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逵還在京城。二十天之內,他已經四次被天子招入宮中問訊西北邊事,每一次都至少說上一個時辰。一般來說,入京覲見的守臣,通常是面聖一兩次就回去,而外放的官員陛辭,也不過是在朝會上叩謝天恩、說幾句有用沒用的話罷了。
而郭逵以地方守臣的身份三番五次入宮廷對,自趙頊登基以來,是從來沒有過的恩數。世人本以爲他因爲跟韓絳相爭,而被調離延州,是失了聖眷。可如今一看,天子對他的信任是依然不變。趕來登門拜訪的客人一波接着一波,熱鬧得就跟宰執家門一般。
不過郭逵卻有些不耐煩了,站在廳門外的臺階上,送走了今天不知第幾批客人。他就陰沉了臉進廳坐下,拿起手邊已經放冷的茶水,一口灌了下去。可涼茶還是壓不住心裡的煩躁,炎夏日落後的暑氣也是一直不停竄入廳中。
內外交加,郭逵煩躁不堪。轉過身,從身後婢女手上劈手奪過慢慢扇動着的絹扇,他就這麼攥着扇柄,自己嘩啦嘩啦用力地搖了起來。
郭逵向以知人明事著稱朝中,先見之明更是跟烏鴉嘴也差不多。他說韓琦行急進之策,命任福貿然出兵,是“地遠而食不繼,城大而兵不多,未見其利”,而後便有好水川之慘敗;他當着衆人的面,說葛懷敏爲人“喜功徼倖,徒勇無謀”,“他日必敗朝廷事”,當時無人肯信,可轉過頭來,就是葛懷敏戰歿於定川寨。
所以趙頊的想法,以郭逵的眼光便看得很明白。這只不過是天子安撫重臣的做法罷了。他是現今外放武將中穩坐頭把交椅的重臣,又做過執政,不是等閒守臣可比。如今三衙中管軍的幾個太尉,論名位,也無不在他之下。他在延州起用燕達新敗党項不久,便被韓絳逼離,天子對此當然要安撫一二。
不過天子多這個安撫,郭逵看得出裡面又是帶着一點小心思。他第一次第二次面聖還說了點正事,到了第三、第四次時,根本就是在武英殿陪着皇帝在擺弄沙盤軍棋。
雖然在沙盤上向天子解說自己過往的戰績,的確是件光彩的事,可天子如此做,卻多半是在擔心自己到了秦州後賭氣,另一方面,應當也是想給籌備緣邊安撫司的王韶留一點應手的時間。
如果天子所爲,不是有人在後面給他支了招,就代表年輕的皇帝陛下在坐上龍庭幾年後,歷練出了足夠的城府和心機——兩種情況都一樣糟,這代表在天子心目中,他郭逵是個不能容人、心胸狹隘之輩。
郭逵越是這麼想着,心中的煩躁就越盛。他現在已經是秦州知州,王韶就是他的屬下,王韶聽他的是理所應當。只要王韶肯遵從他的命令,他郭逵又怎會與其爲難。可天子卻偏偏不放心,硬是要留着他,爲王韶讓出路來。
即是如此,那還不如讓王韶做這個知州,他去當緣邊安撫!
郭逵手上的扇子越扇越快,帶起的呼呼風聲就像是他心裡的怒意在燃燒,絹扇扇面上繡着的圖案模糊了起來。當郭逵的兒子郭忠孝進來的時候,就看見他父親手上的扇子啪的一聲響,竹枝扇柄斷了,扇面一下飛了出去,落到了郭忠孝的腳邊。
郭忠孝輕輕嘆了口氣,俯身拾起扇面。郭逵這樣的情緒他也不是第一次見了。
他的父親,精於兵事,尤擅陣法,知人知兵之名,亦傳與當世,斷人成敗如燭照龜卜,百無一錯,且善撫士卒,深得軍心。但在世人的評價中,可沒有一條說他易於相處。
相反的,郭逵爲人峻急,性格剛毅,甚至近於剛愎。一直以來都仗着眼光精準,行事少有錯漏,很少採納他人之言。而且隨着地位日升,他獨斷獨行的作風越發的強硬,根本容不得有人說二話。
他在延州統管鄜延軍事,便把跟他性格相似的種諤踢到了一邊站着,自己直接控制進築橫山的戰略。而當韓絳以樞密副使的身份擔任陝西宣撫使,就變成了一山難容二虎的局面。若是他在韓絳面前能稍稍退讓,也不至於被趕出延州。
只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郭忠孝也不指望自己的父親在現在這個年紀,還能把一貫以來的行事作風給改了。
“大人,孩兒回來了。”郭忠孝在郭逵身邊斂手行禮。
“回來了……”郭逵把禿禿的一節扇柄丟到了腳下,問道:“李師中的那個幕僚怎麼說?”他在家中亦如嚴君,對待兒子,就像對待手下的官兵一般,說話直截了當。
向寶此時身在京中,竇舜卿此時身在京中,給李師中打前站的家人也剛剛入了東京城。就像天子要向每一個詣闕的守臣詢問地方上的大小事務一樣,既然就要成爲秦州的主事者,郭逵沒有理由不跟他們詢問一下秦州的內情。而郭忠孝今天宴請的姚飛,便是李師中手下最得力的幕僚。
郭忠孝道:“姚飛說的跟竇舜卿、向寶沒有什麼區別。但言王韶奸狡,而他手下的韓岡尤甚一籌,若要對付王韶,最好先剪除其羽翼。”
“哼!”郭逵冷笑一聲:“這是李師中要姚飛代他說的話。是要我替他報仇吧?被屬官灰頭土臉地趕出了秦州,虧他還有臉來求人!”
郭逵在兒子面前沒有掩飾他對李師中的不屑,郭忠孝心中有些驚異,“難道大人想聽的不是這些?”
郭逵冷聲道:“我想聽的是秦州內外諸事,能派得上用場的消息,不是李師中、竇舜卿、向寶他們對王韶的怨恨。如果王韶老實聽話,爲父何苦要與他爲難?如果王韶想跟爲父打擂臺,我自有手段對付他,又何須用一羣喪家犬出的餿主意!”
“那韓岡呢,”郭忠孝又問着,“他是王韶帳下鷹爪,可是出了不少主意……”
“韓岡奇才!”郭逵打斷了兒子的話,而他對韓岡的評價更是讓兒子驚訝不已,“光是在軍中設療養院一事的功績,韓岡就是轉官都夠資格的。受傷後能及時康復,少了後顧之憂的士卒,可比一羣膽怯之輩有用得多。他若是在我帳下,爲父怎麼也要把他頂到京官的位置上。爲父到秦州後主持拓邊河湟,動起刀兵來,也少不得要用得到他。”
郭忠孝眨着眼睛,難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父親。自他記事以來,幾乎沒有從郭逵嘴裡聽到如此盛讚一個年輕人的話語。就連自己,讀書讀得好,被西席先生讚了,換來的,也不過是郭逵的頭點上一點。郭忠孝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一點嫉妒之心油然而生。
兒子嫉恨上了韓岡,而郭逵卻還在大讚着他:“而且韓岡還造出了軍棋、沙盤,用之推演過往戰事,或是排兵佈陣,可比起紙上談兵要直觀得多。常人能作出其中一項,已足以留名後世,他卻輕輕鬆鬆地就拿出了兩項、三項。”
赫赫有名的郭太尉在兒子面前,搖着頭感嘆着,“韓岡之才,在年輕一輩中少有人能及。能孤身夜入虜帳,說服俞龍珂,更是智勇雙全的豪舉,不比爲父當年孤身入保州,說服叛軍出降稍差。李師中那三人只看到了韓岡的心機智計,卻沒看到他真正的大智慧。”
郭逵對韓岡到所作所爲嘖嘖稱歎。作爲知兵知人的名將,他對韓岡自入官以來的功績,感受到的震撼可比那些文官要強出百倍。無論是讓傷兵死亡率降到一成以下的療養院,還是讓天子——甚至還有他本人——都差點沉迷進去沙盤軍棋,都是在軍事上有着難以估量的作用——比起斬首個千兒八百,要強得不啻十倍、百倍。
而且韓岡還深得聖眷。在郭逵四次於崇政殿中面聖廷對的過程中,天子提到韓岡這個名字至少十幾回,而在其中兩次被帶到武英殿偏殿沙盤模型時,提到的次數就更多了。
郭逵並不打算要跟韓岡過不去,相反的,更想好好地提拔他:“如此人才當爲我所用,而不是把他當作王韶的羽翼個剪除了。”
王韶在秦州沉寂一年多,自從把韓岡延攬入帳下後,便一鳴驚人,接連兩次大捷不說,還把秦州軍中三位主官一起趕了出來。雖然李師中他們的調離,本質上體現的是天子的傾向,但能讓天子作出決斷,王韶……也許是隱在他身後的韓岡……在其中費了不少力氣。
而他本人之所以會從延州任上被調去秦州,就是天子在他和陝西宣撫韓絳之間,選擇了從沒有帶過兵的韓子華,讓他主持橫山戰略。韓絳立功心切,他所倚重的種諤也是個貪功之輩,他們的想法,跟自己實行的戰略完全相悖。
而眼下的,正在秦州施行的河湟開邊,其中的各項策略,都是郭逵能認同的。既然如此,他也想着從中插上一腳……不,是全面掌控大局。
天子不是喜歡開疆闢土嗎?
王韶能做到的,他郭逵一樣能做到,而且可以做得更好……因爲他是郭逵!
兩天後,郭逵第五次入宮面聖,完成了他的陛辭,終於踏上前往秦州的道路,而與他同行的,還有帶着聖旨和十幾車賞賜,去秦州爲古渭大捷頒發封賞的天使——並不是前次頒詔的王中正,而是另外一人——李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