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斷續續下了兩天的雪終於停了,而穿行在山谷中的寒風一直就沒有停歇過。
山風將地面上的細雪颳起,呼呼打着旋兒,化作一團團白色的幽影,隨風奔出百十步,然後又忽的一下,在一片白色的雪地中散得無影無蹤。
宋軍營寨前沿的柵欄,離着駐紮着上萬人的羅兀城及城下軍寨只有半里地。厚達一尺的積雪覆蓋着其中的地表,兩軍之間的空曠地帶,並沒有什麼人去踩踏,是近乎完整的一片雪白。
唯有靠着西北山壁的一處雪跡凌亂,還有着一處處深褐色的印痕,那是昨夜過來偷營的兩百西賊精銳,被守候已久的宋軍萬箭射殺後的殘跡——他們被砍下的頭顱,此時正一個個被高高地懸在柵欄上,空洞的眼神正對着將他們派來送死的地方。
正常的時候,這僅僅只有半里寬的分界線,雙方都應該放出幾十名精銳的遊騎梭巡其中,看着對方哪裡有了疏忽,就趁勢如兀鷲一般叼上一口,也好提振自家的士氣,打壓對方的軍心。只是在厚厚積雪之中,什麼樣的遊騎都會變成慢吞吞的烏龜,運氣不好的就是被人圍殺在雪原中,哪一邊都沒心思放出自家的精銳來送死。
只是僅僅半里的距離,不過一百八十步,如果用神臂弓向着羅兀城的方向仰天射上一箭,六寸的木羽短矢只要不被風捲走,多半就能落到城頭。也的確有士兵這麼做,明着欺負党項人缺乏能遠射的重弩,時不時地射上一下,儘管落下來的箭矢已經傷不了人,但也能在守軍中造成一點小混亂。
當然,能隨意使用神臂弓,而不是必須等待軍令纔給扣動牙發的士兵,在羅兀城下的兩萬宋軍中,也只有區區一個指揮的選鋒軍。
鄜延路的選鋒,平日裡身穿紅襖,腰扎錦帶,跨着的腰刀都是良工打造的稀罕貨,在延州城中的時候,看人都是用鼻孔的。現在聚集在柵欄後的他們,紅襖錦帶依然穿在身上,不過外面則套了一身區別於普通士兵的精製板甲,有着護臂護腿,上面泛着漂亮的銅色,身後還配了一條鮮紅如血的短披風,戴在頭頂的鐵盔上,一團紅纓驕傲地高高挑起。
這羣選鋒只是尋常地坐着站着,卻已是威風凜凜。其中一名小卒表現出來的驕悍,就能和普通禁軍中以勇力著稱的軍官不相上下。如果再將放在身側的七尺陌刀一舉,可一擊斬殺戰馬的刀刃上幽藍的寒芒映着雪光,頓時就是一陣凜冽殺氣撲面而來。這是自一路數萬大軍中精挑細選出來,用以攻城拔寨的一羣勇士,也是種諤手中用來改變戰局的一支力量。
不過他們現在無所事事,除了寥寥幾人閒來無事地向着羅兀城頭或是城下軍寨射上兩下,多半還是看着身後一片空地。
就在空地中央,種樸擡起了頭:“風似乎大了點,這個天氣能上去嗎?”
“今天的風還不算太大,沒有關係的。”種建中衝着前面吆喝了一聲,“把繩子栓緊點,釺子也往地裡多釘兩寸!不要人還沒進去,就飛上天了!”
就在選鋒軍士卒注視的方向,也就是在種建中和種樸的面前,一堆篝火正熊熊燃燒。從火堆中穿出來的滾滾的熱浪將周圍的寒意盡數驅散,也將營中清理之後,還殘留的些許積雪也一起化盡。
而更多的熱氣,則是被灌進了一個巨大的氣囊中。就在上千隻眼睛的注視下,氣囊一點點地鼓脹了起來,向上浮動。正在加熱之中的僅僅是一艘飛船,但旁邊還有兩艘飛船停着。過一陣子,這些飛船就會交替地浮上天空。一艘眼看着就要落下來,下一艘就立刻升上了天去,可以持續地監視着敵情。
飛船的氣囊外側都用五色繪了獸面,一個個活靈活現。張着血盆大口,瞪着眼睛,面目猙獰,直欲擇人而噬。
軍器監提供給鄜延路的飛船無一例外都是素色的,毫無紋飾。韓岡也無心弄些花裡胡哨的紋路來做裝飾。
不過飛船一落到種諤手中後,就立刻改頭換面。在種諤看來,把飛船僅僅當成巢車來使用,實在是過於浪費了。飛在天上的鬼怪,且受到官軍指揮,這可是能將西賊的士氣給一下打到底的利器。
用了小半個時辰來加熱,氣囊終於整個騰空,由幾十條繩索連在一起的籃筐,被扯得離開了地面。不過被纜繩系在地上,離地也只有幾寸而已。
就在統領飛船事務的軍校催促下,一名精瘦幹練的士兵隨即手腳靈活的爬進了籃筐。
種建中有點不甘心地看着飛船籃筐中的背影。他的身材健碩,乃是個偉丈夫,雖然身上並無一絲贅肉,可體重依然超過太多。當初在京城時,種建中因爲要保持文官的穩重和體面,眼饞地看着一個個武將跳上飛船,然後升空上天。等他到了延州之後,閒下來第一件事,就立刻乘上飛船上天,飽飽地看了幾日延州城的風景。可眼下是戰時,一點重量浪費的餘地都沒有,種建中即使有再多的心思,也只能乾瞪眼。
籃筐的正中央安着一個四尺多高的燃油爐子。斥候一翻進籃筐,就立刻將火生了起來。躥起的火焰,維持着氣囊中熱空氣的溫度。雖然不能直接憑着這具油爐將飛船升起來,但已經可以將飛船的滯空時間延長一倍。
在飛船統領的指揮下,纜繩漸漸地鬆了。掛在籃筐外的沙袋,一個接着一個地被解開,每丟下一個沙袋,飛船就向上躥上一截。就像被放在了臺階前的青蛙,一階一階地蹦着。而注視着飛船的人們,也隨之一點點地擡起了頭。
巨大的氣囊就這麼拖着籃筐和籃筐裡面的宋軍斥候,就這麼蹦上了天空。自近三十丈的高處,俯視着離之不遠的城池和軍寨,將城寨中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
當獸首飛船在宋軍陣列中騰起的時候,羅兀城的城頭上很明顯地驚起了一陣騷亂。就算党項高層中有那麼幾人從細作那裡,聽說過宋人手中有了能飛天的船隻,也不可能有機會當面看過實物,更別提下面什麼都不知道的士卒。
舊年狄青因爲相貌英俊如女子,故而上陣時就在臉上帶着一副青銅鬼面,披頭散髮地衝鋒陷陣,讓當面的西夏軍見之膽寒。當年帶着青銅鬼面的猛將如今早已不在人世,但現在飛在天上的惡獸可比當年的狄青更爲可怖。
統率城中兵馬的嵬名阿埋望着天上張着血盆巨口的怪獸,手腳冰涼。他當初就知道攤到這個職位不會有好結果,幾次想調回興慶府卻都被堵了回來。這兩年沒少燒香,想不到還有。
“這是什麼怪物?!”他尖叫着。
“這是飛船。”嵬名阿埋身邊的幕僚提醒道。
“這就是飛船?”嵬名阿埋心定了一些,他自從來到羅兀城後,爲了自己的小名,着力打聽宋人那邊的動靜,飛船這個名詞還是聽說過的。
幕僚用力地點頭:“蹈於虛空,乘風而行,這肯定就是飛船!”
“傳令下去,讓士卒不要驚慌,只是宋人造得軍器罷了!”嵬名阿埋立刻下着命令。只是他讓下面不要驚慌,可他自己的聲音都在顫着。宋人都能飛上天了,那城牆還有什麼用,轉眼就能飛到自己的頭頂上,“對了,要射下來,讓人快點將那怪……飛船射下來!”
羅兀城城頭上的西夏弓手瞄準了天上的飛船,紛紛射了過去。只是這完全是浪費箭矢的無謀之舉,沒有什麼弓弩能射到比十幾層的佛塔還要高出許多的飛船。仰着脖子看着都累,箭矢飛到半空就紛紛落了下去。如果硬要說的話,也只有宋軍倚仗守城利器的牀子弩,纔有可能將天上的飛船給射下來。
趁着羅兀城中的混亂,宋軍將一架架霹靂砲推上了陣前。六十餘架巨型的投石車在城下寨前擺出浩浩蕩蕩的陣勢,讓城頭上的守軍看寒了膽。種諤的將旗也提了上來,牢牢地插進了雪地中。兩萬宋軍將士全都高聲歡呼,伴着猝然響起的戰鼓,如雷霆、如海嘯,引得附近山嶺中的積雪崩塌下來。
一個竹筒這時從飛船上丟了下來,啪嗒一聲落地。立刻有人上前去撿了起來,轉身送到了種諤的面前。抽出竹筒中的紙條,種諤展開一看,就擡頭望着羅兀城中,“城裡的西賊居然沒有動靜。”
“還是不敢出來拼命。嵬名家的人是不是給梁氏兄妹嚇破膽了?”種樸冷哼了一聲。
六十架霹靂砲就停在寨子外,而寨中都沒有派人出去守衛,就算明知道會有陷阱,也該出來拼個運氣,看看能不能燒掉幾架,怎麼連一點動靜都沒有?
“他們肯定會出來的。”種諤沒有再多話,找來親衛吩咐兩句,讓他跑去傳令,就立於大旗下靜靜地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