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喝空了的瓷盅,趙頊接過王中正奉上來的絲巾擦了擦脣角邊的藥液。
從玉輅下來,他就感覺着身體不適,只是喝過了隨行御醫所開的藥湯之後,發了汗,感覺纔好了一些。
王中正憂心地看着在燭光下,臉色依然顯得蒼白的皇帝,“官家,要不要再詔兩名御醫來看一看?”
“劉方明已經是隨駕而來的最好的御醫了。回城招人來,又會致亂,還是罷了。”
王中正小心地說着:“朝臣中應該也是有幾個通醫術的。”
“沒一個能比得上劉方明。”說道通醫術的臣子,趙頊就立刻想起了韓岡,“韓岡雖然深通醫理,但對望聞問切、施針問藥卻是一竅不通。”
“可惜了那麼好的仙緣。”王中正深感惋惜。
“韓岡可從來沒有承認。”趙頊其實也是有些懷疑。只看韓岡的年紀,就知道他在醫理醫道上的見解和手段不可能是自己閉門造車出來的。但如果是得人傳授,到底是從哪裡學到卻是一個謎,路邊破廟的孫姓道士,又精擅醫術,怎麼想都不可能與孫思邈沒有干係。“王中正,你曾與韓岡共事過多次,可有提及此事?”
王中正賠着笑:“微臣在韓岡嘴裡聽到也是一般。不過臣在關西還聽到了一些說法。說是韓岡的確是遇上了孫真人,但當孫真人問他願意做一人醫還是萬人醫,他選了後一項。從此能設療養院救治萬人,能有產鉗救產難,卻再也學不會半點醫術。”
“無稽之談。”趙頊雖是這麼說着,卻也覺得有幾分符合了事實。
“官家。”另一位隨行內侍李舜舉走過來,“該去大次了。”
趙頊略一頷首,便站起身要舉步離開寢殿。
“官家,那要不要將懷爐帶着?”王中正跟在後面低聲問道。
趙頊搖搖頭,王中正是一片忠心,但卻是不可能的。在朝廷大典上,一切都必須依照禮制。隨身的飾品、器物,不可多,不可少,絕不能有半點差池。就算坐在玉輅,都不能在腳邊放着,何談隨身攜帶懷爐。即便天子也行不得快意事。
大次,就是按設在祭天圜丘前的帳幕,供天子更衣休息所用。而重臣們所使用的帳幕,則成爲小次。
不過趙頊是沒有辦法休息的。他要穿着絳紗袍,戴着通天冠離開行宮,然後在大次中換上祭天的袞冕。半個時辰的時間,往往就在整理衣物和裝束的過程中,飛快過去。
帳幕外,樂聲伴隨着腳步聲響起,這是陪祭的官員們開始站位。
趙頊此時已經身着十二章衣,上有日、月、星辰、山、龍、華蟲,下有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總計十二道圖案,將天地萬物穿戴在身上。頭戴十二旒冕,十二條五色絲線串成的珠串,就垂在眼前。
趙頊深吸着氣,平復心中紛亂的情緒。已經在壇所練習過多次,之前分別在熙寧元年和四年,也有過兩次正式的郊祀。但他依然有些緊張,一次失誤就是關係到之後的三年,更是會影響到他在國中朝中的威望,一點差錯都不能有。
聽着熟悉的樂曲,趙頊判斷着最後高潮的開始時間——還有半刻鐘。
韓岡強忍住要打哈欠的衝動,但他還是有些困。昨夜抵達青城後,他根本就沒有睡,也沒有哪位臣子能安心地睡得下來。祭天大典是從子正之後就開始,那麼一點點休息時間,最多也只能供官員們閉目養神而已。
他所在的房間,安安靜靜。六位左右正言,都在閉目養神。官員爲了拉關係,爲日後鋪平道路,三五日不睡,都沒有什麼問題。不過房中的韓岡卻是個最大的問題。
韓岡一口氣開罪了兩位宰相,做足了孤臣的姿態。天子也許會喜歡,但他的結果很可能就是出外。這樣的情況下,沒人敢跟他走得太近。如果沒有幾天前的事,韓岡在這羣人中必然是衆星捧月,但眼下,卻是隻有平平常常的幾句寒暄——官場之上就是這麼現實。
不過房內的寂靜很快就被打破了,幾名太僕寺中的吏員,一間間的開始請人出來。韓岡隨着自己所屬的隊列,站到了預定的位置上。在今天的儀式上,主角是天子,配角、龍套是那些有職司在身的禮官,至於普通的官員,樂班,舞班,周圍的士兵,都只能算是壁花。
圜丘被內外三重矮牆給,這三道圍牆被稱爲壝。每道壝牆間隔二十五步。天子的大次就設在外壝。又有兩排火炬,從大次一直延伸到圜丘前。
天時已至,百樂齊鳴,樂班齊聲高歌:“在國南方,時維就陽。以祈帝祉,式致民康。豆籩鼎俎,金石絲簧。禮行樂奏,皇祚無疆。”
隨着歌聲,趙頊手持白玉圭,從大次中走出來。一步,一步,走近上下四層的圜丘。
走到圜丘祭壇下,樂班高唱的歌曲又一變:“步武舒遲,升壇肅祗。其容允若,於禮攸宜。”此是伴隨天子登壇的《隆安》之歌。
踩着歌詞和節拍,趙頊舉步走上祭壇。
從昊天上帝,到衆星星主,總共六百八十七位神祇,祂們的神位在圜丘上,按照層級高低上下排列。最上方的一層,有昊天上帝,有皇地祇,還有陪祀的太祖皇帝。下面則是五方天帝,日月星辰,二十八宿等神主。
圜丘正南方的這一級級臺階,在此時,只有趙頊的雙腳能踏上去。
因爲他是皇帝。
書曰:“乃命重黎,絕地天通,罔有降格。”
孔傳曰:“重即羲,黎即和。堯命羲和世掌天地四時之官,使人神不擾,各得其序,是謂絕地天通。”——帝堯任命羲、和世代執掌天地四時之官,使人間與神明互不干擾,各守其序。自堯之後,天神無有降地,地只不至於天,明不相干,至中唯有人皇。
前有三皇,後有五帝。當始皇將皇、帝的稱號融二者爲一,理論上,其在人間的地位,就是唯一能夠溝通天地的神明,亦是使人間不受天地干擾的至尊。
韓岡遠遠地望着圜丘祭壇,等待天子祭拜祭壇最上方三座神主。
儘管因爲長達數月的準備,還有爲時七日的典禮流程,使得從祭的官員、將校都是有些懈怠,也都從心底裡感到疲憊。但到了天子踏上圜丘臺階的那一刻,懈怠和疲憊從圍繞圜丘的數萬人的臉上、身上頓時不見。
隨着天子踏上圜丘,彷彿天地神明的注意力都集中到此處。在這座祭天之所,多少人寧神靜氣,隨着樂曲,輕輕動着嘴脣,一起默默地哼唱着大典韶樂。
這就是宗教儀式的感染力,除了極少數人,無人不沉浸在肅穆莊嚴的氣氛中,就連韓岡自己,也差一點沉沒下去。
儒門道統敬鬼神而遠之,但禮天地、敬祖先,就是華夏一脈的信仰,而將皇帝和上天聯繫起來,更是儒門的重要成分。
但凡天災人禍,或是祥瑞吉兆,都是上天對天子和朝堂治政的評價。天人感應之說,雖然識者嗤之以鼻,但畢竟已經深入人心千多年。若是逢上大災大疫,即便智者,也免不了會疑惑和動搖起來。
不擊敗——最少也要動搖——環繞在皇帝身周的光環,韓岡希望看到的一切,就絕不可能實現。
這是要跟着數千年來積累起來的風俗、慣例和人心來較量,韓岡孑然一身,卻要想改變這一切,可謂是螳臂當車、自不量力。
但他還是打算要去做,否則,他來到這個世界又是爲了做什麼?!做個優秀的宰相,侍奉天子,然後在青史中留下一個名字就算完事了?
韓岡可不會這麼認爲。
一個穩定的中樞是必要的,可一個被神聖光環籠罩的皇權卻是不需要存在的。
只有摘下了天子身上的神秘面紗,去除了被加之於天子身上的神性,韓岡纔有機會實現他的願望。
雙眼盯着天子在圜丘頂上的一舉一動。不過,韓岡還無意上火刑架。
所以到現在爲止,他都沒有將望遠鏡和顯微鏡給拿出來——儘管已經有了凸透鏡,有了凹透鏡,但他就是耐着性子等着天子或是其他某個人,在不經意的時候,將兩片不同類型的鏡片交疊在一起。
韓岡對此很有耐心,無論是放大用的凸透鏡,還是作爲近視鏡片的凹透鏡,都已經在官宦人家常見,民間的工匠也有人開始仿製——白水晶的價格雖然長了不少,但照樣有人用得起——兩種鏡片開始普及,望遠鏡的出現是遲早的事。
到時候,肯定會有人對着天上日月星辰,拿起望遠鏡觀察着。
接下里就算韓岡什麼都不做,幾百年後,天文學的發展也會將天子從神明一點點地拉到了凡塵中。
但這實在太慢了,韓岡依然有着在保護自己的同時,將皇權掘土斷根的手段。
一切都會一步步過來,就像此時天子登上圜丘祭壇,一步步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