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全虎虎生風地大步跨了出去,步履間又多了幾分自信。
韓岡在後面看着他走出去,脣角上就帶了點笑意。
會待人,才能用得好人。周全之前是韓家的下人,這個身份以如今的習俗,就算他做了官之後,也不會有所改變。但這件事,各自心裡有數就行了,沒有必要一天到晚地提醒着。毀家滅族的怨恨往往就是在一個不經意的態度中種下的,韓岡在這方面一向很是小心。
“去板甲局,把臧樟找來。”
韓岡將門外的小吏叫進來,吩咐他出去找人,又想回周全的事。
周全如今在軍器監中耳目通靈,算是個很有用的親信。不過也僅此而已,到了軍器監之外,就沒辦法再幫忙了。韓岡想想,發現自己的個人勢力還是太過於淺薄,身邊連個出主意的人都沒有。章惇和王韶只是盟友而已,王旁尚在白馬縣的府界提點衙門中任職——否則說不定還算是一個可信的助手——換句話來說,他其實一直都是在孤身奮戰。
之前的三位幕僚,已經各散東西。方興和魏平真得官之後,都外放了州縣擔任幕職——他們能這麼快就有了官闕,也是韓岡活動的結果——只是沒有一個出身,他們在官場中,正常情況下其實都走不了太遠。所以遊醇還是準備考進士,去了國子監讀書,準備迎接今年的貢舉,現在也就住在國子監中的宿舍裡。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日後這三人都能成爲助力,但眼下韓岡還是需要幾個能派得上用場的助手,儘管監司之職,不需要清客來輔助公務,但他日後遲早要外放的,什麼沒幾個清客和幕賓,在州縣中做事也是麻煩。
嘆了一口氣,韓岡還是盼着關學一脈的同窗能來投奔於他。他已經爲此在給張載的書信中專門提過了,希望能給他推薦幾位合適的人選。
臧樟很快就到了,由於韓岡的舉薦,原大爐作的作頭成了板甲局的同管勾官,另一位管勾官是由內侍兼任,負責將局中事務及時通稟天子,就跟斬馬刀局的情況一樣。見到監中多出來的閹人,韓岡都不知該說什麼好。趙頊管得實在是太寬泛,這是天子該做的嗎?幸好幾位被派來做監軍的內侍都很聰明,沒敢在他面前亂來,而是老老實實地等着分功勞,否則韓岡肯定是忍耐不住。
“舍人。”臧樟進來後先行了禮,“不知舍人喚下官來此,有何吩咐?”
“只是有些事要詢問一下管勾。”臧樟在軍器監中的地位不低,要不是他的官身是靠着打鐵得到的,就算接替白彰留下的軍器監丞的職位,也不會在監中引起異議。對於這樣的一位技術官僚,韓岡都是保持着幾分敬意,“板甲局籌備完畢,板甲也開始按照預定目標每天出產。我昨日面聖時,已就此向天子稟報過,天子也說這事的確做得好。”
看了眼臉上泛起喜色的老工匠,“不過有些事想必管勾你也聽說了,若是板甲局的作坊過些日子遷往京城之外,不知你能不能安排妥當?”
臧樟有些遲疑,“其他倒沒什麼大問題,人也好、作坊也好,遷過去就遷過去了,只要有份活幹,哪裡不是生活。再說,離着京城也不遠。就是生鐵的事,如果遷到水邊,肯定就是日夜不會熄火。那時候,作坊中取用的生鐵能不能供得上來?”
“徐州的生鐵應該沒有問題,實在不行還有相州和磁州。”
“利國監的鐵礦就那麼大,徐州能送來的生鐵數目可能湊不上。相州和磁州從礦坑到水路的距離要遠過利國監,用得又是石炭,成本太高,質地也不好。”臧樟說道,“而且去年天下鐵課才五百萬斤啊,連英宗皇帝的時候都不如,那時可還有八百萬斤!”
“治平年間的鐵冶可有‘私人承買’?現在各地礦上的冶戶不都是改成了官府抽分。鐵課少一點很正常,但總產量還是增加的。”
正如臧樟所說,如今全國的“鐵課”總數每年是五百萬斤——這裡的“課”是課稅——比起英宗時的八百萬斤少了近半。但這是因爲朝廷對於鐵冶管理制度進行了改變的緣故。各地的礦監依然還是官府控制,但最底層的開採和冶煉漸漸地都變成了私人承包制——“召百姓採取,自備物料烹煉,十分爲率,官收二分,其八分許坑戶自便貨賣”出產以官二民八來抽取——也就是生產出來的生鐵官府抽兩成當作稅收,剩下就讓坑戶自己販賣。
從工業化生產的角度來說,將礦石冶煉交由私人承包,其實是種倒退。可從管理上來看,將最爲繁瑣的採掘和冶煉外包出去,卻是省了朝廷的許多人工,也能吸引更多的人去從事冶煉這個行業。比起舊時的冶戶受到官府欺壓,而戶口不斷流失的情況,要強了上不少。
“而且礦山遍地都是,只要有人,就能開採出來。單是徐州利國監的出產,其實可以遠比現在要多。”
雖說如今的開採技術主要還是以淺層礦藏爲主,但要滿足舉國上下對鐵製品的需求,卻已經足夠了。一副全套鐵甲不過二三十斤,一百萬套,才幾萬噸鐵而已,實際上一年的需要不過五分之一,一年有二十萬套就足夠了,即便加上日後要生產的鐵器,也不過需要五萬噸。
當然,以現有的技術條件,一年五萬噸鐵,其冶煉、鍛造的難度肯定遠遠超過後世,但只是作爲原材料的礦石、煤炭,想要開採出足夠的數量來,還是沒有問題的,只要增加一點效率就可以了。徐州後世有名的利國鐵礦,韓岡又不是沒聽說過,只是他現在才知道“利國”二字來自於此時。那個產量有個零頭就夠了。
“但也要有人啊。利國監十六個礦坑,一年下來也不過幾千萬斤礦……”
“若本官記得沒錯的話,礦石從礦坑運出來,基本上都是用肩挑背扛的吧?”
臧樟點了點頭:“礦上哪裡有好路,到處都顛簸得厲害,別說馬車用不了,就是獨輪車都用不長,只能用人力來。”
韓岡抽出一張紙遞下去,這是他用炭筆畫的軌道和有軌馬車的圖樣,後面詳詳細細地用蠅頭小楷寫了上千字的說明。
臧樟低頭一看,頓時就疑惑地皺起眉頭:“這是……”
“這是我準備在礦山上用的有軌馬車,原理與雪橇車差不多。可以用在礦山處,也可以用在碼頭上。應該會比用普通的馬車要好許多。”韓岡吩咐着臧樟,“論起監中的匠人,你比我熟悉得多。回去推薦幾個合用的人手上來,看看能不能將這軌道和有軌馬車給造出來。到時候用在五丈河碼頭到監中的道路上,也省得用太平車來回轉運生鐵了。”
五丈河是運來徐州的生鐵的水路,每天都有船隻停靠在軍器監的碼頭上,但碼頭離着興國坊雖說不遠,但生鐵、石炭等原材料的轉運照樣很是麻煩。韓岡早就有心鋪設鐵路,雖然還不可能用鐵,但用硬木爲軌應該不會有問題。
“另外在監中,在輪軸輪轂的方面要加以懸賞。有軌馬車需要一個更爲穩定的輪軸和輪轂,木質也可以,但若是能用鋼鑄、鐵鑄那就更好了。”
“下官明白。”臧樟沒有二話地就點頭,有板甲和飛船在前,韓岡不論說要造什麼,在軍器監中都不會造成疑議。
臧樟下去了,韓岡敲了敲桌子,又翻了翻隨身攜帶的小冊子,想起來還有炭火也是一樁亟須要解決的事。日後徐州利國監的鐵礦石產量上來了,木炭的數量恐怕就不夠用了。但改用煤炭,則鍊鐵質地不佳。
韓岡記得後世鍊鐵都是焦炭,不知是不是就是因爲直接用煤炭會有什麼問題。不過以他現在的地位,命人煉焦也不會多麻煩,就當成燒木炭好了。每個地方的煤炭都要試一試,看看哪個地方的煤出產的焦炭更合適鍊鐵,到時候通過水路轉運到徐州去。
想到這裡,韓岡忽然怔了一下,他記得徐州附近似乎也是有煤的,而且後世的蘇北皖北——也就是如今的兩淮——是遍地煤礦,靠着小煤窯發家的朋友,韓岡舊年也認識幾個。中國石油雖然不多,但就是煤多,千年前後都是一樣。
其實採掘也好,冶煉也好,這些都不能算是他的分內事,如果板甲局因爲生鐵不夠而不能提供足夠的產品,責任算不到他韓岡頭上。各地的鐵監自成系統,又不歸他韓岡管轄,這是三司中的鹽鐵司的差事。
不知道如今的三司使元絳,會不會因爲自己插手這方面的事務而心生不滿。不過韓岡想了一下也就放到了一邊去了,如果元絳當真因爲職權被侵犯而與自己過不去,趙頊可不一定會袒護這位三司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