮,身長玉立,相貌俊秀,從小學徒變身成一位翩翩佳公子。
韓岡放下手中的公文,讓兒子坐下,臉上的微笑顯得心情不惡,如同閒談一般地問,“這一趟走得怎麼樣?”
韓鉉正襟危坐,“兒子南下走了一圈,各縣的鐵路都已經修復了。京扶支線本說是被洪水沖毀了三裡多長的一段,但兒子去了扶溝,看見車站已經可以通車進人,再一問,說是已經修好了。其餘諸縣大體類此。而各縣的官道,則都是剛開始整修,有幾處地方就只能看見兩三個人在夯土。”
韓鉉說着,從袖中掏出一張開封府界的交通圖,指給韓岡看,“就是這裡,這裡,還有這裡,都只是裝裝樣子。兒子去了七處維修段,便有三處在怠工。”說着,就有些憤憤然。
韓岡低頭看韓鉉的地圖,上面用細鉛筆做了不少標記,看起來都是他這幾天走過看過的地方。
韓岡點點頭,看着地圖就知道韓鉉是用心了。
“做得不錯。”他擡頭對兒子讚許地笑了笑,“不過四哥你要知道,爲公爲私是不一樣的,眼下的事,是人之常情。”
各縣的災民是有數的,能幹活的勞動力也就那麼多,要是當地的知縣讓百姓們先去修官道,鐵路的維修就得往後放。韓鉉去的南部各縣都不在鐵路的主幹線上,不屬於國有,而是私營,被耽擱賺錢的鐵路東家們可容不下這麼大公無私的縣官。相反的,只要救災物資能送進當地,物流通暢,官道修得慢一點也不會引來上級的不滿。
所以不僅僅是南部諸縣,開封府中其他受災縣鎮,都是日趕夜趕,將縣中的鐵路先修好,然後纔是官道。
韓鉉年輕的臉龐上,不滿則溢於言表,“都忘了是拿得誰的俸祿。此等私而忘公之輩,朝廷何不加以重懲?”
“只要在時限之前將官道修好,朝廷不可能加以責罰。”韓岡說道,“只要能夠儘早使得災區物流重新暢通起來,朝廷甚至還要嘉獎其辦事有力。”
韓鉉緊抿住嘴,不敢反駁韓岡,可顯然是不服氣的。
對兒子的年輕,韓岡只有微笑,耐心解釋道:“官中行事,不能損公而肥私,但公私兩便,卻是要提倡的。”
韓鉉嘴皮子動了動,像是要反駁,卻又強行忍住。
韓岡心知自家四子看着跳脫,性格卻是最倔強,又愛認死理,很是不好教育。
還好韓岡對兒子的耐性是極充分的,也願意穩下來教育兒子,“雖然爲了當地鐵路東主的利益,各縣都去先行修理鐵路,將官道的修復放在了後面。但道路暢通了,救災的物資送進災區去了,並沒有影響到災民的救治和安置,這就是公私兩便。”
韓鉉倔強地反駁,“鐵路只是一條,各縣被沖毀的道路不知有多少條。大人只看到了官道,可其他道路呢?各鄉各里,都不是官道連着的。朝廷不顧,私家也不顧,那裡的百姓該求助何方?”
“所以爲父纔要你去啊。”韓岡道,“看看清楚,到底有沒有延誤對當地災民的救治。只要當地縣官解決了最主要的矛盾,那就有功無罪。”
韓鉉張口欲辯,卻又爲之結舌。
韓岡對兒子道,“還記得爲父說的矛盾論了,任何時候,都要先抓住主要矛盾,解決主要矛盾。四哥你說說,災傷之後,何者爲大?什麼纔是最主要的矛盾。”
韓鉉緊緊抿住嘴,低下頭,不甘心地低聲道:“大人說的是,孩兒知錯了。”
“這不是訓斥你,把頭擡起來。”兒子有不同的想法,只要不是原則問題,韓岡還是很有教導的心思,“有想法是對的,有自己的思想才能算成人。聖人之言不能盲從,前人的知識不可盲信,爲父的話也一樣,因爲是前人心血的總結,故而要尊重,要學習,但必須要結合實際進行思考,這樣才能成爲自己的東西。平常的學習,要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方能做到篤行之。自己都不甚明瞭,甚至不信,怎麼去踐行?”
韓鉉點頭應是。
他並非脾氣犟到不肯聽人話。只要有人跟他說道理,說得他明白了,他也會老實認錯。但如果不能讓他心服,就是韓岡,他都是嘴上認錯,心裡不認。
之前家裡不讓他跟他那些市井中的狐朋狗友鬼混,都是陽奉陰違,訓斥時還辯駁得振振有詞。那時擔心弟弟的韓鍾還建議韓岡,乾脆把那幾人都找個罪名送去西域開荒,只是韓岡擔心韓鉉的逆反心理,猶豫了一段時間。不過當韓岡把那幾人對韓鉉兩面三刀的事情揭開來,韓鉉立刻就跟他們翻臉了,之後都沒有了往來。
韓岡對說服了這頭倔驢大感欣慰,叮囑道,“你要記住,日後爲官,理當清正,但不要迂腐。”
“這麼難,兒子可做不到。”韓鉉笑了起來。沉重的心情剛過去,跳脫的性子又冒出來了。
韓岡笑了,“如果做不到,寧可迂腐一點,也要保證清正。”
“司馬光那樣的?”韓鉉揚眉問道。
“司馬光幾曾迂腐過?清可算,正可不至於。其慎於私德,公德有虧。”韓岡很少在子弟面前品藻時人,今天倒是給兒子帶出了話來,“差役法之弊,司馬光在變法前曾經幾次上書言及,等到你外祖推免役法、行僱役事,又改口極力讚揚差役,這要是迂腐,什麼纔是隨機應變?”韓岡嘿地一聲冷笑,“還是蘇子瞻好,從一開始就一直在堅持要服役的百姓在他家裡跑腿做事呢。”
閒談時帶出蘇軾,倒是跟韓岡最近看到的一份報告有關,讓他憶起那個已經消失在朝堂上的名字。
那是一份廣東走馬對一衆流放至當地的罪臣日常情況的報告,上面說蘇軾在海南過得甚是自在,比起廣東的梅州等地,儋州的瘴癘就沒那麼嚴重。
而且蘇軾在當地詩文寫了不少,朋友也交了許多,頗有幾首好詩好詞傳回京師。因爲章惇暗地裡的照顧,蘇軾雖說是流配,其實比編管還要輕鬆一點,每天只要按時回到當地官府安排的住處,就能自在的在周邊遊逛。
朝中有人,不僅好做官,也好做人犯。若不是因爲他犯下的罪過實在是無法赦除,早就有人爲了討好章惇,提議把他給赦免召回了。
思緒只岔開一點,就給韓岡拉了回來,他繼續問兒子南去察訪的見聞,“各縣縣城中的情況如何?”
“都挺好。”韓鉉道,“街面上看不見流民。聽說之前災情最重的時候,許多百姓都逃進縣城。各縣衙門按照大人編寫的《災傷應對條例》做事。及時賑濟,加強防疫,災後又組織災民以工代賑,要回鄉的就及早打發回鄉。沒有流民集中逗留,也就沒有什麼疫症流行。幾個縣的化人場兒子都去看過了,跟附近的百姓打聽過,行災的那一段時間裡,最多的太康縣也只有百多具屍體。”
韓鉉說着又拿出一個小本子,翻到其中的一頁上,指給韓岡看,每一個縣的條目下面,都有幾個草碼數,數字後面,又有簡單的幾個字標識出處。數字有多有少,少僅二三十,多則百餘。這是韓鉉從不同渠道瞭解到的數據,因爲不是官府的統計,缺乏全面性,但整體上沒有偏離當地報告的數字太多。
韓岡從上到下看過一遍,點了點頭,這人數基本上對得上。雖說還有些參差,但也只是因爲韓鉉能詢問到的對象有所侷限罷了。
“移民的事呢,有沒有強迫的,或是阻止的?”韓岡隨手翻着韓鉉的隨身筆記,又問。
“強迫倒是沒有。”韓鉉回想道,“要說阻止,有件事不知算不算。”
韓岡道,“說來聽聽。”
“這件事說來有趣。”韓鉉道,“其實兒子這一回在太康縣,還扮了一回流民。”
“哦,當真?”韓岡揚了揚眉,聽得生起了興趣。
“當然,兒子怎麼敢誆騙大人。兒子當時換了身破舊的衣服,打扮得跟街上的流民沒多少差別。到了縣衙外專設的移民處,就進去報了名,自稱是鄉里的殷實人家,只是一脈單傳,這一回遭災,家破人亡,沒有什麼親戚可以投靠,想要去雲南闖一闖。”韓鉉眉飛色舞,很是得意。
“當時守在移民點裡的就一名老吏,六十七十了,老眼昏花,沒看出兒子的身份不對,把兒子的話都當了真。聽兒子說要移民雲南,就滿口勸說人離鄉賤,又說京師戶籍難得,外地富貴人家若有子弟想要應考,還想方設法辦一個京籍,也容易過那舉試,哪有不做京師人,反倒去做蠻夷的?不當人子,祖宗九泉下都睡不安穩。還勸兒子去東京城找一份工,說兒子看着模樣不差,又識字,肯定能進館子裡做個跑堂,或者去店鋪裡做個學徒,用心做幾年就能做掌櫃了。”
韓鉉說到這裡忍俊不禁,就嗤地一笑,強忍着,“那時候,娶妻生子,強如去邊疆賭命。後來那吏人許是見兒子口齒伶俐,模樣又不差,說着說着,又說要給兒子介紹一家有根腳、又待下寬和的東家,還說那東家家裡只有一獨生女兒,只要兒子老實肯幹,做人實誠,做兩年說不定就招贅了。兒子千辭萬讓才脫了身。”他邊說邊笑,越是說,笑得就越是厲害,“兒子回頭還想,幸好跑得快,不然就給人拉去做上門女婿了。”
韓鉉最後說得自己都哈哈大笑,韓岡也爲之莞爾,“要是你給人捉去做上門女婿,爲父可就不知該怎麼跟你岳丈交代了。到時候,說不得真得捏着鼻子還了舊貼,認下新親家了。”
韓鉉終究年少臉嫩,自己說沒什麼,聽韓岡提起他的婚事,就有點臉紅,嗔怪道,“大人!”
“好了,不說笑了。”韓岡也不取笑兒子,正色道,“按你說的,你要去太康縣的移民處說要移民雲南,然後被當班的吏員給阻止了。”
“大人。”韓鉉連忙道,“這不能算是阻止吧,只是勸說了幾句。”
對抗朝堂,這可是大罪名。他可不想因爲幾句話的事,就把那嘮叨嘴碎卻是一片善意的老吏給害了。
“是不能算,只是老吏多嘴,還是好心。真正的阻止,是拒絕辦理,是直接與朝廷的敇令對抗。不過他這種想法在京師周圍當不在少數,無怪乎各縣移民不多。”
“是不多,只兒子打探,太康縣登記的也就兩百來人,其他縣也不多。”韓鉉在筆記本上翻了一頁出來,指着上面的記錄數據,“其中還有好些第二天就反悔的,要不是朝廷給了十天的考慮期,縣裡呈報得太及時就能落下大麻煩。”
韓岡默然點頭,說起移民,北方最開放的是關西,南方是福建,主要還是商業風氣最爲濃厚,輿論偏外向,當地人敢於往外跑——福建那是自古以來,關西的風氣轉變倒是韓岡一手帶起來的。
這兩處地界,好些人家的次子、三子長到十五六,沒有別的門路進待遇好的工廠,又不願去做苦工,就扛起包裹就到當地的移民處辦理登記了。再怎麼差都能平白落下十畝地,看着危險,說不定就發了呢。
但其他地方就不行了,北方的移民情況尤其屬京師最差。儘管每一次大災,都是移民大量出現的時候,可這一回開封雨災,京畿府界,最後確定要移民的百姓,拖家帶口也就不到千人。京畿的百姓他們一貫是不願外遷,京外的洛陽、大名、應天這一干大城市都不去,更不用說去西南、西北開荒了。
但當地官員救災工作做得好也是事實,不然沒吃沒喝,再不想去也得去了。
“醫院,物資發放,這些事上,有沒有什麼不妥的地方。”韓岡繼續詢問,他不嫌耽擱時間,韓鉉這樣的第一手資料很重要,趁機教育兒子更是重要。
“都好。”韓鉉道,“畢竟是京府,都堂選調的親民官都是有能力的,兒子一路上,都從百姓嘴裡聽得不少誇讚。嗯……”
說着,他又回想了一下,繼續說:“鄢陵的富知縣才上任,百姓提到他的不多,說他好的也是說富老相公的孫子,肯定不會差了。倒是上上任的狄知縣,狄正青,鄢陵黎庶皆是交口稱讚。說他興修水利,推廣耕作新法,一年到頭都在忙碌。可惜就待了一年半。”
“磨勘上中,京府課最第一,爲父眼又不瞎,會讓此等良吏沉淪下僚?”韓岡一笑,“他已經在無爲軍做知軍了。”
“啊,還說要跟大人好好推薦他呢。”韓鉉很是遺憾,又驚歎道,“磨勘竟然能拿到上中,這也太有能耐了。”
官吏磨勘上下九等,上上向不與人,上中就是最高一級,官場中平均兩三年才得一見,不是大功勞或是表現得極爲突出,絕對拿不到的。絕大多數官員,就算做到宰相,照樣一輩子都沒拿到一個上中,韓岡累累勳功,又有挽天之傾的大功績,也只有三個上中考績。
當然,所謂磨勘,也只對中低層的官員意義重大。對議政以上,也就是過去的侍從官以上,並不需要看得太重。都是朝廷重臣了,拼的是後臺、人望和手腕,考績什麼的,不要太難看就行。展兩三年磨勘,罰幾斤銅,於他們而言都不是事。
韓岡自不會對兒子說以上這些,他笑道,“你也說他興修水利、推廣耕作新法了,只這一條就讓鄢陵當年的收穫增長了一倍,稅賦增加五成。又興修醫館、圖書館、漏澤園,還爲各村免費打了風車深井,這些事,都是沒有驅用太多鄢陵百姓的勞力就給他做成了。還有鄢陵獄訟,他也做得很好,沒有惡性大案,尋常案件處理得又及時,有半年多是牢獄中只有老鼠跑,故而士民皆稱讚。”
“難怪。”韓鉉聽着嘖嘖稱歎,又好奇地問韓岡,“他姓狄,是不是狄武襄家的人?”
“不是。狄武襄諸子皆是武職,孫輩只有狄諮長子得了蔭封,其餘皆無官祿,更別說有人考中進士,做了京府知縣。”
韓鉉現在是對韓岡驚訝了,驚問道,“大人,這些人事你都記得?!”
沒了狄青之後,狄家在京師中只是尋常門第,這樣的門第在京城內有幾百家,韓岡貴爲宰相,對一個普通門第的子弟任官情況都瞭如指掌,這不能不讓韓鉉感到驚訝了。
“狄武襄世居開封,狄家子弟哪裡可能親民京府?還有,狄家的女兒沒做成皇后,停了幾年,現在跟你王二叔家的瑞哥定了親,爲父怎麼不該清楚狄家的事?”
“啊?!”韓鉉大吃一驚,“什麼時候的事?”
韓岡道:“就前兩天才納彩的。”
韓鉉猶自驚訝,“上個月還跟王三哥哥他見的面,什麼都沒聽說。”
“這種事,怎麼能讓你們這些小輩知曉,還不到處亂傳,萬一沒成,壞了人家女兒的名聲怎麼辦?”
韓岡現在越來越像是封建家長了,對兒女的婚姻大包大攬,甚至對這種門當戶對,父母議親的現狀視若正常。他主要還是老一套的想法,現在的社會形態還沒到能放任自主的地步。
韓家現在剩下都是兒子,以韓岡的身份地位,韓家如今的門第,韓家子孫若是得到婚姻自由,真正以結婚爲目的的戀愛絕不會多,反而是更有可能是以此爲名,去禍害普通人家的女兒。即使韓岡能約束自己子孫,其他貴胄家的門第,可是約束不住。
何況還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要韓岡操心,他可沒精力在這些事上分心。等到生產力的發展開始反作用於社會關係,姻緣的相關事宜,自然而然地會順應時代發展發生改變。
韓鉉則根本沒有這麼方面的煩惱,他再是跳脫,對婚姻大事,也是遵循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根本沒有別的想法。聽到王、狄兩家定親,他就笑着說,“狄家的姐姐人品出色可是有名的,王三哥哥當真是好福氣呢,等回頭拉着二哥、三哥一起好好臊一臊他。”
“別太鬧騰。”韓岡是放手讓小輩們自己交往,從不干涉。想想已經沒什麼要問的,隨口道,“你一路上還有什麼有趣的事?”
“有趣。”韓鉉偏過頭,想了一陣,就搖頭,“就在京府中,哪有什麼好玩的,就是有,兒子帶着大人的吩咐,也不敢玩啊。”
韓鉉嘻嘻笑着裝老實,看他的狡猾模樣,就知道他就是遇到些趣事,也不會老老實實地全說出來。
“哦,對了。”韓鉉道,“扶溝縣新建了雍秦會館,昨天大開宴席,兒子用西北口音跟門房說了兩句,混進去吃了一頓流水席。口味還不錯,當真捨得花錢。”
“捨得花錢就對了。”韓岡笑說着,“扶溝縣設立雍秦會館,商會中開列的預算,去年就遞到爲父的案頭上了。”
“大人,扶溝也設了會館,現在京師二十二縣還有幾家沒雍秦會館的?”韓鉉好奇地問道。
韓岡笑道,“扶溝縣是開封最後一個有雍秦會館的縣城。”
在各地興建會館是從雍秦商會的會費中開列,並不像其他地方的商人設立會館,總是在當地經營的商人中最有名望的一個,因爲本鄉人氏在此地往來頻繁,故而召集一幫子鄉黨,一起集資建立起本鄉的會館來。
這些會館,一般都只建在京、府、要郡,也就是商務往來頻繁的地方。唯有雍秦商會的會館,因爲商會的貿易體系遍及天下絕大多數州縣,故而在天下各地設立了大大小小上千家會館。有的是單獨設立,規模很大,有的就是在城邊找個院子,給鄉人提供一個聚會的場所。京師各縣富庶,故而每一個縣城都有了一座雍秦會館。
除了雍秦商會外,也僅有福建商會,一切制度都在模仿雍秦商會,也有銀號,也在州郡城外設置貨物的集散倉庫兼批發市場,也遍地設立會館,只不過跟雍秦商會的經營範圍不同,雙方暫時沒有衝突。
韓鉉聽了韓岡的介紹,驚訝不已,又笑道,“日後出遠門,倒是方便了。”
“你若出門,當去館驛纔是。”韓岡說着搖搖頭,打發兒子出去,“好了,爲父也沒有什麼要問的了。沒有事的話,四哥你先回去休息吧。等明兒有空了,就把這兩天的經歷和記錄整理一下,寫成報告送過來。要有本有據,條理分明。”
聽說要寫東西,韓鉉的臉就苦了起來,沒精打采地拖長音,“知道了。”不過隨即又振作起來,“對了,大人,還有一事。”
“什麼事?”韓岡問。
韓鉉有些忐忑地低聲問,“剛進城兒子就聽到消息,是不是有賊子在都堂前面開槍了?”
韓岡頓了一下,反問道,“誰跟你說的?”
“兒子回來,公共馬車正好經過國子監,換車的時候,在車站上聽到的。國子監裡面肯定都傳遍了。”韓鉉說着,又恨聲道,“照兒子說,那些國子監生真是越來越放肆了。”
韓岡瞥了韓鉉一眼,漫不經心地問,“你聽到時是怎麼說的?”
“就說賊人爲了嫁禍神機營和都堂,開槍射殺了一名學生。不過……”韓鉉道,“兒子是不信的。”
“爲什麼?”韓岡問。
“因爲不合常理。才鬧了幾天就射殺學生意圖嫁禍都堂,根本不可能成功。他們這麼做,要麼是賊人太蠢了,要麼就是有人假裝賊人。”
韓岡微皺起眉,一對溫和又充滿壓迫感的眼睛注視着韓鉉,看得他不自在地扭起身子,方纔問道,“誰跟你說的?”擡手擋住韓鉉的自辯和解釋,他繼續問,“別說沒人跟你說,你的性子爲父難道還不清楚?粗枝大葉,注意到這些細節纔有鬼。”
韓鉉臉色數變,只是在韓岡的壓迫下,根本不敢說慌。最後只得老老實實,“的確是有人告訴兒子,就在進城的那一段。不過兒子不是注意不到,兒子這是執其大略,無暇細謹。”
“嗯。”韓岡沒有被兒子故意做作的言辭逗笑,嚴肅地命令道,“說說吧。”
韓鉉疑惑地張開嘴,“啊?”
“你那朋友怎麼說的?”韓岡說。
韓鉉明白過來,咳嗽了一聲,“他也只是提了一點,主要還是兒子自己想出來的。”
見韓岡點了點頭,他繼續說,“這一槍,時間上完全不對。”
“爲何?”
“兒子是用排除法。一來,只憑那些學生的身份,官軍根本就沒有必要動手,也不可能會動手。就算要動手,罵兩句,抽個幾鞭子就把人給趕走了,絕不會開槍。”
“二來,如果是幕後黑手遣人開槍,要栽贓給都堂和神機營,那麼就該在都堂忍不住下令出兵時下手,或者乾脆射殺廣場上的官兵,讓那些神機營士兵頭腦充血,將罪責歸咎到學生身上,最後消滅一切不相干的學生。”
“可眼下這一槍,時間上完全不對,時機選擇得太差了。按照矛盾論的說法,當抓住主要矛盾並激化之,道理或許沒人能說出來,但怎麼做都是應該明白的。”
韓鉉說完,緊張地關注着韓岡的反應。韓岡最終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韓鉉給出的猜測基本上是沒有太大錯誤的。
鎮守廣場的守衛,都受到了可以稱之爲警告的命令,即使是學生們對他們動手,即使有人拿槍攻擊,他們也不能還手和回擊,必須先退回都堂,鎮壓學生的事必須交給開封府來做,而追捕槍手,有開封府,有行人司,就是沒有神機營。
現在矛盾還沒有交鋒到最爲激烈的時候,問題還沒有上升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如果廣場之上,學生們一個月、兩個月地盤踞下去,當學生們的耐心耗盡,當居心叵測者的謠言深入人心,當世人對都堂的畏懼消失無蹤,那麼一發突然而來的槍擊,的確能讓都堂陷入極大的被動中去,讓都堂百口莫辯,讓都堂盡失人心。
不過因爲過去的經驗,因爲對學生行動的警惕,韓岡第一時間就派人對神機營上下進行了警告和提醒。這兩日進入廣場的官兵,全都是最爲精銳的一部,都不是士兵,全都是隊正以上的軍官。他們全都在事前得到了培訓,遇上突發事件該如何去做,每一個人都清楚自己的角色。
所以說,這一槍,時間點完全不對。
“那麼……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韓鉉問道。
“你不知道?”韓岡故作反問。
韓鉉搖頭,他知道,但他不會去猜。
韓岡沒有追問,只冷笑了三個字,“行人司!”肚子裡則又添了一個,“章惇。”
今天之事,完全是因爲章惇想要趁機釣幾條大魚上來所造成的。
如今只有河東戰敗的消息,卻沒有河北的軍情。按照對外透露的說法,是河水氾濫導致河北信息不通。
爲什麼學生們義憤填膺,如果讓他們知道的河北的戰局極爲順利,遼國皇帝甚至都沒能打過保州,頓兵於天門寨下,那樣的話,都堂外的廣場上,還會有這幾日的喧鬧?
從學生鬧事引出反對當今都堂的敵人,然後趁河北的大好局面尚在,將他們斬草除根,未來掌控朝綱的十年裡,可以徹底推行自己的意志,不讓任何人可以利用到他們。
但這一回,釣魚釣出了岔子。尋常釣魚,是用魚餌隱藏魚鉤,而槍擊的做法,卻像是用魚餌引來魚羣之後,往水裡丟了一顆炸彈。
炸到的魚比釣上的魚當然要多得多,但是在旁邊還有釣友、看客,他們的反應和態度,章惇不可能不加以考量。多捕獲到的成果,能不能填補上他們因戒懼而帶來的疏離和皆備,能不能彌補自己因此而不得不增加的掌控成本,這都是很難在一時間計算得清的。
“哎……”韓岡一聲長嘆,行人司,章惇,等等等等。
千頭萬緒,這下一步,自己到底該如何走?這可是要破費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