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磨的銅鏡光可鑑人,鏡中的一張如花俏臉有着傾城之姿,卻是略顯憔悴。修長的雙眉微蹙,眼波流光,籠罩着愁雲。鏡面明晃晃的,照出了鏡子的主人這一年來所受到的相思之苦。
周南只穿着一身素白的褻衣,坐於鏡前。對着鏡中的自己,慢慢梳理着如墨染過的秀髮。青樓之中的生活,向來都是晨昏顛倒,西窗外泛着亮色的紅光,而她纔剛剛起牀。
玉色的纖手捏着牛角梳,從絲緞般的長髮中滑過,早間出去買胭脂水粉的墨文,正站在她的身後。
周南百無聊賴地梳着頭,神色間透着麻木,日復一日在歡場上重複着的生活,早已耗盡了她的心力。但隨着身後小女使的幾句話,臉上的呆滯轉瞬消失不見,先是驚訝,而後轉爲狂喜:“什麼!你見到韓郎了!”
墨文被周南的一聲驚呼嚇了一跳,身子一震,不禁退後了半步。
周南已經轉身跳過來,兩隻手像捉小雞一樣,一下抓住了墨文的雙臂。雙眼閃亮如含着星光,追問着:“你見到韓郎了!?”
墨文直點着頭,“看到了,看到了,就是在胭脂鋪的時候看見韓官人騎馬過去的。”
“不會看錯吧……怎麼不叫住他的……應該是他……還不到一年時間……”
周南一時間陷入混亂之中,說了好一通,都不知自己在說什麼。反而是墨文比較清醒,“小婢看着韓官人往城南驛去了,應該是剛剛進京。”
“快讓人備車,我要去城南……”周南突然說不下去了,患得患失的神情出現在臉上,萬一那冤家已經忘了自己呢?前次有個趙隆送信來,後來又有個王舜臣帶了私信從秦州來,但今次韓岡的恩主王韶率歸順朝廷的蕃人入京,聲勢浩大,天子連續數次招他進宮。周南一直都期待,可就是沒有等到半封信。
“墨文,還是你……不,還是我……”教坊司的花中魁首猶猶豫豫,始終拿不定主意。
她當然想早一點見到情郎,但又怕見到心中的那人後,聽到的話語會讓她絕望。其實周南幾乎都快要絕望了,因爲最近一直糾纏她的那一人,讓周南不敢去確認,她的心上人到底有沒有勇氣爲了她去對抗。
“周姐姐。”門外這時有人喚着周南,“秦二官人又來了,請姐姐快點過去。”
“啊,二大王來了!……姐姐,怎麼辦?!”
墨文慌張了起來。秦二官人就是先皇英宗的次子,當今天子的二弟。如今他的封國爲雍,是爲雍王,而雍州乃秦地,所以便以秦爲化名。畢竟身爲皇弟,總不能光明正大的出來逛窯子。
“周姐姐……”門外的人見房內沒有迴音,又催促的喊着。
“這就來!”墨文代周南應了一聲,又對周南問道:“姐姐,你看現在怎麼辦?”
“真煩人。”周南的一張俏臉這是已經掛了下來。若是普通的客人,只要推說一句“倦了”,就能搪塞過去。但雍王身份不同,哪裡能怠慢?
眼下雖然趙顥都是從後門進來,只聽一曲,喝兩杯酒就匆匆而去,從沒有留夜的意思,但誰也說不準他什麼時候就會得寸進尺。要是雍王殿下用強,難道還能真的捅他一刀不成。現在管着周南的許大娘,甚至把屋裡的剪刀都收起來了。雍王要是真的有意,只要露點口風,許大娘肯定會把周南現在隨身帶的匕首給悄悄收走。
周南從枕下拿起一塊疊好的絲巾,白色的絹綢上繡着一對活靈活現的鴛鴦,是他幾個月來的心血。遞給自己的小女使:“墨文,你待會兒代我去城南驛,悄悄地把這手巾交給韓官人,不要給人看到。”
墨文接過絲巾,收在懷裡。又問:“只把絲巾給韓官人就行?”
“……夠了,應該夠了。”周南有點艱難地點着頭,她的心中也沒有底。
墨文應下了,便幫着周南更衣上妝,片刻之後,豔冠羣芳的花魁便儀態萬方地出現在雍王殿下所在的小廳中。
坐在廳中正位的年輕人,相貌還算俊秀。穿着士子襴衫,裝束都是再樸素不過,乍看上去,就是一個普通的窮書生。但世上哪有能隔三岔五就逛窯子的窮書生,而且還是達官貴人才能光顧的地方。何況教坊司中人去宮中的次數不少,頗有幾個見過當今雍王殿下的。而趙顥帶出來的伴當,竟然還是一個閹宦。
雍王殿下的身份,其實在一開始就被人揭穿。但一國親王做這等掩耳盜鈴之事,教坊司中上下,也只能當作認不出,看不到。
趙顥見着周南進來,如果是普通的妓女,看一眼也就過去了,就算長得貌如天仙,對於天子親弟來說也是等閒。他現今尚居於宮中,見過的絕色甚多,並不比周南差到哪裡。只是聽說了周南執匕嚇走了一個宗室,是風月班中難得的剛烈女子,他纔有了興趣。
“秦二官人萬福。”周南盈盈下拜。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我這數日,對周小娘子的絕妙歌舞可是日思夜想,輾轉反側啊……”趙顥則是裝着一副花叢老手的模樣,只是在周南眼裡,卻是全然無趣。
用着虛僞的笑容陪着喝了兩杯酒,周南站到廳中,曲樂聲起,隨着樂聲歌舞翩翩。伴着歡快的曲樂,載歌載舞的女子,顏如牡丹,色如芍藥,回身旋舞時,衣袂飄然有如百花綻放,而神色間又有着拒人千里外的凜然。
正是這種不可輕辱的凜然,和她作爲歌妓花魁身份之間的錯位,吸引了趙顥的目光。他眯起眼,雙手打着節拍,享受着難得輕鬆的時刻。
雖然已經娶妻生子,但趙顥如今還住在宮內,因爲誰也不能犟得過他的那位貴爲太后的孃親。只是趙顥雖然在兄弟中最受疼愛,但身處在大內之中,身心照樣都受到壓抑。他跟自家的王妃又是合不來,現在也只能在安仁坊這邊尋一個放鬆的機會。
看着周南柔美動人的舞姿,趙顥想着自己的王妃。雖是國初歷任太祖、太宗、真、仁四朝的名相馮拯的曾孫女,卻是個讓人感到乏味,卻又善妒的女人。兩女的身份天差地遠,但給他的感覺則是有着完全相反的差距。
要是她知道自己出來逛窯子,不知會不會向娘娘哭訴。
想起自己親生母親,趙顥心中突然一陣虛怯,忙喝了一口酒壓驚。他心中明白,自家的親孃縱然再疼愛自己,也不會喜歡他私下裡出宮來逛窯子的這些事。就是因爲害怕如今的太后,趙顥連度夜也不敢,只能稍坐片刻就離去。
就在過去也沒幾年的治平年間,當時趙顥的父親,也就是先皇英宗趙曙,即位後不久便發病,不能理事,如今的太皇太后出來垂簾聽政。等到父皇病癒,太皇歸徵,趙顥的母親仍不許趙曙親近嬪妃。
曹太皇當時讓人傳話勸誡:“官家即位已久,今聖躬又痊平,豈得左右無一侍御者。”
而身爲曹太皇的親侄女,又是自幼被撫養在宮中,關係如同母女一般親近,但趙顥的母后還是硬邦邦的回話道:“奏知娘娘,新婦只嫁得十三團練,即不曾嫁他官家。”
這件事在京城穿得沸沸揚揚,隱隱的,還有人拿隋文的獨孤皇后來比較。曹太皇當年被仁宗立爲皇后,從來不干涉仁宗在後宮中寵信誰人,故而人人稱其盛德。但現今換做了評價高太后,世人不便說其悍妒,便用嚴肅兩個字來形容。
也因此,先帝英宗雖然有嬪妃,但趙頊、趙顥他們排在前頭的兄妹幾個,可都是一母同胞。
對於如今大宋國的皇太后,太皇太后壓不住,先皇也壓不住,而皇兄當然也拗不過。她想日日見到兒子,趙顥、趙頵兩兄弟便都留在了宮中。
在前兩年,有個姓章的小臣說趙顥他和他的四弟趙頵已經成年還留在宮中,於禮不合,當賜邸於外。當時贊同此事的人不少,如今的宰相王安石,也上書表示同意。但當太后一通火後,那個小臣就被趕出京去,連王安石都不敢再說什麼,幾年過去了,也沒人再提這茬事。
趙顥本身也有一份心思在,所以也沒有離開宮中的打算。不過最近宮中喜信頻傳,而自家則是闈內生亂,他心中就有些煩悶,纔會出來散散心,否則,他肯定是在宮中做一個老實聽話的乖兒子。
這是趙顥的秘密,從未對外人道。當然,雍王殿下並不知道市井傳言的威力,他自以爲隱秘的舉動,早就傳遍了京城,而監察京中內外的皇城司那邊,自然也收到了報告。要不是顧忌着高太后,早就給御史和皇城司捅上去了。
一杯酒喝下去,搖了搖頭,雍王殿下不去再想那些讓他煩心的瑣事,很快沉醉於眼前的歌舞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