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前陣的失敗,緊隨在後的幾支追兵隨即提高了警惕。
遠遠向前放出斥候,又減慢了行軍的速度,把拉長的隊列收縮集中。
直到夜半時分,他們才抵達了前軍敗退的地方。被點燃的馬車已經只剩無數餘燼,閃着熄滅前黯淡的紅光,而空氣中,還瀰漫着燃燒後的味道。
還有血腥味……
幾十具屍體橫七豎八地丟在路上,但都沒有頭顱,只有脖子以下的殘軀。
西夏王族新生代的將領、同時也是右廂朝順軍司的團練使嵬名濟,並沒有下馬,就着火炬看了一眼,便下令道:“都收拾起來!”
收到命令,一隊鐵鷂子下馬,將被斬首後的袍澤屍骸擡到路邊上。
但嵬名濟當即皺起眉,提聲道:“都送河裡去!”
死得只是些部族裡的丁壯而已,嵬名濟並無多少物傷其類的心思,反倒是擔心屍體擺在路邊會傷了士氣。他知道斬首記功是宋軍的慣例,因爲党項人則只在乎搶到的財物的多寡。心道被幾萬大軍追在後面,還不忘斬首取功,宋人倒是膽大得可以。
撲通撲通的聲音衝亂了嘩嘩的流水聲,幾十具遺骸消失在黑黢黢的無定河中。向前探路的斥候這時候趕來回報,就在前方三裡處,宋人已經紮下了營寨。
“好膽!”嵬名濟冷喝一聲,手上的馬鞭向前一揮,“追上去!”
……
宋軍結下並不算是營寨,只不過在北面的來路上打下了一些半人高的樁子,纏上些繩索,充作柵欄而已。柵欄從山坡一直延伸到河邊,前後三重,雖不堅固,但用來阻礙追兵卻已經足夠了。
此時殿後的隊伍正在輪班休息。張玉帶着親衛,巡視在士卒之間。而韓岡和種樸正陪着王中正,也坐在了大軍之中,皆是披掛甲冑,完全看不出三人身份上的區別。
谷地狹長,從羅兀城撤離的兩萬軍分作四部,各部前後相隔半里有餘,紮下了營盤。長蛇一樣的陣線,的確是很有風險,只要後陣沒能阻擋追兵,敗退的隊伍就能一起把前陣都衝散了去。不過鎮守後路的是老將張玉親自領軍,至少張鐵簡的名望,能讓前面的隊伍歇得安心。
敵軍隨時可能到來,但宋軍依然照常的點火取暖,火堆上架着鍋,裡面燒着開水。只要帶過兵、上過陣或是行過軍的將領們都知道,一口熱水對於在春寒料峭的谷地中行軍和駐紮的士兵們來說,究竟有多麼寶貴。
道邊山坡上的樹木無人樵採,因而草木豐茂,枯枝敗葉也多,拖下來就能點起來。樹枝在火焰中噼裡啪啦的作響,王中正也是就着火,只不過喝得卻是熱酒。
天子身邊的近侍現在是豁出去了。如果官軍被追兵擊敗,不論是在前軍、後軍還是中軍,都是一個結果。還不如跟着張玉拖在後面,只要能順利回到京城,當能得個勇於任事、臨危不懼的評價。
一口熱酒灌下肚,頓時就覺得在夜風中快要凝固的血脈順暢了起來。哈了口酒氣,王中正望着一堆堆篝火邊,就着熱水啃着乾糧的士兵,對韓岡和種樸讚歎着:“追兵將至,大軍尚能如此安穩,實是平生所僅見!張老總管,高都監,果然是軍中柱石,深得軍心啊……”
韓岡輕笑了起來,“總管和都監能得軍心也不是沒來由的。”他指了指周圍士兵們,“都知可以問一問他們,究竟爲什麼能坐得如此安穩。”
“難道有什麼緣故不成?”王中正有些好奇,在周邊的人羣中隨便挑了一名看起來很老實的年輕士兵,讓親兵把他招過來問話。
年輕士兵看起來被王中正的召喚嚇了一跳,到了面前,便跪下來連連叩頭。
“好了,別做磕頭蟲了!”種樸不耐煩地把他叫起來,“王都知要問你話,站好回話就是!”
年輕士兵束手恭立,等着訓示。
王中正便把他心中的疑問道了出來。
年輕士兵身上的膽怯不見了,一仰脖子,很驕傲地說着:“爲什麼要怕?!俺們本來就是贏的,打得党項狗屁滾尿流。就是廣銳軍那些賊子造反了,要不然哪輪得到党項狗追俺們。現在雖然是退出羅兀城了,但張老太尉要帶俺們殺一個回馬槍,再掙些功勞,俺們心裡也快活。順便還能出口怨氣,讓樑乙埋知道俺們官軍的厲害!”
“說得好!就該讓西賊知道皇宋官軍的厲害!”王中正鼓掌讚了兩句,便讓親衛拿了錢賞了年輕的士兵。看着他歡天喜地地磕頭離開,回過頭來,王中正卻是不無猶疑地責問韓岡道:“怎麼這等軍情都說與卒伍?!”
“爲了取信於人!不信人,如何讓人信?”韓岡向着王中正解釋着:“爲將五德——智信仁勇嚴。要想軍心穩定,‘信’是關鍵。聖人亦有言及與此,足兵足食,卻皆不如一個‘信’字。”
種樸在旁幫韓岡敲邊鼓:“先祖父當年自清澗移知環州,曾與一尚未歸順朝廷的蕃部族酋約時造訪。不過到了約定的那一天,卻天降暴雪。那名族酋以爲先祖父肯定來不了的,便躺在帳裡睡覺,誰想到卻被冒雪而至的先祖父一腳給踢起來了。自此之後,他便舉族歸附於朝廷,聽候使喚,全無半絲異心。”
“可是牛奴訛之事?!”種世衡的一諾千金、言出如山的名聲,王中正也聽說過。種樸只提個頭,他就立刻記了起來。
種樸點着頭:“正是其人!”
“正是因爲一個‘信’字,所以種公雖已仙去,可遺澤猶在關西。”韓岡說着。
如果不是對將領們的信賴,相信高永能爲首的將領不會拋棄他們,在黑夜中,當西賊追上來的時候,身邊的這羣士卒恐怕就會潰不成軍。而不可能像現在這樣,安安穩穩地等着反擊敵軍的追殺。
王中正深有感觸,沉沉地點着頭。
一通急促的鼓聲,忽而隨着北方的夜風傳來,安穩的營地內,頓時響起了一片兵甲交鳴。
種樸當即跳起,眼望着北方的深黯,王中正也急急忙忙地扶着膝蓋站起。
韓岡卻是一口把手上的熱酒喝乾,站起身,整了整身上的甲冑,很沉穩地說着:“終於來了!”
……
在轉過了一道河灣之後,遠處如同火龍一般,在河谷中向南延伸開去的無盡星火,已經烙在眼中。嵬名濟緊盯着那條火龍,心中迫不及待。可就在此時,沉重的鼓聲在道邊山坡上響起,頓時驚起了道路上的党項騎兵。
“是伏兵!”一羣人大叫着。
因爲一直都在防備之中,嵬名濟手下的隊伍並沒有慌亂,而是紛紛下馬,藉助戰馬來抵擋山坡上可能飛來的箭矢。而離得近的,便立刻張弓搭箭,向着鼓聲傳來的黑暗處勁射而去。
錚錚的拉絃聲此起彼伏,連綿不絕。過了好一陣,鼓聲消失了,可應該有的伏兵卻沒出現。
“是報警的鼓聲!慌個什麼!”嵬名濟罵了一句,一鞭抽到身邊的親兵身上,“繼續向前!”
大軍重新起步,因爲感覺受到了戲耍,憤怒的情緒在軍中蔓延,行軍的速度快了許多。
行了不過半里,道邊坡上忽然又是一通鼓聲響起。
嵬名濟毫不理會,提繮前行。可也有許多人下馬,試探了射了幾下,但很快就在周圍人嗤笑的眼神中,紅着臉上馬加鞭。
當前鋒已經衝到了卸下了繩索的柵欄邊,看到了列陣以待的宋軍的時候,嵬名濟的中軍離着張玉的將旗也只剩一里的距離。這時候,山坡上第三次傳來了鼓聲。
沒人再去理會,只盯着前方的敵陣。可是這一次,卻是當真有一片箭雨從山坡上落下。森森草木間,隱藏了宋軍數百射手,他們在鼓聲中,盡情地向下方的敵兵傾瀉着利箭。
嵬名濟由於身邊的火光最亮,一開始就被上百張弓鎖定,當鼓聲響起,頓時就連人帶馬被射成了一隻刺蝟。党項王族的新生代出師未捷身先死,他所帶領的隊伍立刻一片大亂。而此時,前方宋人陣列中的戰鼓也響了起來,先是神臂弓的一陣攢射,緊接着,一羣銳卒提着大斧衝出了柵欄,如羣狼入羊羣,在敵陣砍殺起來。
“俺的計策怎麼樣?!”種樸從陣前的廝殺中回過頭來,興奮地向韓岡問着。
“這是種殿值的計策?!”王中正立刻驚問。
“正是!”韓岡鼓掌而笑。如今任何一個方案都不是韓岡一個人的功勞,皆是羣力羣策,他只是主持而已。種樸出的這個主意,成功地麻痹了追兵,讓他們忽略了山坡上的動靜。而響亮的鼓聲又掩蓋了伏兵的聲響,從而讓得到了最大的成果。
韓岡對着種樸讚道,“今夜一策,不辱種公令名。”
“不要耽擱!繼續向前!”張玉此時就在將旗下大聲呼喝,讓傳令兵把他的命令向前傳遞出去。
一隊隊宋軍趕着混亂中的鐵鷂子,逼着他們向北方逃去。突如其來的反擊,輕易地打穿了追襲的敵軍隊列。跟在後面的幾千鐵鷂子奔逃而回,卻又在狹窄山道上,衝散了更後面的追兵。
當初升的陽光灑滿了山道,一名名大宋士卒高唱着得勝歌,帶着党項人首級凱旋迴返,重聚在張玉的大旗下。從張玉立足的地方,向北延伸五六裡,倒伏着數以百計的党項人的無頭屍骸,鮮紅的道路,以血鋪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