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二章 暗潮(七)

馬車穩穩地前行,車廂中,呂嘉問手指輕快地在扶手上敲擊着。

今天的試探,是一個冒險。決定下來的時候,呂嘉問並不是那麼有把握,韓岡的個性屬於炸彈型,不去逗火那一切安好,可一旦將引線點燃了,那麼惹到他的人,少不了要粉身碎骨一回。

呂嘉問今天早間走進議廳的時候,心中也是有些忐忑。

幸而從結果上來看,這個冒險算是成功了。

韓岡對昨日之事,並沒有看成是太過嚴重的挑釁,雖然有所反應,因爲沒能得到了章惇的支持,就不再提及。

這讓呂嘉問鬆了一口氣。

如果韓岡放棄了都堂勢壓的手段,那他還要把楊弘方弄出來。剩下的就只有交換的手段了。

他呂嘉問將是一個對等的,需要尊重的交易對象。

從小小的楊弘方開始,呂嘉問希望韓岡逐漸認識到這一點。

而今天最大的收穫,不是小小地贏了韓岡一把,而是確認了章惇和韓岡之間的關係,並沒有預計得那麼緊密。

在蘇頌歸養之後,章惇與韓岡,兩位宰相共同秉政,沒有輕重之別,雙核心的體制,延續了五年多了。

這麼長的時間裡,雙方沒有衝突,沒有大的糾葛,沒有十分常見的爭權奪利,甚至韓岡擴張氣學勢力,章惇都加以協助。

這讓呂嘉問始終不能理解。

章惇和韓岡之間,肯定有一個隱秘的溝通渠道,使得雙方不會誤解對方的行動,能夠協調好雙方的分歧。但章惇和韓岡表現出來的默契,讓人感覺到絕不僅止於此。

呂嘉問過去一直都想弄明白,這種默契是如何成型,又如何維繫。不過始終沒有成功。

兩位宰相的遠近,關係到呂嘉問對自己的安排。而之前低估了這一聯繫,就讓他淪落到現在的境地。

幸好在那一次之後,呂嘉問安分守己了多日,一心撲在他的差事上。反倒讓他所面臨的形勢變得安穩起來。

這一次再次試探,則又發現過於高估了兩位宰相的默契,實際上,章惇在軍事上,對韓岡依然警惕,並不想看見韓岡不斷在軍中擴張他自己的勢力。

而第二大的收穫,則是確認了韓岡的底限。

之前的錯誤,在於想要利用不能利用的人。

豎子不足與謀,讓呂嘉問陷入了極大的被動中。

幸好得到了章惇、韓岡給予的機會,藉機清除了隱患,保全了自己。

經過這麼長時間的反覆回想和揣摩,呂嘉問基本上可以確定,無論是章惇還是韓岡,對他之前暗地裡做的手腳,已經都看透了。也許一些細節問題還無法勘透,但他們已經是認定了自己。

但爲什麼還讓自己來負責都堂一案的審查?呂嘉問這段時間算是想明白了,說到底,那兩位還是想維持都堂的穩定——至少是讓外界看來,都堂是穩定的,是團結的,是和諧的。

章惇和韓岡能夠把持朝政多年,而不惹起太多的非議,完全是因爲他們捨得將權柄放下去。

如果是權臣大權獨攬,那麼暗地裡反對他們的人,會一天多過一天,但是韓岡和章惇相互牽制,把權力下放,創造了都堂議政體制,又用議會來安撫人心,這樣一來,一個穩定的賢良共和的朝廷,就此形成了。

私下裡,兩位宰相對朝政的態度,是穩定壓倒一切——這一句話,是都堂案後,呂嘉問聽人所說的,雖然沒說出處,但從這一句話的用詞方式,十有八九,就是與韓岡脫不開干係。

韓岡的態度在這一句話中表露無遺,既然如此,當然要利用。時不時鬧上一鬧,每一次就都會有好處。乖巧如沈括、黃裳,就只有累死的份。就是因爲他們不會鬧。

他呂嘉問不是兩位宰相放出去咬人的狗,他可以爲都堂勞心勞力,但他要得到相應的待遇,得到應有的尊重,如果得不到,自然也就當鬧一鬧了。

馬車停在了御史臺中,呂嘉問回到他暫時存身的公廳中。敲了敲桌上的小銅鐘,他喚人進來,“楊弘方的案子,給我盯緊了,但不許拷問,只關着就好。”

呂嘉問靠上寬闊的交椅靠背,得意地眯起眼睛。多虧了韓岡對朝堂穩定的追求,也讓他知道了手中這一點權柄的重要性。

手上的這一樁樁案子就是一道道階梯,將會爲他鋪出一條道路,讓他得以回到他在都堂的舊公廳。

不,不應僅此而已,韓岡的年齡是他所有敵人最大的危險,但是,他的性格,他舊日的諾言,也是最好的機會。

自己手中的這點權柄,或許會比想象中的還要重要。

至少,應該說服章惇認同這一點。

“樞密!”是剛剛派出去傳話的人的聲音。

來去還挺快,說不定就是跑着走的,呂嘉問很喜歡把自己的吩咐放在心上的手下。

“進來。”他愉快地說着。

……

砰。

遊師雄的公廳內一聲巨響,門外的書辦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忙推門進來。

他看見來訪的黃裳臉色鐵青,遊師雄面色也同樣難看,心裡想問的話,全都煙消雲散,人也愣在了門口。

遊師雄回頭看了一眼,一聲呵斥,“出去!”

書辦如蒙大赦,忙滾着出去了。

黃裳和遊師雄都陰沉着臉,聽說了今天都堂會議上發生的事情,兩人的反應都是一樣的憤然,甚至有隱隱的懼怕。

黃裳難以置信地搖頭,“相公竟就這麼放過了!”

遊師雄皺着眉,猜度着,“也許在相公看來也只是一件小事。爲了區區一個小校,說不定會毀掉兩位相公的計劃,相公或許是權衡了過後,才隱忍下來。”

黃裳拍着桌子,“但至少要讓呂嘉問把人放了啊!八竿子打不着的親戚,就把人抓起來,這算什麼?!前面抓只黃鼠狼,後腳是不是就能把我抓了?前面抓一個賣油的,回頭是不是就能抓你遊師雄!”

遊師雄本是心中沉鬱,可聽了黃裳的話又忍不住想笑,抿了抿嘴,“相公是不是在考慮之後的事了。”

“之後怎麼樣?就得讓着那廝?”黃裳恨聲叫道,他想進都堂,可不是爲了進去受人氣,他在開封知府的任上,氣已經受得夠多了,“不管相公現在是怎麼想。我們就該做我們該做的。不讓呂嘉問之輩有所顧忌,等相公退下後,還不知道他們會怎麼興風作浪。”

遊師雄又皺着眉,“要不要去問一下沈存中。”

“問他作甚?相公不方便說的話,他應該幫着開口。”提到沈括,黃裳火氣就更大了,“他在都堂裡面是做什麼的?難道還要相公一個人在前面衝鋒陷陣?一個都頭的事,都要相公來說,要他何用?”

黃裳氣得又要砸桌子,他陰狠狠地看着遊師雄,“也許景叔你不知道,王楚公可是說過他是壬人!熙宗皇帝也這麼說過!”

遊師雄當然知道,他還知道自己就任鐵路總局的任務之一,就是清洗沈括在總局內部的殘留勢力——韓岡沒明說,但近年來,沈括當初在鐵路總局手下得用的官吏,不斷有人升遷,有的去做了親民官,有的去了其他衙門,總之都遠離了鐵路體系。

沈括的人品,一向是不被人看好的。

往好裡說是膽小怕事,不敢在權勢面前堅持自己正確的意見,往壞裡說,就是當面一套背後一套,見風使舵,來回搖擺。

要不是他本身有讓人無法捨棄的才華,韓岡也不會幫助他。更不可能讓他成爲鐵路系統第一任掌控者,並由此晉升都堂。

沈括將鐵路總局交割給遊師雄,專任都堂之後。其實這就是韓岡對自己卸任之後己方派系的安排。

沈括在職位上可以更進一步,但權力也會因爲職位上升而上升。但他在鐵路總局裡的勢力,卻必須要進行遏制。漸漸成爲都堂百司之中權柄最廣、獨立性最強的一個衙門的鐵路總局,必須要託給最讓人放心的下屬。沈括的心性,無論如何都是不能讓韓岡放心的。

“沈括,我是絕不想理會的!”黃裳決絕地說着,“景叔我問你,這一次你打算怎麼辦?”

遊師雄反問,“難道你準備去御史臺要人?”

“在站臺上直接把人給帶走。什麼時候鐵路總局就這麼軟了?御史臺又怎麼樣?過去要畏其三分,現在不過是條死狗,還了魂而已。”黃裳毫不客氣,“過去看在都堂和相公的份上,讓他兩分,還當真以爲他有臉面啊。不給他臉,他能怎麼樣?當真以爲議政中有幾個待見他的。”

兩人都是預定要進入都堂的繼任者,不過還是要經過一道議政會議的選舉。名義上他們能否當選,還要看選舉中得到的票數。如果能借此良機,打壓一下人人側目的御史臺,那麼選舉時票數上肯定會比現在要好看。

“那就這麼做吧,要御史臺直接放人。”遊師雄是個沉穩的性子,不過一旦做了決斷,就雷厲風行,半點也不耽擱,“勉仲你把開封府的人手準備好,我這邊鐵路總局的兵馬不能輕動,動了就越界了。不過車馬能調動,我回去就安排,五六十輛馬車,足夠把御史臺大門給堵上。要麼不鬧,要鬧就要鬧個大的,我們要好好討一個說法!”

“好,就等你這一句。”黃裳一拍桌子,大叫道。拍過桌子,又皺起眉,“不過這麼做,總得有個名目。御史臺把楊弘方抓進去,也說是天波楊府犯事牽連,沒說是被趙家、錢家牽連的。”

“名目?”下了決斷之後,遊師雄現在反而成了主導者,“你那邊就說御史臺亂倒垃圾,污染環境。軍巡院不是經常拿這一條抓人去掃街嗎,完全可以抓了御史裡行去掃地。還有你府裡的快班不是很能耐嗎,讓展熊飛、丁兆蘭出面,說御史臺裡面有人犯了案子,有嫌疑,要抓進去問一問,跟御史臺學嘛。”

黃裳狠狠地一點頭,“好,這個理由好!”

“至於我這邊。”遊師雄咧起嘴,露出一個肉食動物的笑容,“就是要賬。卻說御史臺那邊還欠我總局的車馬費,上個月纔看過,差不多有七八千貫了。”

御史臺內車馬配備不多,臺中官吏,就跟大多數衙門一樣,經常借用鐵路總局的交通馬車——鐵路總局的挽馬多,自產列車車廂的技術,造四輪馬車也不爲難事,鐵路總局轄下的南方車輛廠和北方車輛廠,都有獨立的分廠製造各型馬車賺錢。從千貫級高檔貨色,到五六十貫的平價貨都可以買到。各地州縣的買家,都很認兩家車輛廠所出產的馬車。

故而鐵路總局的馬車,只是在京師,就有兩三百輛之多。各個衙門都經常借用這些馬車,有的記賬,有的不記,但無論記與不記,基本上都是不給錢的。

鐵路總局財大氣粗,每天在幾萬裡鐵路上奔行的挽馬就有數萬匹,區區幾百輛馬車拿出去讓人用,只是九牛一毛。

但是現在真要認真計較,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放在任何地方都是說得過去了的。

兩人都是行動派,約定好中午未時前動手,一起把御史臺給圍了,就各自回去安排,半點也不再耽擱。

……

“你說什麼!”

正當黃裳、遊師雄在一起拍着桌子,商議要給太過囂張的呂嘉問一點顏色看看的時候,呂嘉問同樣拍桌而起,幾分鐘之前的好心情煙消雲散。

他臉皮漲紅,嘴脣都在發抖,恨不得要吃掉對方的吼着,“你說什麼!”

回話的吏員幾乎就要昏過去了,“回樞密的話,餘殿院說楊弘方已經放了。”

御史臺如今的職責,依然是監察百官,只不過過去是向皇帝負責,是皇帝制衡宰相的工具,現在則是向都堂負責,向宰相負責。

御史臺的官員,從御史中丞、侍御史知雜,到殿中侍御史、侍御史、監察御史,直至實習的監察御史裡行,越來越多被呂嘉問抽調走,參加到都堂槍擊案中,這件案子的規模也越來越大。現在除了御史臺正副手的中丞和知雜兩人不可能放下本職工作,總數八名的殿中侍御史和侍御史有一半調到了呂嘉問的手下。

深得呂嘉問信任的殿中侍御史餘深,正負責審理楊家,一切相關的事務都是餘深在處理,而呂嘉問處理外界的壓力。

呂嘉問正準備借用楊弘方這個小卒,與宰相周旋一番,現在卻回來說,餘深已經把楊弘方給放了。

“把餘深給我叫來!”他嘶聲低吼。

片刻之後,當餘深奉命而來的時候,呂嘉問的怒意已經收斂了起來,但眼神閃爍,裡面盡是兇光,“原仲,爲什麼放了楊弘方。”

面對眼神直欲噬人的都堂成員,餘深很是鎮定,“查無實據,只能放了。”

他一臉無辜,“臺獄關得人太多了,這些明顯是被亂攀咬的,關着也浪費錢糧,也該放了。”

呂嘉問深吸了一口氣,壓住心中的憤怒。

御史臺這些日子,這還是第一個被釋放的嫌犯。抓進去的,要麼失了,要麼流放,要麼繼續關着,沒釋放過一個。

“我之前說過吧,楊家的案子要好好查。”呂嘉問捏着拳頭,和聲問道。

“下官正是秉承了樞密的吩咐,特意安排了七位御史和裡行,還有三十多臺吏,一起徹查此案。徹夜審理,不放過一條供詞,先後抓捕了一百七十餘名涉案嫌犯,仔細進行了甄別審問。已經招供的有十一人,三十二人嫌疑甚重,其他人等還待細查,確認無罪牽連的只有楊弘方一人。而且他有官身,又要去武學學習,即使之後又發現嫌疑,也不怕他跑掉。”

餘深認認真真地迴應呂嘉問的問題,但問話的人,回答的人,都心知肚明,這些話只是在糊弄鬼。

呂嘉問恨得磨牙。

餘深故意在裝傻,呂嘉問他也明知餘深在裝傻,但能拆穿嗎,能明說抓楊弘方跟楊家無關,而是因爲他是河北迴來的功臣,被韓岡安排去武學學習的人才。

之前讓御史臺抓人,呂嘉問從來沒有留下口實,許多事並不需要說得太清楚,大家都會心領神會。

但現在餘深裝起傻來,呂嘉問卻無法將話明說出口。那樣的話,餘深直接罵回來,呂嘉問都不能拿他怎麼辦。

“原仲。”呂嘉問輕聲說。“現在已經七月中了,到過年就只有四個多月了。”

韓岡就要辭位了,你還聽他的話做什麼?

餘深拱手行禮,大聲保證,“呂樞密放心,半年之內,只要上下配合,下官肯定能將都堂槍擊案的相關案件都徹查明白!”

但你的時間就更短了。再過半年,你還能留在這裡嗎?

呂嘉問用力掐着自己的虎口,以防自己抓起桌上的鎮紙砸過去。

餘深拱拱手,“樞密若沒有其他吩咐,下官就先告辭了。”

御史臺的人是瘋狗,可惜不是他呂家的瘋狗。他是聽韓岡的吩咐,所以暫且聽呂嘉問的命令。

別說韓岡才四十,說是退了,不過是踐諾,過兩年就會捲土重來。就算要另行投效,也不會是呂嘉問這隻死老虎。

餘深從正院出來,守在外面的親信御史就迎了上來,他向裡面一張望,緊張地問,“殿院,沒事吧?!”

餘深疾步往外走,等到周圍沒人的時候,他急聲道,“快點把楊弘方給放了。我都在呂樞密面前說人已經放了,也不知能瞞多久。”他說着就嘆了一口氣,“消息來得太遲了,要是再遲一步,可就不好應付了。”

親信御史立刻說,“殿院放心,張寶已經趕去臺獄辦了。但殿院你知道的,臺獄放人的手續一向麻煩,張五又六親不認,可能還要耽擱一兩個時辰。”

餘深急促地說道,“下午,下午之前,在這之前,有關楊弘方的任何消息都不得傳進正院。”

“是,下官明白。”

“還有……”餘深眼神狠厲地說,“你帶院裡的人給我在臺獄前守着,如果有其他人想要提楊弘方,給我直接動手,不需要顧忌什麼。”

“殿院放心,下官一定把事情給辦好。”

……

出來了?

楊弘方望着頭頂上的太陽,一時有些恍惚。在獄中僅僅一夜的時間,甚至都來不及好好感受一下天下聞名的御史臺獄。

也許下半輩子都夠不到資格再進臺獄,才進去就給踢出來,似乎太吃虧了點。

“哥哥!”

熟悉的叫聲讓楊弘方迴歸了現實。

他循聲望去,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在大街對面拼命揮手。

“哥哥!”胡叄大聲叫,三步並兩步,穿過了御史大街。

胡叄緊張地上下打量,“哥哥,吃了不少苦吧,馬上我們就去醫院,找個上好的大夫來看病。”

楊弘方搖搖頭,“我沒事。”

“當真?”胡叄的一張大臉上寫滿了擔心。

“放心,放心。”楊弘方露出了真心的笑容,心中也多有暖意,這是個真心關心自己的兄弟。

“總算他們識趣,知道哥哥你的根腳,不敢亂下手。”胡叄咧開嘴,憨厚地笑了起來,“在獄裡待了一夜,肯定沒歇息,馬上我們去找個能泡澡喝酒的地兒,好好洗一洗晦氣。”

楊弘方先點了點頭,然後纔想起來不對,問道,“你怎麼在這裡?”

胡叄得意地笑了起來,“哥哥你常說俺是夯貨,可你一丟了信過來,俺就知道要去找相公。你看,一找韓相公就把你給救出來了。”

胡叄說着,回頭望着臺獄的門衛,興奮地說,“你看那些狗才的臉,就像死了爹媽一樣。”

“少說兩句吧。”楊弘方根本就沒有吃苦頭,對御史臺的人也沒有太多惡感,他問胡叄,“你是從韓相公府上過來的?”

“嗯,昨天晚上俺就住在韓相公府上的客房裡面。”胡叄他咂着嘴,還在回味昨天晚上的經歷,“相公府上的客房就是不一樣,牆是煞白的,地上是水泥界的,器物一個比一個精緻,被褥又輕又軟,晚上還有宵夜,俺就沒吃過那麼好吃的茶點菓子。”他說着,突然打了個哈欠,“可就是沒睡好,可能牀太軟了。”

是擔心纔沒睡好吧。

楊弘方展顏笑道,“走,我們一起去韓相公府上道謝。”

“好。”胡叄叫了一聲,與以往一樣,跟在楊弘方的身後,還不忘絮絮叨叨,“幸好去找了韓相公。”

突然間他看見楊弘方手上抓着一卷紙,“哥哥,你手上拿着什麼?”

楊弘方揚手看了一下,“呃,是報紙。”

楊弘方手上拿着一份報紙,從臺獄中出來的時候,管獄的節級就往他手裡塞了這麼一份報紙,還散發着油墨香,看發行日期,就是今天。

楊弘方本是開封出身,各家報紙的發行時間多有了解。應該是下午發售的這家晚報,爲什麼中午剛過就送到自己手上。

心裡覺得納悶,他就在街邊就把報紙打了開來。

胡叄看了他樣子,難得聰明一回,對楊弘方道,“哥哥,俺先去叫車。”

楊弘方點點頭,飛快地瀏覽起報紙上的內容。

皇城根下長大,楊弘方對政治方面也很敏感。昨天被抓進去後,沒有審問,也沒有殺威棒,直接就丟進牢中。

那間牢房,比楊弘方過去住過的軍營、驛站、客舍都要高檔,連飲食都很是精緻,完全就是住客棧上房的感覺。躺在軟和的牀鋪上,蓋着厚實的毛氈,楊弘方把這件事想了很久。

能被選進武學學習,也就是說自己是樞密院挑選出來重點培養的武將,楊弘方還沒南下時就領會到了這一點。

既然自己都知道,御史臺也肯定不會不清楚。他們能卡準列車抵達的時間來抓人,分明早已經瞭解了所有的情況。

自己區區一個都頭,就能惹動到御史臺,本身就是一件很詭異的情況。鐵路總局是韓相公的鐵桿嫡系,前任提舉現在就在都堂中,御史臺竟然肆無忌憚地跑到鐵路站臺上來抓人,這同樣詭異得很。

還有天波楊府,都已經敗落得不成樣子了,曾叔公文廣公去世之後,就靠着楊家的舊日威名與宗室聯姻,連娶了幾個縣主過門,賺到了幾個差事,然而爲了娶這幾個縣主,家裡老底都快要翻上來了。

就這樣,還不忘打壓支脈。之前神機營招人,自己眼看着有望入選,老父爲了萬全起見,跑去請族長幫忙。他們當面拍胸脯應承,誰知轉過頭來,就把自己打發到河北做都頭了。可惜他們一脈的兩個小子,一個比一個不成器,神機營大挑的第一輪就給刷下來了。

一個破落戶,狗來了都嫌棄的,怎麼還有資格被御史臺抓起來?

到底是自己被他們牽扯了,還是他們被自己牽扯了,楊弘方現在都不敢確定。

要是說他們是因爲要將自己牽扯入獄,纔會被抓進御史臺。想一想,就覺得很是解氣。

不過這樣一來,可就是千真萬確地被牽涉進天上雲端的爭鬥中去了。一個不小心可就會被人像一隻蟲子給碾死。

答案會在報紙上嗎?一條報道出現在楊弘方的眼前。

“……爲了故意混淆是非,他們甚至去攀咬無辜之人,御史臺將會一如既往地辨明是非,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會放過一個壞人……”

楊弘方抿了抿嘴,冷笑着,捲起報紙,就向前走去,去跟胡叄會合。

一輛輛馬車這時從前方的路口轉進來,黑漆車廂,四輪車駕,左右車窗裡面掛着藍色的布簾,車門從後方開啓,車廂後部頂端釘着車牌號,每一輛都是“鐵”字打頭,全都是鐵路總局的車子。一輛輛地往御史臺的大門外駛去。

出了什麼事?

楊從先隱隱有一種預感,這些馬車,跟他昨天在站臺被捕的事情有關。

只是他想了一下,卻沒有停步。楊弘方很乾脆地放下了不斷冒出來的好奇心,繼續向前。前面還有胡叄在等着,他也還要去韓相公府上道謝。這些熱鬧,就沒必要守着看了。

但還沒到路口,前面又轉出一批身着藍衣、頭戴鐵盔的士兵,熟悉開封府的楊弘方一眼就認出來,那是府中軍巡院的人馬。持槍挎刀,將路口給堵上了。

這又是怎麼了?

預感越來越強,楊弘方站定了腳,想看清楚情況再去封鎖線上。

軍巡院的巡卒們設好了路柵,就開始往御史臺這邊過來,看見穿着御史臺服飾的人就抓住,即使沒有穿,也不讓他們離開。

御史大街上,本就只有御史臺一家,路上全是臺官,臺吏。巡卒們也不管他們的身份,臺官也扣押住,臺吏也扣押住。

臺官在大聲呵斥,然後就聽那些巡卒說,御史臺亂丟垃圾,破壞環境,要抓人掃大街,這些巡卒邊說邊笑,幾乎就成了鬧劇。

當然,楊弘方一瞬間就明白,用了這麼荒謬的藉口,這肯定是報復。

但楊弘方又隱隱約約聽到自己的姓名。

走到路柵邊,楊弘方正看見胡叄在路柵的另一頭指手畫腳,焦急萬分。

而他這邊,已經有臺吏被押過來了。

旁邊幾個臺吏,指着他大聲喊着,“就是他,就是他抓的人。”

被押過來的這名臺吏垂頭喪氣,臉上已經腫了起來,楊弘方只能從眉眼間依稀辨認出,似乎就是昨夜給自己綁上繩索的那個吏員。

押到路柵旁,一名軍官過來,也不知問了什麼,臺吏突然間就歇斯底里,“是我,是我抓了楊弘方!”

另一個臺吏緊跟着被押了過來,他大聲叫着冤枉,“我沒抓楊弘方!”

在旁看戲的楊弘方神色古怪,旁邊的士兵覺得他有些嫌疑,手上的長槍指着他,緊張地問,“你呢?”

“我就是楊弘方。”

……

“呂望之這一下子該清醒點了,人患不己知啊。”

章惇開懷笑着。尋常的笑話,已經很難讓他扯動一下嘴角,還是這等野狗互咬的戲碼,更加有一些樂子。

這件事其實章惇他也可以插手,不過他知道,韓岡對此事絕不會忍耐。

將基本盤建立在北方的軍中,派了王厚過去還不夠,甚至還把兒子派了過去,韓岡當然不能忍受呂嘉問要對河北軍中下手。

什麼人可以招惹,什麼人不可以招惹,韓岡這一回就給呂嘉問好好上了一課。

韓岡甚至沒有耐心等待呂嘉問一步步地試探下去,趕在試探行動的一開始,韓岡就毫不猶豫地重重地揮了一個巴掌過去。

相信這一次之後,呂嘉問就會明白了,議員,功臣,領兵的武臣,當然還有章、韓兩派的黨羽,全都是必須加以避忌的對象。

呂嘉問怎麼也不想想,他一個明顯失勢的樞密副使,如果不是宰相在後安排,他怎麼可能輕易掌控住御史臺,又怎麼可能吸引雖然破落了,但依然心高氣傲的御史們投效。

他所有的權勢都建立在章惇和韓岡給他安排的,只要一句話,立刻就能將他變成孤家寡人。

相信這一回之後,呂嘉問能認清自己,收一收他的野心。

章惇輕輕捻着長鬚,過去是盟友,現在應該能老老實實作走馬狗了。

“對了。”章惇招過一名親信,“你帶句話給玉昆,跟他說,這攤子,可要好好收拾一下。”

開封府抓御史掃地,鐵路局向臺官討賬,兩家把御史臺給圍了,章惇一想起就開懷大笑,多少年都沒見過這麼有趣的事了,真是個好笑話。

第三十九章 帝都先溫春常早(五)第四十四章 本無全缺又何慚(下)第一十三章 晨奎錯落天日近(二)第一十五章 自是功成藏劍履(四)第一十九章 登朝惟願博軒冕(中)第四十七章 不知惶惶何所誘(下)第三十三章 枕慣蹄聲夢不驚(十八)第一百五十六章 阻卜(上)第三十一章 戰鼓將擂緣敗至(八)第九章 拄劍握槊意未銷(三)第三十六章 滄浪歌罷濯塵纓(十九)第三十三章 爲日覓月議乾坤(四)第三十四章 山雲迢遞若有聞(八)第二百九十五章 並行(中)第四十三章 修陳固列秋不遠(八)第一十五章 焰上雲霄思逐寇(九)第二十五章 鳥鼠移穴營新巢(下)第二十六章 鴻信飛報猶覺遲(三)第三十五章 願隨新心養新德(下)第一百一十五章 慶雷(中)第一百零一章 微雨(八)第一十六章 千里拒人亦揚名(上)第三十六章 駸駸載驟探寒溫(四)第一十章 彈鋏鳴鞘破中宸(中)第三十二章 金城可在漢圖中(十二)第一十九章 蕭蕭馬鳴亂真僞(二)第三十四章 雲庭降鶴宴華堂(下)第四十一章 誹誹諫垣鳴禁闈(中)第四十六章 八方按劍隱風雷(十七)第一百八十六章 變遷(十三)第二十九章 頓塵回首望天闕(十五)第一十一章 飛雷喧野傳聲教(三)第三十三章 物外自閒人自忙(十一)第二百二十四章 變故(二十一)第一十一章 安得良策援南土(三)第三十四章 爲慕昇平擬休兵(二十三)第二十五章 欲收士心捕寇仇(下)第三章 時移機轉關百慮(十二)第一十四章 霜蹄追風嘗隨驃(十七)第三十章 肘腋蕭牆暮色涼(八)第三十三章 爲日覓月議乾坤(十一)第三十一章 停雲靜聽曲中意(十一)第三十九章 欲雨還晴諮明輔(二四)第四十四章 秀色須待十年培(十四)第一章 廟堂紛紛策平戎(七)第一十一章 廟堂(二)第一十一章 飛雷喧野傳聲教(十四)第一十六章 山入四荒更鬱蒼(下)第一十三章 已入蒼梧危堞遠(上)第四十五章 從容行酒御萬衆(六)第三十三章 爲日覓月議乾坤(十一)第四十六章 八方按劍隱風雷(五)第一十五章 前路多坎無須慮(四)第七十三章 塵囂(四)第二十九章 坐感歲時歌慷慨(中)第六十一章 宴火(三)第六章 見說崇山放四凶(四)第四十三章 百里河谷田一頃(中)第三十四章 爲慕昇平擬休兵(十五)第四十五章 成事百千擾(上)第一十六章 千里拒人亦揚名(中)第九章 長戈如林起紛紛(三)第一十五章 前路多坎無須慮(五)第四章 驚雲紛紛掠短篷(三)第四十一章 禮天祈民康(九)第九章 長戈如林起紛紛(一)第四章 豈料虎嘯返山陵(五)第三十四章 道近途遠治亂根(上)第七章 蒼原軍鋒薄戰壘(二)第十章 卻慚橫刀問戎昭(四)第二百二十九章 變故(二十六)第三十四章 山雲迢遞若有聞(二)第四十三章 修陳固列秋不遠(四)第一十六章 千里拒人亦揚名(上)第七十一章 塵囂(二)第二十章 冥冥鬼神有也無(十一)第三十七章 驟風(四)第二十六章 鴻信飛報猶覺遲(六)第三十二章 金城可在漢圖中(一)第五章 平蠻克戎指掌上(三)第四十八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五十五)第二十七章 鸞鵠飛殘桐竹冷(中)第三十章 肘腋蕭牆暮色涼(五)第二十八章 官近青雲與天通(二十七)第四十三章 竹紙知何物(中)第二十四章 繚垣斜壓紫雲低(九)第一十四章 臥薪三載終逢春(上)第三百零一章 不悖(五)第三十一章 停雲靜聽曲中意(十六)第三十一章 虛實(十一)第二十六章 鴻信飛報猶覺遲(六)第七章 煙霞隨步正登覽(三)第一百三十五章 梳理(五)第一十七章 籍籍人言何所圖(中)第四十八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四)第三十章 隨陽雁飛各西東(十三)第九章 長戈如林起紛紛(三)第二百五十一章 新議(十七)第三十五章 重巒千障望餘雪(三)第四十四章 秀色須待十年培(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