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煦的春風,吹綠了江南,吹綠了京東,吹綠了河北,也吹綠了西北邊陲的大地。
陽光還是像冬天一樣黯淡,經過了連續半個月的晴天,積雪也纔剛剛化到一半。融融嫩綠從半遮半掩的雪層下冒出頭來,雪水淙淙,渭水兩側的河灘田地上彷彿變成了癩痢頭,白一塊,綠一塊。斑駁的田地看起來很是難以入眼,可如果深悉農事的人來看,那他的視線就能穿越時間,看到了未來的豐收。
一支浩浩蕩蕩的大軍行進在渭水邊田畝中的大道上,人馬足足有萬人之多。足足有三丈寬的官道,在數萬只腳和蹄踏上後,立刻顯得擁擠不堪。幸好事先有分了前中後三軍,前後陣的距離超過了兩裡。長長的長蛇陣,雖說等於是對敵軍的邀請,但在行軍時便能稍微放鬆起來,讓將校官兵們走起路,也能變得輕快許多。
前軍轉過了前面的彎道,隊伍被山巒所阻擋,已經看不見了。身處中軍之內,景思立望着同樣隱入天際的廣袤田野,沉吟着。
一場戰略性的決戰,是任何一名有着進取之心的將領都夢寐以求的戰爭。比起在邊地緊鎖防線,候着不知何時會攻過來的党項人。還不如主動出擊,先在党項人的肋部插上一刀。
景家在關西多年,與西夏的仇怨早結得深了,景思立也想早一點看到党項人的末日。
他的父親景泰是舊年的關西名將,而且是考中了進士後,投筆從戎的名將。因爲景泰久歷邊陲,在關西軍中人脈極深,而且他還是卒於秦州任上,在擔任秦州知州、秦鳳兵馬都總管時病死。這讓朝廷都要,給了景思立幾兄弟均增以蔭封。而景思立的兄長景思忠,則是殉國於西南夷的戰鬥中。因而景思立再一次得到蔭補。
一門忠烈,讓景思立年紀輕輕就擔任起邊地的知寨。靠着父兄的廕庇起身,與郭逵有幾分相像。而後景思立更是得了韓絳的賞識,又擢了權攝保安軍事。他在大順城立下了不小的功勞,眼下就坐上了知德順軍、兼秦鳳都監的位置——德順軍屬於秦鳳路,在秦州的東北面。今次來自秦鳳路的援軍,便是以他爲首。
景思立能夠成爲知軍,也算是軍政皆通。看到鞏州的一片片麥田長勢喜人,心中是暗暗稱讚。只看田地中麥苗的長勢,就知道熙河經略司在鞏州沒有少下功夫。
而且鞏州還有棉田。景思立久在緣邊守衛,與吐蕃、党項回易的生意,都少不了他家的商隊一份,對於商界中的消息,景思立也不會如同隔山一般毫無所聞。秦州的諸多商行和他們背後的家族,如今據說都有心去鞏州開荒種棉。棉布的利潤人人心動,比起天下都有出產的絲絹來,木棉布、吉貝布,這等名字不同但本質同一的稀缺織物,至少能保證家族十幾二十年的穩定收入。
景思立深悉王韶秉持朝廷的心思,要把河湟之地穩穩地拿到手中,而不是變成又一個由蠻夷統治,只是名義上從屬大宋的羈縻州。王韶在鞏州的一番辛苦,甚至連叛軍都接收了下來,都是爲了能將河湟之地重新抓在朝廷手中。
景思立來之前就已經隱隱聽說了傳言。王韶前日去秦州,跟蔡延慶商討今次決戰的細節的時候,曾說再過三年,鞏州不但糧食和衣料能滿足自身守軍的大半需求,而且一旦岷州的鐵礦和錢監開闢,連軍餉也能解決一半以上的問題。
本來秦鳳軍中的議論,都是以爲王韶這是誇大之詞,至少故意耍了一個心眼——三年後,河湟多半就能平定下來,那是熙河各軍州並不需要駐屯太多官軍——可現在看這眼前的這片田地,景思立已經信了八分。
“鞏州今年的收穫當是比去年要好……王存,你說呢?”景思立回頭問着身側的一名將佐。
王存是景思立的部將,聽到詢問,便道:“那是肯定得。聽說鞏州的官田,都是韓玉昆之父主持開墾種植。因爲他田種的好,天子都特別贈了官職。這務農都務出官來了。”
“做工的難道就沒有官身嗎?獻了神臂弓的李定,他現在也是個不大不小的官了。更別提那些入粟買爵的商人了。士農工商,真想做官,都是做得的。”
景思立和王存正在說話,前軍派人趕來回報,“啓稟都監,前面熙河路的韓機宜來迎接了。”
“韓岡來了?”景思立心頭一驚,離隴西城還有十幾裡呢。他不敢多耽擱,吩咐了王存鎮守中軍,連忙打馬上前。
景思立第一次在近處見到韓岡。對於這位在馬背上腰挺背直的年輕人,景思立絕不會因爲年齡而輕忽視之。
一從看到了療養院的效果之後,景思立就覺得他的確是個人才。何況如韓岡這個名字早已是如雷貫耳,在關西大得驚人。不但在關西諸路的軍中人望甚高,據說天子和宰相都是對他每多圜護,看得很重。
見到韓岡離城十幾裡來相迎,景思立的自尊心得到了最大的滿足。但他也不敢妄自尊大,韓岡現在的身份並非他能夠傲視。
看見韓岡一行,景思立遠遠地就提聲打着招呼:“可是韓機宜?”
“在下韓岡,見過景都監!”韓岡也是隔着老遠就回着話。到了近前,他更是對景思立下馬行禮。
“不敢,思立久聞韓機宜之名,今日一見,方知盛名之下故無虛士。”景思立不愧是進士家的子嗣,說起套話來,也是文縐縐的。
看着文氣甚重的景思立,韓岡就想起了王厚。他們兩人都是深悉兵法的進士的兒子,都是已經或準備在軍事上有所收穫的武臣。也許景思立的現在,就是王厚的未來。
只是王韶至今也沒有轉爲武將,依然還是文職的身份,甚至還有一個侍制頭銜,在這一點,他就不如景泰做得乾脆。
韓岡與景思立寒暄了一陣,便上馬與他並轡而行。
景思立是第一支抵達熙河的外路援軍。今次從關西各地,來到熙河路的實際戰力,總計將達到了破紀錄的三萬人。
當初攻打羅兀時,種諤帶去的兵馬也才兩萬。從這兵力的數量上看,可要安排下三萬人的飲食,同時還要照料胃口比起三萬大軍還要多上許多的萬匹戰馬,韓岡這些天在累得一身疲憊後,有時都會覺得王韶好不容易纔爲他爭來的隨軍轉運使。還不如在鞏州做個安安心心的通判。
景思立自從軍後,積極地領軍上陣,多有功勳,又能主持着緣邊重要軍州的軍政大事。他能壓倒毛遂自薦的劉昌祚,得以統領秦鳳援軍,並不是僅僅靠着張守約對他的賞識,以及傳言中沈起對劉昌祚的不滿——那位名震漢蕃的神箭實在是跟文臣合不來,韓岡對此都有所耳聞——而是他真的有這份本事。
景思立和韓岡說着閒話,話題不知不覺地就轉到了眼前這望不到盡頭的田野之上,“看到了這一片田壟,才知道鞏州不是得來無由。”
“還是人手少,要是能再添些人丁就好了。只是現在的情況,又有幾人願意來熙州、鞏州屯田?”韓岡嘆着氣。“左近都是吐蕃人,就是爲着後代考慮,只要有錢還是在秦州買房置地。到熙河路來,就是純粹的枕戈待旦。在種田的同時,還要隨時準備戰鬥,沒有哪個普通百姓能有如此膽識。現如今鞏州的安穩還是靠着廣銳軍那羣叛逆。”
“廣銳軍也算是難得的精銳了。不然區區三千人,也鬧不出這麼大的聲勢。”景思立與吳逵也見過面,對其人的武藝、將略也十分欣賞,誰知竟然會變成現在的局面。
韓岡沒有景思立的感慨,似是無意地說道:“聽說今年天下廂軍就要全數撤併,所有的舊時軍額都將改換。”
景思立看了韓岡一眼,熙河路的機宜文字這話說得好像太直白了一點:“廂軍也有要上陣的,而且裡裡外外的事務也少不了他們。”
韓岡呵呵笑道:“校閱廂軍的主意不敢打的,那些不校閱廂軍除了在官營的酒樓裡跑堂、還有在官宦家中跑腿之外,其實也能派上些別的用場。”
“比如屯田?”景思立試探地問着。
“正如屯田。”韓岡舉起馬鞭,遙遙指着一週山巒河川,“鞏州如今已經名副其實地被鞏固,經略司的一句話,無論漢人蕃人都得站起來聽着。不過鳥鼠山的對面,可就不是跟鞏州一樣的情況。大部還是在木徵手中的洮西姑且不說。熙州北面的蕃部幾乎被掃平了,不論是餓死,還是戰死,其實那裡已經都沒有多少能再站起來的蕃人。而熙州南部靠着岷州,去年經略司就已經把岷州定下,現在有傅勍和王惟新坐鎮岷州、熙南,那裡的蕃部還都算老實。”
景思立聽了心頭一陣疑惑,情況聽起來不是很不錯嘛。
就聽韓岡繼續道:“只是蕃人不可信,沒有漢人爲根本,別看現在恭順,一旦朝廷鬆上一口氣,他們轉眼就能翻臉過來。”
“所以要屯田。”
景思立明白了韓岡爲什麼把興趣突然轉到了廂軍身上,但對還是第一次正式交談的自己說起此事,未免太冒失了一點……他心中猛然一驚,瞪大眼睛看着韓岡掛在臉上的那個很自然、卻又彷彿透徹一切的微笑。
“難道自己有心留在熙河的心思被看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