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如流星,弦如霹靂,一點寒光自風中掠過,胡千里滿意地收下了一聲斷氣前的長聲嘶嚎。
“胡四,射得好!”
身後奮戰中的袍澤,抽空傳來幾聲叫好。力道超過兩石的硬弓,通常能隔着四十步的距離,將敵人射落馬下。而胡千里站在營壘的寨牆上,近在咫尺射出的利箭,將一名名吐蕃士兵釘死在地上。
胡千里緊繃着臉,額頭上的汗水流得像三伏天的太陽照過,平時的嬉笑就像過了冬天的綿衣,被收藏進了櫥櫃裡。一支支長箭飛過身旁,哪一支都能給只穿着皮甲的他帶來重創。但胡千里仍不閃不避地張弓搭箭,穩定的雙手將牆內的又一個蕃兵收進箭尖。
瞄準的目標明顯的是吐蕃人中極出色的勇士,帶着寨中的吐蕃士兵,與翻過寨牆、往寨門衝過去的廣銳將校廝殺在一處。七八名廣銳將校立抗三倍的敵人,雖然不見下風,但已經被圍着難以移動。
胡千里雙臂的力道注入長弓之中,喳喳的一陣響,繃得硬挺的弓弦被扯了開來。
下面混戰中,那名領隊的吐蕃勇士用藤牌硬抗着一記鐵鞭,在木屑橫飛的當兒,用力揮出了長刀。噹的一聲金鐵交鳴,他面前的宋軍被劈得連退了幾步,幾名宋人聚成的防禦圈在這一退中出現了一個破綻。他正待搶上前去,忽地心頭一陣發緊,讓他猛地擡起頭來。
對上目標的雙眼,胡千里扣着長箭的右手立刻一鬆。振顫的絃聲尚未停歇,離弦的長箭便沒入了那名吐蕃勇士的喉間。
一箭中的,胡千里放鬆下來。下面被圍困的兄弟被這一箭的戰果振奮,揮出着刀槍,一下衝散了圍困。
胡千里安心地笑了笑,可他身後傳來的不是喝彩,而是一聲急叫,“胡四,小心!”
急擡眼,兩名蕃兵不知何時,竟然已經快衝到了他的身邊。
胡千里連忙拉弓搭箭,可不知何時掌心已被汗水打溼,手指一滑,竟然沒能勾起弓弦。
“糟了!”
胡千里心中一聲不好,兩幅猙獰的笑容已經充滿了他視野。
過往的記憶如同走馬燈一般,在眼前歷歷而過,過去的廣銳軍都頭,彷彿聽到了勾死人的鎖鏈聲。
死亡前的一刻,他的心神卻放鬆下來,幾十年軍中的生涯,在三千兄弟一起舉起叛旗時宣告終結,現在又因故重新上了戰場,死在兵戈之中,也不枉這一生的征戰了了。
“早該死了。”
一道雪亮的閃光,如電光般突然飛起。如同浮光掠影,從兩名蕃兵的腰間一劃而過。轟的一聲響,衝到胡千里眼前的兩名蕃兵被劈出老遠。
而劉源,手提重斧,一腳踩在血泊中,出現在他們原先的位置上。
“小心點!”劉源的臉上帶着一點一點噴濺出來的血漬,肋下還插着只剩前半的長箭。
胡千里眨了眨眼睛,重新站直身子,道了聲:“謝了!”
簡短的對話,在喊殺聲中轉瞬即逝,可幾十年的袍澤兄弟,情誼更加沉澱了下去。
一斧之下,被分爲四段的兩人,拖着只剩半截的身體,哭喊着翻下城頭。青紫色的腸子拖在半空中,斷口卻在劉源的腳下。
自從開始動手之後,血腥味充斥在鼻中,掩蓋了其他的氣味。初始時,嗅到血氣就直欲嘔吐,但現在一看到血紅色的液體,劉源就像是莫名刺激到的公牛,興奮得難以自抑。
劉源擡起腳,堅韌的腸子像繩索一樣落地,而在之前片刻,一開始還在尖聲嚎叫的蕃人就已經完全失去了生命。
回頭對胡千里又道了聲小心,內側也有近一丈高的寨牆,劉源毫不在意地就跳了下去,又穩穩地落在地上。
剛剛站定,周圍的吐蕃守軍便立刻圍了上來。
劉源一聲暴喝,重斧帶着風聲掄圓了一揮,剛剛圍上來的吐蕃士兵,便倒飛了出去。在身邊清出一片空地,眼睛隨之一掃,轉了個方向,提着重斧便往營門處殺過去。
踏着血肉,一步步地前進。衝上來的敵軍一斧砍斷,沒有什麼能阻擋睜着一雙血色雙眼的劉源。
“劉瘋子!”
牆頭上,胡千里不知是罵,還是讚的唸了一句,擡手一箭,將追在劉源身後,準備偷襲的蕃賊給釘在了地上。
用着簡陋的梯子,攻打城寨的廣銳將校一個接着一個翻上寨牆。隨着越來越多的將士越牆入內,營地的反擊如煙雲般消散。
吐蕃人的弓箭並未停歇,但衝上來的敵軍武藝強到難以想象,射往要害處的箭矢用兵器給撥開,而不重要的位置乾脆用皮甲硬擋下來。
胡千里在城頭上長弓連發,心頭還在想着,要是有神臂弓就方便了。但以他們如今的鄉兵身份,是不得配備軍用重弩,尤其是神臂弓,更不可能發到禁軍以外的士兵手中,只能靠着手上的硬弓。
劉源終於控制了寨門,吱呀聲中,大門中開。被堵在營壘外的宋軍全數衝進了營中。吐蕃人最後的頑抗瞬間被瓦解。片刻之後,宋人的大旗已經在城頭上飄揚。
“這是第三座了!……下面還有五座,吐蕃人在這裡佈置的堡子還真他孃的多。”一名相熟的兄弟攤着手腳躺在胡千里身邊,直着喘氣,許久也不肯站起身來。
胡千里也在女牆上坐了下來,“誰讓珂諾堡位置好!”
珂諾堡地扼兩路,不論是河谷道,還是山道,想從熙州的狄道城往河州去,都必須經過珂諾堡。比起位於洮西的康樂寨和當川堡,從城防還是駐軍,都強出了十倍。
劉源他們攻打的是珂諾堡外圍的一處據點,佔據了山勢的地利,兩百多守軍壓制着準備出山,進入河谷的宋軍。珂諾堡近在眼前,但如果不能攻下珂諾堡周邊的七八處據點,離着目標的最後兩裡,就如同行走在死亡線上。
天色漸漸地暗了下去,身邊的兄弟不知何時都睡過去了,胡千里則還做在城頭上,低頭保養着他慣用的愛弓。肩膀突的重重地被拍了一下,擡頭看時,卻是劉源。
劉源在胡千里身邊坐下,手上的大斧不知放到了哪裡去了。他看看胡千里手上的硬弓,笑道:“聽說王舜臣那個毛頭小子,傳說他的連珠箭術能壓着一片牆的賊人。名頭都快蓋過劉昌祚那個神箭了。什麼時候跟他比比看?”
“算咯。”胡千里搖搖頭,緊了緊弓弦,“就算箭術勝了又如何,人家的官運沒得比啊!說是毛頭小子,可也是一路都巡檢了。劉指揮你當年的官運都比不上他。”
“誰的官運能比得上,才二十出頭吧……爺爺這個年紀,連去買笑的粉頭錢都沒有。”劉源罵了一聲,朝着營外用力啐了一口,“跟了好人家了。”
“那是沾了河湟開邊的光。韓機宜不也是才二十,就成了朝官嗎?沒軍功,熬上一輩子,能熬上一個都巡檢那都是祖宗牌位上燒高香了。”
胡千里嘆了口氣,收起弓。看着劉源的臉色,覺得有些不對。想想,問道:“走了幾個兄弟?”
“十七個,還有兩個怕是等不到回狄道了。”說起自家兄弟的傷亡,劉源臉色鬱郁,“其他二十四個已經給包紮了傷口,等到了狄道基本上就能救回來。”
“攻城拔寨,損傷在所難免。”胡千里早看開了,沒死是好事,死了也就罷了,“反正性命都是白撿回來的,也別想太多了。歇着去吧。”
“歇什麼?要我們一鼓作氣啊!”
“還要打?!”胡千里平平淡淡的口氣維持不住了,“都天黑了!”
“夜戰。”劉源嘆了口氣,“韓機宜爲我們爭辯了兩句,就被趕回了狄道。王經略、高總管可是盼着我們跟吐蕃人兩敗俱亡啊!”
胡千里呵呵冷笑起來,“那我們就把珂諾堡也打下來,總不能讓他們如願!”
“珂諾堡我們沒份,那是官軍的。只要最後的一座山口營壘攻下,就沒我們的事了。”
“還有五座吧?”
“只剩一座了!”
香子城是河州城的門戶,而珂諾堡是河州的門戶。在連續丟掉了三座駐防高地的營寨,吐蕃人一下放棄了接下來的四座城寨。將裡面的兵力都集中到緊守山口出路的那一座營壘中。
只要過去了這座營壘,就只剩河谷中孤零零的一座珂諾堡。
“援軍怎麼辦?”胡千里問着,“吐蕃人不會眼睜睜地看着我們攻打營寨!”
“王舜臣會帶人堵着珂諾堡過來的援軍,山口的營壘歸我們管。”
胡千里正要說話,忽然聞到一股濃烈的酒香,一眼就看到劉源手中拿着一個黃皮的小葫蘆,“是酒?!”他驚喜地問道到。
“燒刀子!上次韓機宜賞的。是療養院中用的藥酒,外面根本弄不到。”劉源晃着葫蘆,酒香四溢,轉眼間,就引過來一羣流着饞涎的酒徒。
“拿碗來,”劉源一拍葫蘆,“兌着喝吧。”
將一小葫蘆的烈酒,分給了衆多的兄弟。出動的命令也到了。只剩兩百人的廣銳將校聚在山道上,望着遠處的山口。
“胡四!”
胡千里聞聲回頭,劉源指了指自己的左臂,上面綁着一圈白色的布帶,在月色下很是醒目。
胡千里側頭看看自己的左臂,一聲失笑:“啊,忘了。”
掏出發下來的白布條,在上臂處牢牢的纏上幾圈。他一提長弓,對劉源道:“久等了!”
劉源擡眼望去月色下的山口,那一座只有百步上下的堡壘瑩瑩的反射着月光,他冷笑:“對,別讓主人久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