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臘月初一,離着祭天宗祀的大典也沒有幾日了。爲着今次的大典之儀,朝中上上下下,從今年的四月時,便開始忙碌了起來。不僅僅是各項事務的準備工作,其中的典禮儀式也要做好預定安排。最後,最關鍵的要祭祀的對象,還未有作出決定。
君子之澤,五世而斬——這說得是諸侯、大夫,除了始祖之外,只需要上溯四代祖先去祭祀。
七世之廟,親盡而祧——這是天家的禮制。除了始祖以外,每一任天子只從他開始上溯六代去祭祀,更早的祖先神主,就從宗廟遷到祧廟裡去。
現在朝廷上下,正圍繞着禧祖文獻皇帝趙朓該不該毀廟,而爭論不休。
趙頊其實對這些繁文縟節也挺煩的。可這是朝廷大典,弄錯一點,不僅僅是不敬先祖的問題,傳揚出去,民間都要議論紛紛,而遼夏等外國,也都是會嘲笑的。事關重大,也只能讓趙頊繼續煩悶。
禧祖究竟該不該將神主遷去祧廟?
現在是衆說紛紜,爭論的關鍵,是禧祖趙朓到底算不算是大宋的始祖。
大宋天家傳承,按如今通行的說法,第一代是聖祖趙玄朗,然後不知傳了多少代,到了趙朓。禧祖生順祖惠元皇帝趙珽,順祖生翼祖簡恭皇帝趙敬,翼祖生宣祖武昭皇帝趙弘殷,最後宣祖生的,便是太祖皇帝趙匡胤。
所謂的聖祖趙玄朗,是真宗皇帝所創,只爲了壓上李唐攀上的老祖宗李耳【老子】一頭。最早一代被追封的皇帝,是開國時太祖所定的禧祖,是趙匡胤的高祖父,這是照規矩上溯五代追封。
只是現在,從禧祖開始往下算,趙頊已經是第九代了,上面有着八世祖先。一代代地排下來,祭祖時,這麼多神主,在宗廟中也不好擺。照禮制,現在就得遷移一世先祖出宗廟,留下七廟——也就是禧祖,該從宗廟中遷走,遷到祧廟待着。
照趙頊想來,這件事只要太常禮院給出個合情合理的回覆,兩府、兩制再討論一下,差不多就夠了。偏偏有人夾纏不清,說禧祖是大宋始祖,不能遷廟,該走的是順祖皇帝。圍着這件事,討論範圍擴大到了侍制、臺諫、禮官。
爲了此事,朝堂上下,斷斷續續吵了有半年之久。
贊成禧祖遷廟的那一方,拿出漢朝的例子,說漢高祖之父雖爲太上皇,但並未以其爲始祖。而反對一方,則上溯到更早的時候,商周之時,並不是以湯和文王爲始祖,而是以封國之始的契、稷二人爲始祖。
爲了此事,朝中重臣把新舊兩黨的區別丟到一邊,另分作兩派,上書爭辯。最後還是王安石做了結論,無功者不可爲始祖,本朝始祖爲太祖。禧祖當遷廟。
不管怎麼說,這是天家的大事。趙頊現在有了結果,也要跟太皇太后、太后彙報一下。
趙頊先去了高太后居住的保慈宮,不出意料地看到二弟趙顥也在。沒有多說什麼話,問候母后、兄弟之後,三人便一起前往慈壽宮。
這幾日天氣倒是好,雖然冷了一些,但天上澄藍澄藍的,看不見一絲雲翳。陽光落於宮廷中,曬得人暖洋洋的。
曹太皇半躺在一張軟榻上,陽光從窗外照了進來。已近六旬,太皇太后越發地見老了,她從十六歲開始侍奉仁宗,幾十年都在宮中度過,到如今對外面的世界已經很陌生了,但她所顧念,還是這個仁宗皇帝留下的這個國家。
只是眼下,讓她擔心的事,有很多很多。
看了趙顥又進了宮來,曹太皇眼中閃過一絲讓人難以覺察的不悅。有哪個出外的親王能天天進宮的,老四從來都是老老實實地待在王府中,就是這個二哥,天天去保慈宮報到。
心頭的不快被遮掩得很好,曹太皇聽着趙頊慢慢地將着朝臣們商議好的宗祀新制,以及如何處置禧祖宗廟的結論,都一五一十、不厭其煩地跟她說了一通。
聽完之後,曹太皇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而是顫巍巍地站了起來。趙頊一見,連忙上前扶着她。走到窗邊,看着外面的天氣,太皇太后回頭對趙頊道:“天朗氣清,若是大禮日也是如此,乃是大慶也。”
趙頊點點頭,深有同感:“娘娘說得是。”
“老身過去侍奉仁宗的時候,聽聞民間疾苦,必會訴於仁宗,每每德音因此而降,今次也當如此。”
趙頊神色變得冷了點:“今無他事。”
曹太皇轉過身,在趙頊的攙扶下,回到坐榻上。擡頭看着身前侍立的皇帝,“老身聽聞民間甚苦市易錢、免行錢,官家還是趁今次宗祀後的大赦,將之盡數罷去。”
話題不出意料的轉到了新法上,趙頊心情頓時又變得糟糕起來。耐下性子,對他的祖母道:“此諸法,多有利民,貧民豈有苦之。”
曹太皇嘆了口氣,這個孫兒就是個固執到底的性子,爲了大宋基業,什麼都可以不管不顧。可他不想想,國庫充盈的確是好事,但國家的安穩不單單是在國庫上。即便國庫庫房蓋了一間又一間,但若是上上下下都一片反聲,他這個位置怎麼能安坐得下去。
她老婆子雖然坐在宮中,但眼睛還是能看到東西的。下面已經是暗流洶涌,已經讓她不得不提點一下了:“王安石誠有才學,爲相經年亦是勞苦,然其怨之者甚衆。官家欲愛惜保全,不若暫時出之於外,待一兩年之後復召用之亦可。”
曹太皇的老生常談,趙頊越發地不耐煩起來,“羣臣中,唯有安石能橫身爲國家當事。新法非其不行,熙河非其不得。如今國事日盛,正是安石之功!”
趙顥見兄長和祖母之間的氣氛變得僵硬了起來,便上前一步,對着趙頊道:“太皇太后之言,至言也,陛下不可不思。”
“是我在敗壞天下嗎?!”趙頊見着弟弟當着面賣好太皇太后,心頭火起,口氣一下變得殺氣騰騰,眼神也危險起來,“待汝自爲之!”
這話一出,高太后臉色全然都變了,這話哪是能隨便說的。“大哥!”她又急又怒地叫着。
曹太皇先橫了趙顥一眼,又嘆了口氣,對趙頊道:“官家,此話不當說。”
……
“最後怎麼樣了?”
韓岡從王韶那裡得知了昨日慈壽宮中發生的這一出,聽到天子趙頊竟然說出了“汝自爲之”這句話,立刻就追問起下文。
“什麼怎麼樣了?”王韶反問。
“當然是問雍王啊……”韓岡瞪大眼睛,“天子可是說了‘汝自爲之’啊!”
“雍王說了句‘何至是’,然後哭了一場。”
韓岡愣了一陣,“這就沒下文了?”
“還要有什麼下文?!”
韓岡咂了咂嘴,搖搖頭:“……燕懿王那還真冤。”
王韶咳嗽了一聲:“玉昆……”
王韶提了警告,韓岡也便不說了。
不過趙頊說的這一句,百年前曾有另外一人說過——太宗趙光義。時間是攻打幽燕而不果的高梁河大敗之後,地點是東京宮城中,人物呢,則是太祖皇帝的次子趙德昭。
早在高梁河兵敗之時,軍中不見趙光義的蹤影,當時就有人準備擁立趙德昭。等到趙光義安然回到京城,一直沒有給前面攻克太原、滅掉北漢的將士賞賜。趙德昭去勸說,趙光義便回了一句“待汝自爲之,賞之未晚。”。聽到這話後,趙德昭回去後就拿着刀自盡了。然後放心下來的趙光義大哭一場,便追封了他做燕懿王。
哪知道,同樣的一句話,反是雍王一句“何至是”——何必說到這種地步,哭上一場就沒事了。
“汝自爲之”,天子能說出這等話,可見心中已經猜忌到了極點。雍王倒是膽子大,哭哭就當什麼事都沒發生。
韓岡真的是很遺憾。這位二大王也真是不幹不脆,要是跟着燕懿王一樣拿刀子自裁那就有趣了。
王韶也能猜得到韓岡在想什麼,嘆了口氣,“若是雍王真如燕懿王一般,恐有傷天子仁德。”
韓岡嗤嗤一笑:“唐太宗可是仁君……”
一年只有十三個死囚,鬥米三錢的貞觀之治,唐太宗當然是仁君。趙頊可是一直都是想要學着唐太宗,若他能學到三五分,韓岡就有樂子看了。就算學不成李世民,學學今朝的太宗皇帝也行啊……
“玉昆你啊……”王韶無奈地搖了搖頭,這還真是唯恐天下不亂。不過韓岡能在自己面前暢所直言,也可見對自己的信任。這一點,王韶倒是樂意見到。
韓岡也不再對這事再說什麼了,反正也不犯什麼忌諱,當着天子面都能說的。
雖然韓岡從他記憶中的那點歷史知識裡,可以確定趙顥不會有登上皇位的一天,但說不準那天曆史就變了樣。要是上朝時看到坐在御榻上的是二大王,韓岡恐怕就要準備流亡海外了。
“算了!”
這話趙頊能脫口而出,可見已經對趙顥深深地提防了起來。兄弟情分還有多少,基本上誰都能看得出來了。只要趙頊能活久一點,兒子也早點生出來並養大。趙顥就沒有做上九五至尊的機會。
只有韓岡,也就不需要在這裡杞人憂天,或是唯恐天下不亂,讀書纔是正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