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騎的鐵鷂子逐漸逼近羅兀城,速度並不快,就像是信馬由繮的碎步,但暗蘊在其間的張力卻是越來越緊繃。猶如捕食中的猛獸,在最後一擊前,都是徐步而行,一點點地捱到爆發的那一刻。
三百騎於緩慢的行進中,不斷調整着各自的步調,漸漸地統合在一起。近於齊步走的騎兵隊伍,一步步地逼近城池,帶給城頭上守軍的壓力,絲毫不遜於千騎縱橫奔馳給人的震撼,而這種姿態,更是顯得他們信心十足。
這等在臨戰前的氣定神閒,讓韓岡也不禁驚歎,能做前鋒的果然都是精銳。比起他當初在渭源那裡見識過的吐蕃騎兵,又是另一番氣象了。
當敵軍越來越近,他們的旗幟也越發的明晰起來。而配屬於這些騎兵,無論是堅實精良的甲冑,還是高壯雄峻的戰馬,都是讓羅兀城裡的宋人騎兵都要相形見絀。
“不是鐵鷂子!”身旁的種樸,突然帶着驚訝地低喝道:“不是鐵鷂子,是環衛鐵騎!是護翼夏主的環衛鐵騎!”
“……難怪!”
聽說到眼前的不是鐵鷂子,而是護翼夏主的環衛鐵騎,韓岡先是一驚,隨後也爲之釋然,要是數萬鐵鷂子都是眼前敵軍的這般水準,莫說羅兀,關中都能打下來了。
韓岡對西夏軍制也稍有了解,鐵鷂子和步跋子,相當於大宋的馬步禁軍。而與大宋一樣,在興慶府,也有護衛天子的班直,總計六班,不離夏主左右。另外,在西夏國主身邊,又有一支精銳的鐵騎環衛,當夏主出行時護翼在側。總計三千騎,分作十部。這一部,便正是三百人!
“今次若不是夏國母梁氏領兵親征,就是樑乙埋來了。除了他們以外,環衛鐵騎不會出動。”種樸繼續說着。
“不管是誰來,都應該派人出戰了。”韓岡心裡想着,不論是鐵鷂子還是環衛鐵騎,再讓這羣党項騎兵繼續耀武揚威下去,城中的軍心士氣就要打着滾往下跌。有過幾次戰陣經歷,韓岡對冷兵器時代的戰鬥也算有所瞭解,也明白士氣和軍心是勝利的關鍵。
也正如韓岡所想,主帥高永能也不會眼睜睜地看着敵軍的騎兵像鬥雞一樣在戰前炫耀着自己勇武。
立於城頭上,獵獵作響的高字將旗下的主帥高永能,已經連番號令,幾個傳令兵拿着令旗四散而去。片刻之後,戰鼓在敵樓上響了起來。城門支呀呀地打開,近八百人騎兵從城門中奔馳而出,激烈的蹄聲與緩步行進的環衛鐵騎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自出城後,轉瞬就在城外排了開來。
兩個指揮的騎兵當先出戰,看起來高永能是打算用更多的兵力盡快解決敵人的這支精銳部隊。身處在城頭上,韓岡還可以看到南門處,也開了半邊城門,第三支騎兵指揮,悄無生息地離開了城中。
“這是要包抄啊……”
“守城最忌悶守,倚城而戰纔是正道。讓敵軍殺到城下,城內的軍心都要出亂子了。”種樸大概以爲韓岡對戰之事並不瞭解,向他悉心地解說着。
第一次交鋒並不會決定戰局,但足以影響城中的士氣。高永能一口氣派出了三個指揮的騎兵,不僅僅是爲了把西夏人驅逐出羅兀城的周邊,而分明是希望通過殲滅、至少是痛擊這一支精銳鐵騎,從而樹立起城中守軍的信心。
即將於党項軍中最爲精銳的一支騎兵部隊交手,出城騎兵奔烈如雷的蹄聲中聽不到半絲猶豫。面對兩倍於己的宋人騎兵,這一隊環衛鐵騎也是充滿自信,見到城中守軍出戰,便立刻縱馬前衝,從徐緩的山間溪流一轉而變成了高壩泄水,並不退讓半分。
兩支騎兵飛快地接近,奔馳的戰馬在身後捲起了漫天煙塵,遮蔽了外界的視線。一往無前的氣勢,就像是龍門處的黃河激流。不過雙方並不是纏戰,兩軍在城頭上的戰鼓聲中交錯而過,便各自遠離。只在交匯處,兩邊都倒下了十幾騎。
一次近乎平手的對衝,讓兩軍戰意熊熊燃起。同時掉轉頭來。掌旗官高高舉起的旗幟猛然向前斜傾,雙方都又再次衝殺上前。
廝殺中的吶喊聲傳遍戰場,城頭上的戰鼓激盪。種樸看得熱血沸騰。看到己方的騎兵落馬,他就握緊拳頭。而見到鐵鷂子栽下馬去,他又連連叫好。還不時地望向高永能,臉上一派躍躍欲試的神色,大概是想向高永能申請出戰。
幾次交鋒過後,雙方猶不見疲態。雖然個人戰力不及對手,但出戰的八百騎兵,仗着人數的優勢依然維持着均勢。而環衛鐵騎也沒有退讓的意思,重新調整隊列,準備再一次的衝鋒。
就在這時,一隊宋人騎兵突然從西北側衝進戰場,赫然是方纔悄悄從南門離城的那一個指揮的騎兵。他們從羅兀城南面的小道繞到了環衛鐵騎的側後方,意圖進行夾擊。
突如其來的騎兵,徹底扭轉了戰場上的僵局。四比一的比例,加之又是包抄,讓環衛鐵騎頓時失去了戰意。見到宋人的又一支騎兵出現在側翼,已經看不到取勝機會的環衛鐵騎,終於開始退卻。
南北兩側的宋軍騎兵自然不會任由他們如此離開,殲滅對手的機會不會放過。但環衛鐵騎的撤退行動出奇的嫺熟,輕輕鬆鬆就從糾纏上來的敵人手中脫離。而他們在臨走時,還不忘帶走倒下的同袍。除了十來具屍體由於墜馬位置的關係,而被宋軍的搶先一步奪佔過來,其他屍體都一起被架上了馬,一起帶走了。
一次算得上是激烈的交鋒,斬首就只有十五具。這平手時的斬首功果然不容易,要想拿個大的功勞,就必須是圍殲或是伏擊的情況。但出戰的騎兵終究還是逼退了西賊先鋒,讓他們不復來時的氣焰,城上城下便是響起一片歡呼聲。
種樸也盡是喜色,環衛鐵騎是党項人手中最精銳的騎兵部隊,除了西夏國主手上的三千人之外,也只有各大豪族中還有個兩三百與之相當的私兵。前面八百騎兵與之交手而不落下風,雖然是在人數上佔有優勢,但也足以讓大宋孱弱的騎兵部隊因此而感到自豪——要知道,大宋讓契丹騎兵也要繞道的步兵,到現在還沒有出戰。
帶着斬獲的敵軍屍骸,出戰的騎兵勝利回返,高永能極大方地撒下了讓所有騎兵歡呼的豐厚賞賜,又下令將十幾具敵軍屍體,剝光了倒掉在城頭上。
看到如同風雞風鴨一樣被掛在城牆上的西賊屍骸,種樸低聲對着韓岡說着:“士氣已振,接下來面對西賊主力,就不用擔心了。”
就在環衛鐵騎離開的大約一個時辰後,大地開始震顫,北方遠處的塵頭大起。滾滾的塵煙如同潮水一般向羅兀城方向撲來。從這個陣勢上看,絕不再是三百人的小打小鬧。而是少說也有三五千人的數目。
西夏人的前軍主力終於到了。
而趕在他們抵達前,城門再次打開,三千步卒披甲持戈,腰攜弓弩,自城中魚貫而出,匯入了城牆前的空地,轉眼已是陣列儼然如山,其凜凜之威,與之前的騎兵出戰不可同日而語。
序幕方纔已結束,正篇即將開場,但韓岡沒有再繼續看下去的意思,而是調轉身,準備下城。
“玉昆?!”種樸瞪大眼睛,驚訝地叫道。
“不看了。”韓岡回身搖頭,“我還有正事要做。在城頭上看着,卻是什麼用處都沒有。”
兩人現在都可算是閒人,高永能基本就不會讓種諤的兒子上陣前,而韓岡他的任務則是救死扶傷。自從開戰後,高永能就沒有向韓岡和種樸他們這邊瞟一眼,看樣子就知道,無意讓他們插足指揮之事。
但已經看到了高永能和羅兀城中的軍隊,敢於出戰與敵正面廝殺的膽氣,韓岡暫時也沒有什麼好擔心的了,這對他來說也是足夠了。
……
白天在羅兀城下的初次交鋒,給了輕鬆擊破宋軍前沿小寨後,正得意洋洋的党項人當頭一棒。一開始準備給宋人下馬威的環衛鐵騎無功而返,而接下來的更大規模的交手,再一次讓党項人體會到,宋人越發優良的弓弩水準。
殺傷範圍超過百步的數千硬弩,於同一時刻一齊發射,鋪天蓋地如飛蝗一般的景象,讓跟隨前軍,在後壓陣的樑乙埋也爲之膽寒。而戰後數以百計的傷員,更是讓樑乙埋頭痛不已。僅僅是野戰就傷了這麼多,到了攻城的時候,佔據地利優勢的守軍手上的弓弩,威力必然更強。
“浪訛迂移。”樑乙埋在中軍大帳中左右列隊的將領中叫起了一人,“你覺得今次羅兀城中守軍戰力如何?”
浪訛迂移是統領環衛鐵騎第二部的將官,今天的第一戰,就是他帶着手下的騎兵跟羅兀城中的守軍對衝了一番。
聽到樑乙埋想問,他當即搖頭:“不好打!”
“宋人果然善於守城,”樑乙埋對帳中衆將說道:“還是照計劃去撫寧堡。奪下了那裡,羅兀不攻自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