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穩穩地前行,車廂中,呂嘉問手指輕快地在扶手上敲擊着。
今天的試探,是一個冒險。決定下來的時候,呂嘉問並不是那麼有把握,韓岡的個性屬於炸彈型,不去逗火那一切安好,可一旦將引線點燃了,那麼惹到他的人,少不了要粉身碎骨一回。
呂嘉問今天早間走進議廳的時候,心中也是有些忐忑。
幸而從結果上來看,這個冒險算是成功了。
韓岡對昨日之事,並沒有看成是太過嚴重的挑釁,雖然有所反應,因爲沒能得到了章惇的支持,就不再提及。
這讓呂嘉問鬆了一口氣。
如果韓岡放棄了都堂勢壓的手段,那他還要把楊弘方弄出來。剩下的就只有交換的手段了。
他呂嘉問將是一個對等的,需要尊重的交易對象。
從小小的楊弘方開始,呂嘉問希望韓岡逐漸認識到這一點。
而今天最大的收穫,不是小小地贏了韓岡一把,而是確認了章惇和韓岡之間的關係,並沒有預計得那麼緊密。
在蘇頌歸養之後,章惇與韓岡,兩位宰相共同秉政,沒有輕重之別,雙核心的體制,延續了五年多了。
這麼長的時間裡,雙方沒有衝突,沒有大的糾葛,沒有十分常見的爭權奪利,甚至韓岡擴張氣學勢力,章惇都加以協助。
這讓呂嘉問始終不能理解。
章惇和韓岡之間,肯定有一個隱秘的溝通渠道,使得雙方不會誤解對方的行動,能夠協調好雙方的分歧。但章惇和韓岡表現出來的默契,讓人感覺到絕不僅止於此。
呂嘉問過去一直都想弄明白,這種默契是如何成型,又如何維繫。不過始終沒有成功。
兩位宰相的遠近,關係到呂嘉問對自己的安排。而之前低估了這一聯繫,就讓他淪落到現在的境地。
幸好在那一次之後,呂嘉問安分守己了多日,一心撲在他的差事上。反倒讓他所面臨的形勢變得安穩起來。
這一次再次試探,則又發現過於高估了兩位宰相的默契,實際上,章惇在軍事上,對韓岡依然警惕,並不想看見韓岡不斷在軍中擴張他自己的勢力。
而第二大的收穫,則是確認了韓岡的底限。
之前的錯誤,在於想要利用不能利用的人。
豎子不足與謀,讓呂嘉問陷入了極大的被動中。
幸好得到了章惇、韓岡給予的機會,藉機清除了隱患,保全了自己。
經過這麼長時間的反覆回想和揣摩,呂嘉問基本上可以確定,無論是章惇還是韓岡,對他之前暗地裡做的手腳,已經都看透了。也許一些細節問題還無法勘透,但他們已經是認定了自己。
但爲什麼還讓自己來負責都堂一案的審查?呂嘉問這段時間算是想明白了,說到底,那兩位還是想維持都堂的穩定——至少是讓外界看來,都堂是穩定的,是團結的,是和諧的。
章惇和韓岡能夠把持朝政多年,而不惹起太多的非議,完全是因爲他們捨得將權柄放下去。
如果是權臣大權獨攬,那麼暗地裡反對他們的人,會一天多過一天,但是韓岡和章惇相互牽制,把權力下放,創造了都堂議政體制,又用議會來安撫人心,這樣一來,一個穩定的賢良共和的朝廷,就此形成了。
私下裡,兩位宰相對朝政的態度,是穩定壓倒一切——這一句話,是都堂案後,呂嘉問聽人所說的,雖然沒說出處,但從這一句話的用詞方式,十有八九,就是與韓岡脫不開干係。
韓岡的態度在這一句話中表露無遺,既然如此,當然要利用。時不時鬧上一鬧,每一次就都會有好處。乖巧如沈括、黃裳,就只有累死的份。就是因爲他們不會鬧。
他呂嘉問不是兩位宰相放出去咬人的狗,他可以爲都堂勞心勞力,但他要得到相應的待遇,得到應有的尊重,如果得不到,自然也就當鬧一鬧了。
馬車停在了御史臺中,呂嘉問回到他暫時存身的公廳中。敲了敲桌上的小銅鐘,他喚人進來,“楊弘方的案子,給我盯緊了,但不許拷問,只關着就好。”
呂嘉問靠上寬闊的交椅靠背,得意地眯起眼睛。多虧了韓岡對朝堂穩定的追求,也讓他知道了手中這一點權柄的重要性。
手上的這一樁樁案子就是一道道階梯,將會爲他鋪出一條道路,讓他得以回到他在都堂的舊公廳。
不,不應僅此而已,韓岡的年齡是他所有敵人最大的危險,但是,他的性格,他舊日的諾言,也是最好的機會。
自己手中的這點權柄,或許會比想象中的還要重要。
至少,應該說服章惇認同這一點。
“樞密!”是剛剛派出去傳話的人的聲音。
來去還挺快,說不定就是跑着走的,呂嘉問很喜歡把自己的吩咐放在心上的手下。
“進來。”他愉快地說着。
……
砰。
遊師雄的公廳內一聲巨響,門外的書辦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忙推門進來。
他看見來訪的黃裳臉色鐵青,遊師雄面色也同樣難看,心裡想問的話,全都煙消雲散,人也愣在了門口。
遊師雄回頭看了一眼,一聲呵斥,“出去!”
書辦如蒙大赦,忙滾着出去了。
黃裳和遊師雄都陰沉着臉,聽說了今天都堂會議上發生的事情,兩人的反應都是一樣的憤然,甚至有隱隱的懼怕。
黃裳難以置信地搖頭,“相公竟就這麼放過了!”
遊師雄皺着眉,猜度着,“也許在相公看來也只是一件小事。爲了區區一個小校,說不定會毀掉兩位相公的計劃,相公或許是權衡了過後,才隱忍下來。”
黃裳拍着桌子,“但至少要讓呂嘉問把人放了啊!八竿子打不着的親戚,就把人抓起來,這算什麼?!前面抓只黃鼠狼,後腳是不是就能把我抓了?前面抓一個賣油的,回頭是不是就能抓你遊師雄!”
遊師雄本是心中沉鬱,可聽了黃裳的話又忍不住想笑,抿了抿嘴,“相公是不是在考慮之後的事了。”
“之後怎麼樣?就得讓着那廝?”黃裳恨聲叫道,他想進都堂,可不是爲了進去受人氣,他在開封知府的任上,氣已經受得夠多了,“不管相公現在是怎麼想。我們就該做我們該做的。不讓呂嘉問之輩有所顧忌,等相公退下後,還不知道他們會怎麼興風作浪。”
遊師雄又皺着眉,“要不要去問一下沈存中。”
“問他作甚?相公不方便說的話,他應該幫着開口。”提到沈括,黃裳火氣就更大了,“他在都堂裡面是做什麼的?難道還要相公一個人在前面衝鋒陷陣?一個都頭的事,都要相公來說,要他何用?”
黃裳氣得又要砸桌子,他陰狠狠地看着遊師雄,“也許景叔你不知道,王楚公可是說過他是壬人!熙宗皇帝也這麼說過!”
遊師雄當然知道,他還知道自己就任鐵路總局的任務之一,就是清洗沈括在總局內部的殘留勢力——韓岡沒明說,但近年來,沈括當初在鐵路總局手下得用的官吏,不斷有人升遷,有的去做了親民官,有的去了其他衙門,總之都遠離了鐵路體系。
沈括的人品,一向是不被人看好的。
往好裡說是膽小怕事,不敢在權勢面前堅持自己正確的意見,往壞裡說,就是當面一套背後一套,見風使舵,來回搖擺。
要不是他本身有讓人無法捨棄的才華,韓岡也不會幫助他。更不可能讓他成爲鐵路系統第一任掌控者,並由此晉升都堂。
沈括將鐵路總局交割給遊師雄,專任都堂之後。其實這就是韓岡對自己卸任之後己方派系的安排。
沈括在職位上可以更進一步,但權力也會因爲職位上升而上升。但他在鐵路總局裡的勢力,卻必須要進行遏制。漸漸成爲都堂百司之中權柄最廣、獨立性最強的一個衙門的鐵路總局,必須要託給最讓人放心的下屬。沈括的心性,無論如何都是不能讓韓岡放心的。
“沈括,我是絕不想理會的!”黃裳決絕地說着,“景叔我問你,這一次你打算怎麼辦?”
遊師雄反問,“難道你準備去御史臺要人?”
“在站臺上直接把人給帶走。什麼時候鐵路總局就這麼軟了?御史臺又怎麼樣?過去要畏其三分,現在不過是條死狗,還了魂而已。”黃裳毫不客氣,“過去看在都堂和相公的份上,讓他兩分,還當真以爲他有臉面啊。不給他臉,他能怎麼樣?當真以爲議政中有幾個待見他的。”
兩人都是預定要進入都堂的繼任者,不過還是要經過一道議政會議的選舉。名義上他們能否當選,還要看選舉中得到的票數。如果能借此良機,打壓一下人人側目的御史臺,那麼選舉時票數上肯定會比現在要好看。
“那就這麼做吧,要御史臺直接放人。”遊師雄是個沉穩的性子,不過一旦做了決斷,就雷厲風行,半點也不耽擱,“勉仲你把開封府的人手準備好,我這邊鐵路總局的兵馬不能輕動,動了就越界了。不過車馬能調動,我回去就安排,五六十輛馬車,足夠把御史臺大門給堵上。要麼不鬧,要鬧就要鬧個大的,我們要好好討一個說法!”
“好,就等你這一句。”黃裳一拍桌子,大叫道。拍過桌子,又皺起眉,“不過這麼做,總得有個名目。御史臺把楊弘方抓進去,也說是天波楊府犯事牽連,沒說是被趙家、錢家牽連的。”
“名目?”下了決斷之後,遊師雄現在反而成了主導者,“你那邊就說御史臺亂倒垃圾,污染環境。軍巡院不是經常拿這一條抓人去掃街嗎,完全可以抓了御史裡行去掃地。還有你府裡的快班不是很能耐嗎,讓展熊飛、丁兆蘭出面,說御史臺裡面有人犯了案子,有嫌疑,要抓進去問一問,跟御史臺學嘛。”
黃裳狠狠地一點頭,“好,這個理由好!”
“至於我這邊。”遊師雄咧起嘴,露出一個肉食動物的笑容,“就是要賬。卻說御史臺那邊還欠我總局的車馬費,上個月纔看過,差不多有七八千貫了。”
御史臺內車馬配備不多,臺中官吏,就跟大多數衙門一樣,經常借用鐵路總局的交通馬車——鐵路總局的挽馬多,自產列車車廂的技術,造四輪馬車也不爲難事,鐵路總局轄下的南方車輛廠和北方車輛廠,都有獨立的分廠製造各型馬車賺錢。從千貫級高檔貨色,到五六十貫的平價貨都可以買到。各地州縣的買家,都很認兩家車輛廠所出產的馬車。
故而鐵路總局的馬車,只是在京師,就有兩三百輛之多。各個衙門都經常借用這些馬車,有的記賬,有的不記,但無論記與不記,基本上都是不給錢的。
鐵路總局財大氣粗,每天在幾萬裡鐵路上奔行的挽馬就有數萬匹,區區幾百輛馬車拿出去讓人用,只是九牛一毛。
但是現在真要認真計較,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放在任何地方都是說得過去了的。
兩人都是行動派,約定好中午未時前動手,一起把御史臺給圍了,就各自回去安排,半點也不再耽擱。
……
“你說什麼!”
正當黃裳、遊師雄在一起拍着桌子,商議要給太過囂張的呂嘉問一點顏色看看的時候,呂嘉問同樣拍桌而起,幾分鐘之前的好心情煙消雲散。
他臉皮漲紅,嘴脣都在發抖,恨不得要吃掉對方的吼着,“你說什麼!”
回話的吏員幾乎就要昏過去了,“回樞密的話,餘殿院說楊弘方已經放了。”
御史臺如今的職責,依然是監察百官,只不過過去是向皇帝負責,是皇帝制衡宰相的工具,現在則是向都堂負責,向宰相負責。
御史臺的官員,從御史中丞、侍御史知雜,到殿中侍御史、侍御史、監察御史,直至實習的監察御史裡行,越來越多被呂嘉問抽調走,參加到都堂槍擊案中,這件案子的規模也越來越大。現在除了御史臺正副手的中丞和知雜兩人不可能放下本職工作,總數八名的殿中侍御史和侍御史有一半調到了呂嘉問的手下。
深得呂嘉問信任的殿中侍御史餘深,正負責審理楊家,一切相關的事務都是餘深在處理,而呂嘉問處理外界的壓力。
呂嘉問正準備借用楊弘方這個小卒,與宰相周旋一番,現在卻回來說,餘深已經把楊弘方給放了。
“把餘深給我叫來!”他嘶聲低吼。
片刻之後,當餘深奉命而來的時候,呂嘉問的怒意已經收斂了起來,但眼神閃爍,裡面盡是兇光,“原仲,爲什麼放了楊弘方。”
面對眼神直欲噬人的都堂成員,餘深很是鎮定,“查無實據,只能放了。”
他一臉無辜,“臺獄關得人太多了,這些明顯是被亂攀咬的,關着也浪費錢糧,也該放了。”
呂嘉問深吸了一口氣,壓住心中的憤怒。
御史臺這些日子,這還是第一個被釋放的嫌犯。抓進去的,要麼失了,要麼流放,要麼繼續關着,沒釋放過一個。
“我之前說過吧,楊家的案子要好好查。”呂嘉問捏着拳頭,和聲問道。
“下官正是秉承了樞密的吩咐,特意安排了七位御史和裡行,還有三十多臺吏,一起徹查此案。徹夜審理,不放過一條供詞,先後抓捕了一百七十餘名涉案嫌犯,仔細進行了甄別審問。已經招供的有十一人,三十二人嫌疑甚重,其他人等還待細查,確認無罪牽連的只有楊弘方一人。而且他有官身,又要去武學學習,即使之後又發現嫌疑,也不怕他跑掉。”
餘深認認真真地迴應呂嘉問的問題,但問話的人,回答的人,都心知肚明,這些話只是在糊弄鬼。
呂嘉問恨得磨牙。
餘深故意在裝傻,呂嘉問他也明知餘深在裝傻,但能拆穿嗎,能明說抓楊弘方跟楊家無關,而是因爲他是河北迴來的功臣,被韓岡安排去武學學習的人才。
之前讓御史臺抓人,呂嘉問從來沒有留下口實,許多事並不需要說得太清楚,大家都會心領神會。
但現在餘深裝起傻來,呂嘉問卻無法將話明說出口。那樣的話,餘深直接罵回來,呂嘉問都不能拿他怎麼辦。
“原仲。”呂嘉問輕聲說。“現在已經七月中了,到過年就只有四個多月了。”
韓岡就要辭位了,你還聽他的話做什麼?
餘深拱手行禮,大聲保證,“呂樞密放心,半年之內,只要上下配合,下官肯定能將都堂槍擊案的相關案件都徹查明白!”
但你的時間就更短了。再過半年,你還能留在這裡嗎?
呂嘉問用力掐着自己的虎口,以防自己抓起桌上的鎮紙砸過去。
餘深拱拱手,“樞密若沒有其他吩咐,下官就先告辭了。”
御史臺的人是瘋狗,可惜不是他呂家的瘋狗。他是聽韓岡的吩咐,所以暫且聽呂嘉問的命令。
別說韓岡才四十,說是退了,不過是踐諾,過兩年就會捲土重來。就算要另行投效,也不會是呂嘉問這隻死老虎。
餘深從正院出來,守在外面的親信御史就迎了上來,他向裡面一張望,緊張地問,“殿院,沒事吧?!”
餘深疾步往外走,等到周圍沒人的時候,他急聲道,“快點把楊弘方給放了。我都在呂樞密面前說人已經放了,也不知能瞞多久。”他說着就嘆了一口氣,“消息來得太遲了,要是再遲一步,可就不好應付了。”
親信御史立刻說,“殿院放心,張寶已經趕去臺獄辦了。但殿院你知道的,臺獄放人的手續一向麻煩,張五又六親不認,可能還要耽擱一兩個時辰。”
餘深急促地說道,“下午,下午之前,在這之前,有關楊弘方的任何消息都不得傳進正院。”
“是,下官明白。”
“還有……”餘深眼神狠厲地說,“你帶院裡的人給我在臺獄前守着,如果有其他人想要提楊弘方,給我直接動手,不需要顧忌什麼。”
“殿院放心,下官一定把事情給辦好。”
……
出來了?
楊弘方望着頭頂上的太陽,一時有些恍惚。在獄中僅僅一夜的時間,甚至都來不及好好感受一下天下聞名的御史臺獄。
也許下半輩子都夠不到資格再進臺獄,才進去就給踢出來,似乎太吃虧了點。
“哥哥!”
熟悉的叫聲讓楊弘方迴歸了現實。
他循聲望去,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在大街對面拼命揮手。
“哥哥!”胡叄大聲叫,三步並兩步,穿過了御史大街。
胡叄緊張地上下打量,“哥哥,吃了不少苦吧,馬上我們就去醫院,找個上好的大夫來看病。”
楊弘方搖搖頭,“我沒事。”
“當真?”胡叄的一張大臉上寫滿了擔心。
“放心,放心。”楊弘方露出了真心的笑容,心中也多有暖意,這是個真心關心自己的兄弟。
“總算他們識趣,知道哥哥你的根腳,不敢亂下手。”胡叄咧開嘴,憨厚地笑了起來,“在獄裡待了一夜,肯定沒歇息,馬上我們去找個能泡澡喝酒的地兒,好好洗一洗晦氣。”
楊弘方先點了點頭,然後纔想起來不對,問道,“你怎麼在這裡?”
胡叄得意地笑了起來,“哥哥你常說俺是夯貨,可你一丟了信過來,俺就知道要去找相公。你看,一找韓相公就把你給救出來了。”
胡叄說着,回頭望着臺獄的門衛,興奮地說,“你看那些狗才的臉,就像死了爹媽一樣。”
“少說兩句吧。”楊弘方根本就沒有吃苦頭,對御史臺的人也沒有太多惡感,他問胡叄,“你是從韓相公府上過來的?”
“嗯,昨天晚上俺就住在韓相公府上的客房裡面。”胡叄他咂着嘴,還在回味昨天晚上的經歷,“相公府上的客房就是不一樣,牆是煞白的,地上是水泥界的,器物一個比一個精緻,被褥又輕又軟,晚上還有宵夜,俺就沒吃過那麼好吃的茶點菓子。”他說着,突然打了個哈欠,“可就是沒睡好,可能牀太軟了。”
是擔心纔沒睡好吧。
楊弘方展顏笑道,“走,我們一起去韓相公府上道謝。”
“好。”胡叄叫了一聲,與以往一樣,跟在楊弘方的身後,還不忘絮絮叨叨,“幸好去找了韓相公。”
突然間他看見楊弘方手上抓着一卷紙,“哥哥,你手上拿着什麼?”
楊弘方揚手看了一下,“呃,是報紙。”
楊弘方手上拿着一份報紙,從臺獄中出來的時候,管獄的節級就往他手裡塞了這麼一份報紙,還散發着油墨香,看發行日期,就是今天。
楊弘方本是開封出身,各家報紙的發行時間多有了解。應該是下午發售的這家晚報,爲什麼中午剛過就送到自己手上。
心裡覺得納悶,他就在街邊就把報紙打了開來。
胡叄看了他樣子,難得聰明一回,對楊弘方道,“哥哥,俺先去叫車。”
楊弘方點點頭,飛快地瀏覽起報紙上的內容。
皇城根下長大,楊弘方對政治方面也很敏感。昨天被抓進去後,沒有審問,也沒有殺威棒,直接就丟進牢中。
那間牢房,比楊弘方過去住過的軍營、驛站、客舍都要高檔,連飲食都很是精緻,完全就是住客棧上房的感覺。躺在軟和的牀鋪上,蓋着厚實的毛氈,楊弘方把這件事想了很久。
能被選進武學學習,也就是說自己是樞密院挑選出來重點培養的武將,楊弘方還沒南下時就領會到了這一點。
既然自己都知道,御史臺也肯定不會不清楚。他們能卡準列車抵達的時間來抓人,分明早已經瞭解了所有的情況。
自己區區一個都頭,就能惹動到御史臺,本身就是一件很詭異的情況。鐵路總局是韓相公的鐵桿嫡系,前任提舉現在就在都堂中,御史臺竟然肆無忌憚地跑到鐵路站臺上來抓人,這同樣詭異得很。
還有天波楊府,都已經敗落得不成樣子了,曾叔公文廣公去世之後,就靠着楊家的舊日威名與宗室聯姻,連娶了幾個縣主過門,賺到了幾個差事,然而爲了娶這幾個縣主,家裡老底都快要翻上來了。
就這樣,還不忘打壓支脈。之前神機營招人,自己眼看着有望入選,老父爲了萬全起見,跑去請族長幫忙。他們當面拍胸脯應承,誰知轉過頭來,就把自己打發到河北做都頭了。可惜他們一脈的兩個小子,一個比一個不成器,神機營大挑的第一輪就給刷下來了。
一個破落戶,狗來了都嫌棄的,怎麼還有資格被御史臺抓起來?
到底是自己被他們牽扯了,還是他們被自己牽扯了,楊弘方現在都不敢確定。
要是說他們是因爲要將自己牽扯入獄,纔會被抓進御史臺。想一想,就覺得很是解氣。
不過這樣一來,可就是千真萬確地被牽涉進天上雲端的爭鬥中去了。一個不小心可就會被人像一隻蟲子給碾死。
答案會在報紙上嗎?一條報道出現在楊弘方的眼前。
“……爲了故意混淆是非,他們甚至去攀咬無辜之人,御史臺將會一如既往地辨明是非,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會放過一個壞人……”
楊弘方抿了抿嘴,冷笑着,捲起報紙,就向前走去,去跟胡叄會合。
一輛輛馬車這時從前方的路口轉進來,黑漆車廂,四輪車駕,左右車窗裡面掛着藍色的布簾,車門從後方開啓,車廂後部頂端釘着車牌號,每一輛都是“鐵”字打頭,全都是鐵路總局的車子。一輛輛地往御史臺的大門外駛去。
出了什麼事?
楊從先隱隱有一種預感,這些馬車,跟他昨天在站臺被捕的事情有關。
只是他想了一下,卻沒有停步。楊弘方很乾脆地放下了不斷冒出來的好奇心,繼續向前。前面還有胡叄在等着,他也還要去韓相公府上道謝。這些熱鬧,就沒必要守着看了。
但還沒到路口,前面又轉出一批身着藍衣、頭戴鐵盔的士兵,熟悉開封府的楊弘方一眼就認出來,那是府中軍巡院的人馬。持槍挎刀,將路口給堵上了。
這又是怎麼了?
預感越來越強,楊弘方站定了腳,想看清楚情況再去封鎖線上。
軍巡院的巡卒們設好了路柵,就開始往御史臺這邊過來,看見穿着御史臺服飾的人就抓住,即使沒有穿,也不讓他們離開。
御史大街上,本就只有御史臺一家,路上全是臺官,臺吏。巡卒們也不管他們的身份,臺官也扣押住,臺吏也扣押住。
臺官在大聲呵斥,然後就聽那些巡卒說,御史臺亂丟垃圾,破壞環境,要抓人掃大街,這些巡卒邊說邊笑,幾乎就成了鬧劇。
當然,楊弘方一瞬間就明白,用了這麼荒謬的藉口,這肯定是報復。
但楊弘方又隱隱約約聽到自己的姓名。
走到路柵邊,楊弘方正看見胡叄在路柵的另一頭指手畫腳,焦急萬分。
而他這邊,已經有臺吏被押過來了。
旁邊幾個臺吏,指着他大聲喊着,“就是他,就是他抓的人。”
被押過來的這名臺吏垂頭喪氣,臉上已經腫了起來,楊弘方只能從眉眼間依稀辨認出,似乎就是昨夜給自己綁上繩索的那個吏員。
押到路柵旁,一名軍官過來,也不知問了什麼,臺吏突然間就歇斯底里,“是我,是我抓了楊弘方!”
另一個臺吏緊跟着被押了過來,他大聲叫着冤枉,“我沒抓楊弘方!”
在旁看戲的楊弘方神色古怪,旁邊的士兵覺得他有些嫌疑,手上的長槍指着他,緊張地問,“你呢?”
“我就是楊弘方。”
……
“呂望之這一下子該清醒點了,人患不己知啊。”
章惇開懷笑着。尋常的笑話,已經很難讓他扯動一下嘴角,還是這等野狗互咬的戲碼,更加有一些樂子。
這件事其實章惇他也可以插手,不過他知道,韓岡對此事絕不會忍耐。
將基本盤建立在北方的軍中,派了王厚過去還不夠,甚至還把兒子派了過去,韓岡當然不能忍受呂嘉問要對河北軍中下手。
什麼人可以招惹,什麼人不可以招惹,韓岡這一回就給呂嘉問好好上了一課。
韓岡甚至沒有耐心等待呂嘉問一步步地試探下去,趕在試探行動的一開始,韓岡就毫不猶豫地重重地揮了一個巴掌過去。
相信這一次之後,呂嘉問就會明白了,議員,功臣,領兵的武臣,當然還有章、韓兩派的黨羽,全都是必須加以避忌的對象。
呂嘉問怎麼也不想想,他一個明顯失勢的樞密副使,如果不是宰相在後安排,他怎麼可能輕易掌控住御史臺,又怎麼可能吸引雖然破落了,但依然心高氣傲的御史們投效。
他所有的權勢都建立在章惇和韓岡給他安排的,只要一句話,立刻就能將他變成孤家寡人。
相信這一回之後,呂嘉問能認清自己,收一收他的野心。
章惇輕輕捻着長鬚,過去是盟友,現在應該能老老實實作走馬狗了。
“對了。”章惇招過一名親信,“你帶句話給玉昆,跟他說,這攤子,可要好好收拾一下。”
開封府抓御史掃地,鐵路局向臺官討賬,兩家把御史臺給圍了,章惇一想起就開懷大笑,多少年都沒見過這麼有趣的事了,真是個好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