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儒者,當爲萬世開太平!”
振聾發聵的一句從身後傳來,惹得廳中的學子們人人向後張望過去。
只見着在正廳門外,一人駐足矗立。逆着光,讓人看不清他的相貌年歲,只能看得出他身材高大健碩,不似普通的士子,卻彷彿一名衝鋒陷陣的勇將。
“是誰?!”
近百人的頭腦中疑問叢生。
此一句,不但將儒者的最終目標爲之點明,還與前三句相互呼應。能接上這提綱挈領的第四句,可見是對橫渠之學已是融會貫通。
“究竟是誰?”
廳中大部分學子還沒有弄清楚突然冒出來的這一位究竟是何方人氏,疑惑還未有解清,門外的那人已經跨步進廳。腳步不停,口中亦不停,一步一句:
“上輔君王,下安黎民,外服夷狄,內平賊寇,開萬世太平之基業。此數事,非儒者誰人可當?!”
鏗鏘有力的聲音中,潛藏着幾分激昂,充滿着鼓舞人心的力道。
來人走進廳中,廳內的人們終於看清了他的相貌,亦是眼前一亮。
大約只有二十出頭,年輕得過分,雙眉平直,鼻樑挺秀,眼中神光內斂,卻隱含威嚴。膚色略黑,是常年風吹日曬後的痕跡,與一般在家中苦讀的士子截然不同。身着普通的儒生外出遊學的行裝,可幾步走來,舉手投足中表現出來的氣質,卻明顯地只有身居高位之人才能擁有,與他的年紀對不上號。
年齡與氣度之間的巨大差距,使得來人的身份已經呼之欲出。橫渠門下弟子衆多,能年紀輕輕就身居高位的,數來數去,也只有一人。
許多人都驚喜得站了起來,其中就有弟子中年歲最長的呂大忠。
“當爲萬世開太平!”
來人一邊說着,一邊穿過紛紛避讓開來的學子,一路走到同樣起身相迎的張載面前,他跪下來大禮參拜:“韓岡拜見先生!”
“果然他就是韓岡!”
“難怪!”
原本韓岡在張載門下弟子的心目中,已經是一個讓人讚歎不已的同門。在發明創見上,醫療制度,軍棋沙盤,還有被天子命名的霹靂砲,加上讓張載都受到啓發的格物之說,都可以看出韓岡的才學。而經世濟用的手腕上,又有輔佐王韶得成開疆拓土的功業,非等閒士子可以。
在張載門下,很有些人都把韓岡視作未來的名臣。日後光大橫渠門楣,非此人莫屬。
而今日韓岡的出現,如同奇峰突出,一句話就坐實了他張載門下傑出弟子的身份。幾可與呂大鈞、蘇昞和範育這些久隨張載的師兄們平起平坐。
“好!好!好!”
張載開懷大笑,親手將韓岡扶了起來。
爲萬世開太平。
韓岡的這一句,正說到了關節上!
張載擡頭看着自己門下最爲出色的弟子中的一人,欣慰地點頭贊着,“這數載玉昆你在熙湟助王子相威服青唐,收編衆羌,安撫熙河之局既定,圍攻党項之勢將成,此一句非你不得言!”
儒家講究着內聖外王,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無處不講究着這內外四字,太平盛世也並非只靠武力便能得來。但對於飽受党項賊虜侵擾的關西來說,外服夷狄纔是開太平的前提。
韓岡拱手行禮,謝過張載的讚許。
張載站上前,對着衆弟子道:“班固有言:儒家者流,蓋出於司徒之官,助人君順陰陽明教化者也。遊文於六經之中,留意於仁義之際,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宗師仲尼。此一段……誤矣!”
李復臉一紅,聽着張載繼續道:
“儒者立於天地之間,格萬物而體至理,習大道而治天下,豈是此數言可拘?”
“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行此四事者方可爲儒!”
在今天的這一場特別的講會上,張載欣慰地瞭解到了他的學術可謂是後繼有人。呂、蘇、範幾個大弟子不算,年輕一輩中,也出韓岡這般難得一見的人才。
而且這幾人都已經將關學所傳融會貫通,給出的答案比他預計得還要出色。心懷大暢,張載講學的時間也便比平日還要長了許多,不但宣講,而且還不住解答學生們的疑問,直到日影西斜。
一聲玉罄響,今日的講學結束。對着已經喉嚨沙啞的張載,呂大鈞領着衆弟子向他恭恭敬敬地拜謝下去:“謝先生傳道!”
……
學生們帶着好奇的目光離開了,各自回書院中的房間去了。
雖然他們還想跟韓岡結交一番,但很明顯張載要與韓岡先說說話。
被張載單獨留了下來,就在正廳之中。韓岡用眼角餘光打量着這一間可比得上中等寺廟大雄寶殿的建築,高丈許,橫闊皆有數丈,中有八根大柱支撐,容納下方纔的近百名學生,並不顯得擁擠。只是幾乎沒有紋飾,僅僅上了一遍漆——畢竟還是要省錢。
在大廳左右雙牅上,果然篆刻着《釘頑》《砭愚》二篇。這兩篇是關學的關節要目,大綱一般的文字,韓岡都已經能背熟了。要想了解張載的學術觀點,就得從這裡入手。
見到韓岡在望着這座廳室,張載微笑道,“這一書院,多得玉昆之力。若不是玉昆你,也修不了如此堂皇之地。”
韓岡立刻站起來,垂手而立,“不敢。先生對於韓岡的教誨,難以報之萬一。一點身外之物,當不起先生的謝。”
張載笑着示意韓岡重新坐下,“不必如此多禮。”他頓一頓,“玉昆,你今次過橫渠,可是爲了要上京科舉?”
“學生正是要去京城考個進士出來,日後若能有所成就,也可爲先生之學做個護法。”韓岡對自己的野心並不諱言。張載是君子,卻絕非可以欺之以方。以師徒之親,有話直說便可。
“若玉昆你當真能建功立業,那也是大善。若無朝堂上的支持,關學一脈,傳承不遠。”
張載非是慕於權勢,但他很明白,沒有權勢的輔佐,任何學派都長久不了,也光大不了。要不然,夫子又何必遊歷諸國。
關學不似淮南學派,有王安石這個宰相撐腰,有整個新黨的勢力爲後盾,未來的幾十年,在士林中,傳習王學必然是蔚然成風。除非有甚變故,讓王安石名望盡喪。
關學也不似洛學。洛陽位於天下之中,大宋西京,文人才士鹹聚於此。居於洛陽的兩個表侄,能與富弼、司馬光交遊。他們在交往的過程中,必然能得到這一干朝廷重臣的宣揚。且兩個表侄現今又在嵩陽書院中宣講,傳承數百年的嵩陽書院,不是草創不過兩載的橫渠書院可比。
關學在大宋學術界的地位,也就跟如今的蜀學差不多,偏居一隅,苟且而已。
爲了能將關學一脈傳承下去,張載絕不會矯情。
這幾年來,張載一直多病,尤其是肺,是個治不了的病。現在看似沒有大礙,但自己的身體自家最爲清楚,並非藥石可挽,只是拖日子,看看能不能多拖個幾年。故而傳說中的藥王弟子就在身前,張載也沒多問一句,甚至還要刻意離着看重的弟子坐遠一點。
“存,吾順事。沒,吾寧也。”
《釘頑》一篇中的最後兩句,說的就是張載對生死之事的看法——活着,順天應人,死了,只是安寧的時候到了。
對於生老病死,張載看得很開。他現在所掛念的,就是不想身死而道消。
孫復過世,泰山之學不之傳也;胡瑗去世,世間再無經義、治事二齋;李覯病歿,盱江學派雖仍有流傳,但也漸次式微。
張載不想看到他用盡一生的心力纔開創的事業,因他的去世而變成陳跡。他還希望“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這四句,能隨着他的學派而發揚光大下去。
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再次立言。
將著述留於後世,只是立言而已。但若能讓後世儒者傳習大道,便是立功、立德的大功德。
諸生之中,以韓岡年紀爲幼。說到傳承關學一脈,就算從年齡上,韓岡都的確有這個資格。而且“欲以旁門近大道”這句話,他也是當真能說到做到。格致萬物、究研物理,此一說別出心裁,已經遠遠不同於二程的理論,而是韓岡對自家之言的餞行。不過,張載還是希望韓岡能在正途上也同樣多下一點功夫。
要想光大關學門楣,要韓岡本人有這份能耐,對經義大道都要深入鑽研。推廣學術的權勢須有,但本身的學問也要深厚。須知學術纔是根本,權勢僅是輔助。
只是現在的張載,對於韓岡所說的格物致知的理論,也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更深入的瞭解。從韓岡在信中提到的初步成型的幾條理論,就已經可以看得出來這一套學說規模之宏大,意義之深遠,自然萬物的運轉之道即囊括其中。如果能順利的創立,並融入關學之內……
大事抵定矣!
朝問道,夕死可矣!
一起吃過飯,張載不顧夜色已重,連同三呂、範育、蘇昞幾人一起,拉着韓岡到了書房中:“玉昆,你且將前日在信中提到的力學三律,再與爲師細細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