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岡跟着那名公吏,行走在樓閣之間的廊道中。擦身而過的官吏,許多人手上捧着一卷卷的公文,都是腳步匆匆,以着近乎小跑的步子,無暇旁顧,彷彿有人拿鞭子在後面趕着他們。
中書省的樓閣還是那副破破爛爛的樣子,比起外面的酒樓要差了許多。韓岡前次上京,雖然沒有進來參觀,但從門前經過去流內銓時,他不禁爲宰執們的艱苦樸素而驚歎不已。如果有外人來到這裡,應當很難想象,這就是當今世界最爲繁榮的一個帝國的行政中樞所在。
天子平常要修宮室,一般都會被朝臣們罵上一通。不過官員們就沒必要由此顧慮,天子就算說些酸溜溜的話,誰也不會放在心上。但修好後自己享受不上,也便沒人願意多事。說起來,只有胥吏在會在一個衙門中待上幾年、十幾年,甚至一輩子,相信他們應該想有更爲舒適的工作場所。只不過,不會有人去徵求他們的意見。
韓岡被人領着,走了大約有半刻鐘。最終抵達的並不是最後面的主殿,而是隔鄰的一棟人來人往的偏閣。走到這裡,韓岡心中也有了些數。所以當他被帶到章惇面前時,並沒有感到任何詫異。
“韓岡拜見檢正。”
“玉昆,別來無恙。”
章惇如今擔任的檢正中書五房公事,如果拿後世的職位來比較,應該算是國務院辦公廳主任……在吏、禮、戶、兵、工、刑六部全都成了擺設的情況下,章惇眼下的職位,應當更爲重要一點。只是他的官品還是不夠高,依然是綠袍,並沒有能像王韶一樣被特賜五品服色。不管怎麼說,章惇現在所做的工作,只能用位卑權重四個字來形容。
與韓岡相見,章惇表現得很親熱,寒暄了兩句便拉着他平坐下。讓人送上茶水,斥退了廳中人衆,擺出了要長談的架勢。
韓岡看着閣外小院中,忙得恨不得長出四條腿的胥吏們,也不避忌地直言問道:“檢正,你這一職事務繁蕪,千頭萬緒,是怎麼有閒坐下來喝茶的?”
章惇笑道:“玉昆你是白擔心了。不妨事的,我這裡的事自有下面的吏員和各房檢正官去做!”
韓岡皺起眉頭,爲章惇擔心起來:“萬一有人見檢正你行事闊達,升起了不軌之心,又該如何是好?”
“以我的手段,自不會讓他們有機會作做不軌之舉!”章惇對韓岡的擔心毫不在意,他擡頭很自負地說道:“大凡役人者,授其法而觀其成,苟不如法,自有刑律候着!使人可盡其才,吾當爲之。底下的瑣事,便由他們去做。吾只需做一監察,又何須事必躬親?當然能有空喝茶閒談。”
章惇的一番話,讓韓岡有會於心。他讚道:“如果在下說檢正疏其小節,執於大略,乃是宰相氣度,不知算不算奉承?”
章惇聞言,頓時放聲大笑,“玉昆之贊,吾當仁不讓。宰衡國事,吾之所欲,也是遲早之事!”
章惇絲毫不掩飾他的野心,韓岡也不免要佩服他的自信。宰相一職,開國以來,也不過幾十人坐上去過。就算是一榜狀元,能做到宰相的,也不多見。乃是人臣的巔峰,不是那麼容易爬得上去的。韓岡雖也是有心於此,但現在還做不到章惇這般能放聲豪言,這其中,並不僅僅是性格上的差別。
又說笑兩句,章惇終於跟韓岡談起正事。他收起了笑容,正色對韓岡道:“其實今次中書發文招玉昆你上京,主要還是天子想見玉昆你。你在過去立下的那些功勞就不提了,天下間,弱冠之年便有如此功績的也就玉昆你一人。你的名字,早已讓天子記下。現今連韓子華都上表要用你,官家當然想見你一見。”
章惇說到這裡,停了一下。看了看韓岡,卻見這位年輕人仍是一副從容淡定的微笑,不見任何情緒上的波動。章惇不由得有幾分佩服起韓岡寵辱不驚的氣度來。換做其他官員,聽說天子一直看重自己,趕着要召見,怕都是要涕淚橫流、激動不已了。
又喝了口茶,斟酌了一下言辭,章惇方纔道:“不過玉昆你昨夜在王相公那裡,把話說岔了。對橫山的事指手畫腳作甚,冷水也不是你該潑的。”
“事關國事,不能欺瞞。”韓岡很堅定地搖了搖頭,但又很坦陳地說道,“不過這也是下官不想離開秦州的緣故。”韓岡自知他的一點小心思,畢竟瞞不過明眼人,還是直言爲上。
“我知道因爲有王子純【王韶】在,加上你在河湟的心血,所以纔不想離開秦州。可你要看看是誰對你說話!王介甫!韓子華!兩名宰相都要你去延州,你還推搪什麼?!讓你去延州,就去好了,把療養院辦起,將傷兵們照管好,其他的事何須你操心?功勞不會少你的,有過不會攤到你身上。你以爲天子和王相公對你的看重是句空話嗎?即便橫山那邊,最後結果真如你所說,也不過連帶着吃點排頭,最多降一官,轉眼就會升回來,甚至能超遷一官補償玉昆你!何必把話說得那麼絕?”
章惇近乎推心置腹的一番話,讓韓岡有些感動,但他並沒有半點後悔,他相信自己的決定和判斷——韓絳必敗無疑——只要這一點確定,不論王安石現在怎麼想,只要最終橫山戰略宣告失敗,那麼最後的勝利必然是他韓岡的。
“不如此,不足以證明下官對橫山戰事的看法!”
Wшw▪ тт kдn▪ ¢ ○ 章惇深深盯了神色堅毅的韓岡一眼。無奈地搖起頭,嘆起氣來:“現在說什麼都遲了。王相公已經發了狠,延州,玉昆你還是要去;功勞則是你自己不要的,日後就不會算給你;還有覲見天子一事,也一起沒有了。”
韓岡的臉色這下終於有點變化了。人心當真難以預料,韓岡的確是沒想到王安石竟然還會耍小孩脾氣。現在王安石硬是要他去延州,加之韓絳的兩本奏章還在天子案頭上,兩名宰相一齊用力,這個任命想推掉都難了。
“其實王相公雖然有些火氣,倒也沒真的阻攔官家召見玉昆你。昨天三更時,官家還特意遣了內侍到中書來。說是要中書候着,等你入京,就即刻安排你越次入對。”章惇擡眼看了看韓岡,又嘆着:“不過當值的馮當世給擋回去了!”
韓岡將提起的心放了下來。夜半傳諭,這實在太過了一點。這已經不是受寵若驚的問題了,要是沒被馮京擋回去,那自家可就是成了衆矢之的。御史臺裡的臺官們,說不定就要盯着他韓玉昆,也好來完成每月的功課了。
可以算是逃過一劫,韓岡倒也有着一點感謝馮京的意思:“馮大參之剛直,着實令人敬佩!”
“剛直?”章惇不屑一笑,不只是針對韓岡的話,更是爲了他對馮京的評價,“對上天子的時候,自然人人都會剛直。不過一點小事違了天子之意,難道官家還能降罪他這個執政不成?沒後果的事,誰還會怕?平時的馮當世,可不是這副模樣。玉昆你也是出自陝西,難道不知他的那個匪號?”
韓岡抿起了嘴,想笑。馮京的那個見不得人的匪號,他轉在嘴邊,倒也沒有刻薄地說出來。金毛鼠相貌出色,但可就人品堪虞。在京兆府任上,貪得城中商家雞飛狗跳——這也難怪他,商人出身,對錢財的確是看重了點。說起剛直,能讓俞龍珂和瞎藥都求着要賜姓包的包拯包孝肅可以算,馮京可就遠遠不夠資格。
一名吏員這時在院外叫了一聲,等章惇招了手後,就匆匆上廳來,把他手上的一份公文交給章惇,“延州軍中急報,還請檢正查收。”
章惇接下了,看了眼火漆的完好程度,便點頭應了。
吏員匆匆離開,韓岡看着他的背影,心中的疑問越來越高漲,“軍情爲何不遞到樞密院,怎麼送到中書來了?”
“因爲陝西、河東宣撫司是由韓子華親領,天下間沒有宰相要向樞密院報備的道理。別的都能讓,但權位之別,卻容不得一點他人沾染。延州的文字都是先發回中書,再由中書依照事宜緩急,決定是呈交天子,還是轉給樞密院。”章惇弄開火漆,隨手翻了翻,招了遠在院中守候的小吏過來:“抄寫之後,轉交西府。”
見章惇臉色變得沉重起來,韓岡心中有些打鼓,小心翼翼地問道:“究竟出了何事?”
“綏德城中,兩萬大軍已然點集,箭在弦上,隨時便會引弓而發。”章惇完全沒有對軍事情報保密的念頭,看到剛剛自關西而來的韓岡,也不覺得有必要向其隱瞞剛剛收到的情報。“對了,玉昆,還沒問你爲何對橫山一事這麼不看好?光是羅列出一些困難,應當不至於讓你望而生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