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將明。
天色昏沉,地上的火光也同樣昏沉。
帶着鐵鉤的漢子站在人羣和火光中央,聽到一衆警察奔馬而來的動靜,擡起眼,轉向展熊飛,目光被夜風侵染,帶着冬日的肅殺味道。
“展熊飛。”他沉沉低語,帶起了周圍數道同樣不善的視線,投注到來人的身上。
早認出是周全,展熊飛下馬後,腳步也是重了幾分。
他與周全是舊相識,卻不是好相識。他不想靠近周全,他很清楚,周全的鐵鉤總是想要揮到自己的頭上。不過現在卻不得不接近。
而更讓他腳步沉重的,還是這件案子,地上灰黑一片的痕跡告訴他,不是謊報,不是誤報,韓岡確確實實的被炸了。
周全冰冷的視線,看着展熊飛走近,直至身前,卻沒有跟前幾次會面時一樣,揮起手腕上的鐵鉤,冷笑着諷刺:“展總局,你守得好門戶!”
展熊飛面無表情地抱拳行禮,“見過周都指。”
直起身,並不理會周全身後幾名軍漢的橫眉豎眼,回頭吩咐跟着同來的丁兆蘭,“去查看一下現場。”
丁兆蘭依言上前,帶着兩個人,繞過周全和幾名軍漢,走到爆炸點旁,拿過一支火炬,蹲下來仔細查看痕跡。這是他的專長,案子的蛛絲馬跡,往往都是從現場發現的。
丁小乙的名聲在軍中亦是響亮,沒人干擾丁兆蘭的動作,周全也只瞥了他兩眼,就又盯回了展熊飛。他身後的軍漢也是一般怒瞪展熊飛。
跟隨展熊飛的下屬紛紛站到了前面來,翼護左右,熟練地與軍漢們面對面互瞪着眼,兩相對峙。這已經不是第一回了。
警察總局初成立,正是定規立矩的時候,執法唯恐不嚴。前日有一神機營指揮使無故奔馬市中,撞翻十幾家攤位,因未傷人,不過是尋常雞毛蒜皮的小案,被兩名巡警抓住後,指揮使賠錢道歉罰款,一應懲罰也都老實接了下來。
本來此事當就此了結,偏偏被人報予報社,又刊載了出來。正是戰時,軍紀森嚴,該指揮使便被當做了典型,降職處分,甚至要貶出神機營。指揮使正是周全下屬,周全出面爲老下屬打抱不平,找到了展熊飛。
展熊飛卻也是有苦難言,沒曝出來的小案子,私下裡怎麼讓步都行,已經公開的案子卻不能讓步。新設的衙門如同新栽的小樹,容不得搖晃,以免壞了根基,他本人更丟不起這個面子,加之周全態度強橫,展熊飛的反應也相對強硬起來,半步不讓。
新設的總局衙門,拿了名氣最大的神機營作伐,硬是給新設的警察總局衙門揚名立萬,全局上下都與有榮焉,對這一新衙門認同感也更深了幾分。緊接着又整治了幾家權貴,下面的警察執法起來,腰桿子比過去硬了許多。
警局內的氣氛讓展熊飛一步也無法後退,而周全則是更認定這件事是警察總局處心積慮要拿神機營立威。
這樁官司,此時已經打到了韓岡那邊,韓岡還沒給個處斷。如今雙方見面,正是仇人眼紅。
噼啪火花輕爆,火炬晃動,展熊飛看了看蹲在地上的丁兆蘭,還有地面上的血跡和爆炸痕跡,先退讓了一步,問周全,“都指是一直跟着相公的,還是剛剛過來的?”
周全陰沉着臉,“問這些作甚?”
展熊飛道:“自是查案。”
搖曳的火光下,周全的一對眸子兇光四射,“查案?要是不能讓總局你滿意,是不是要拘了灑家跟你往州橋衙門走一趟?!”
“不敢。都指與本案若無干系,自是不需。”展熊飛木着一張臉,連眼皮也沒挑動一下,完全無動於衷。
周全這種不理智的反應,想要找人出氣的慾望,展熊飛之前就見過,在各種案子的當事人或親屬那裡更是見得多了。區別只是在於過去大多數情況,可以友好地提醒一下對方要學會剋制情緒——以官差的身份,通常幾聲呵斥就能達到目的,實在不行,鐵尺一晃,鎖鏈一抖,直接鎖了拖回衙門,往往還沒出巷口,對方就軟蛋了——但也有一些時候,由於對象的身份問題,就必須當作聾子,瞎子,甚至伏低做小。
論身份,展熊飛主管京城內外治安,緊要之處並不比分掌神機營一部的周全稍遜,論地位,展熊飛已轉入文班,無需與武臣論序,但周全是韓岡的親信,又掌兵權,韓岡遇刺,正是得志的時候,展熊飛不願此時與其相爭。
不過展熊飛這種放棄爭執的姿態,反而讓周全更憤怒了幾分,“查案,查案,查個鳥案,這個案子還要查!?誰不知道……”
一聲咳嗽,頓時打斷了周全的憤怒。周全回頭看了一眼,不說話了。
展熊飛看得清楚,咳嗽聲來自周全身後一人。一身元隨服飾,身份不問可知。
“案子還是要查的。”那人道,“相公的吩咐,要我等守好現場,並向警察總局報案。”
展熊飛神色更加鄭重起來,可以隨意在周全說話時打斷,又幹淨利落地損了周全的臉面,身份不問可知,絕非普通元隨。還傳達了韓岡的吩咐,這就更不得了了。
不過元隨的話,讓展熊飛心中叫苦。他趕來現場,不過是盡人事。轄區內發生案子,他脫不了身。但真心讓他插手這件案子,他私心裡是絕不願意的。
尋常案子,自然是交給警察來辦,但通天大案,往往關聯甚廣,都是上面派人下來主持,若是事涉宰相家,非得下來一個都堂成員才能坐得穩公堂。尤其眼前的這樁案子,水太深太渾,危險程度甚至不能用渾水形容,只能是濃酸。他小小一個提舉開封警察總局,哪裡敢往濃酸裡跳。
但又不能不應,宰相要答案,那就必須給出一個答案。沒等展熊飛想到一個能搪塞過去的說法,周全就怒道,“找他們有什麼用?相公被人刺殺,還是上朝時候,還是御街上。朝廷平日養着他們,金山銀水的可着勁兒的發送給你們,說是警衛京師,卻讓賊人殺到相公面前了!”周全的鉤子幾乎要點到展熊飛的鼻子上,“養你們有什麼用?!灑家要是你們,早羞得死了。”
展熊飛的臉平靜得宛如水泥刷過,眼皮都沒有多跳一下。但周全的話,正戳到他的痛楚,也正是他苦惱的地方,不管怎麼說,遍佈京城內外的巡警們,沒有做到他們應該做的,沒能防住刺客下手,這個罪過,秋後算賬是少不了,沒有足夠多的功勞來抵消,眼下的位子就跟催命符也差不多。
展熊飛板着臉,那元隨也板着。不過展熊飛是面無表情,而元隨則視咬牙切齒,“這一回可是死了兩個兄弟。他們的公道一定要討回來!”他橫過一眼,“報案是相公的交代。若不是有兩位兄弟拼了自家性命保護相公,相公的車駕都難保了。這個案子就交給你們警察,儘快查出來,相公要一個交代。”
展熊飛只能點頭,周全在旁呵呵冷笑,竟是要看他的笑話。丁兆蘭這時改蹲爲立,站起回身,“火藥當是自配的。硫磺多了些。剩下的要白天再看了,現在太暗,看不分明。”
才幾分鐘,就確定了一個重要線索,這效率讓展熊飛也十分滿意,板起的臉稍稍鬆弛了一點,給了丁兆蘭一個鼓勵的笑容,又回看周全,“都指可有指教?”
周全冷冷一哼,只對那元隨道,“記住,灑家只等到中午。”說罷翻身上馬,喝令左右親兵,“回營!”
馬蹄聲起,數騎狂奔而走,直奔南面而去。
展熊飛視線追着周全,又回頭看着元隨,心中不寒而慄。雖然只是沒頭沒腦的一句話,但如何不明白,周全已經有動武的念頭,或者,就是韓岡的安排,準備以武力來解決問題。
“展總局。”元隨叫着。在他的臉上,展熊飛看到了試探的痕跡。
展熊飛忙低頭,“請上稟相公,熊飛明白相公的意思,這件案子必查個水露石出。”
只片刻時間,展熊飛已下定了決心,無論如何,他只有跟着韓岡。想同時踩兩條船的下場,只會掉進水裡。
小人兒看的童畫書裡,有說蝙蝠像獸卻能飛,像鳥卻胎生哺乳,兩家都沾邊,可左右搖擺的結果,就是獸和鳥都不要它。
站幹岸的下場同樣不會好。兩個相公斗起來,警察總局干係甚大,第一個倒臺的就是他。哪家宰輔都不肯能容忍一個不確定的風險就藏在身邊。
展熊飛手上掌握了五千多警察,卻還在中間首鼠兩端,誰知道他會想什麼?
只要兩位宰相有這種想法,他肯定就完了。只有投靠其中一方,肯定會保護自己人,那樣反倒是安全了。
韓岡和章惇之間,一直都被視爲韓岡派系的展熊飛,既沒有改投的念頭,也沒有這個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