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灰灰的,大概是要下雨的樣子。
空氣中摻的水,比起鳳翔府老家邊上小酒店裡賣的酒還多。當年摻水的酒,應該說是摻酒的水,李信記得他爹喝起來時,都是一邊喝一邊罵,越喝也上火。那時候,自己老父應該從沒想到還有作封翁的一天。李信咂咂嘴,現在倒是沒人敢給他的酒裡摻水了。
“這鬼天。”
一年到頭,水面上都看不見冰,可溼寒的空氣依然能鑽過皮襖、棉襖,透進骨頭來,李信覺得南方比起陝西的冬天還要冷一點。他在荊南已經有三年了,卻還沒有習慣過來。已經到了更南方的廣西,情況還是一樣。站在船頭上只是過了片刻工夫,就已經手腳冰冷。
李信活動活動手腳,不知什麼時候能調回北方去,等打完交趾得問一問表弟。看了眼岸上,每一艘官船,都是在十幾名縴夫的拉動下,才能溯流而上。論起吃苦,他可遠遠比不上拉縴的。
“都監。”雷簡從艙裡走了出來,臉色還是青白地顯着病態,不過已經能在船上站穩腳了。
李信回頭,上下打量了一下,“雷兄,今天好一點了沒有?”
雷簡挺直了腰,給出了一個有點勉強的笑容:“好得差不多了。”
治病救人的醫官反而病了,像是笑話,李信卻是笑不出來。看到雷簡現在終於能起來走動,心中的一塊石頭終於放下了,“那就好。”
“讓都監掛心。”知道李信是個鋸嘴葫蘆,不會奉承人。點點頭就當作安慰,雷簡也算是見怪不怪。要不是有韓岡、張守約和章惇一路扶持,這樣的性格怎麼在軍中爬上去?這一次又怎麼可能壓得過劉仲武,被天子點上領着南下救援廣西的荊南軍?這就是朝中有人的好處。
不過李信在荊南軍中的威望倒也是十足真金,當年出陣都是身先士卒,下面的士卒都是服他。雷簡也看到了,一起南下的幾個指揮使,在他面前都不敢有二話。
掠過水麪的寒風吹得雷簡抖了一下,抱着膀子搓了搓,“現在到哪裡了?”他問道。
“前面就是興安縣。”江面上的船隻多了起來,溝通荊、廣的靈渠渠口,就是冬天也一樣熱鬧。
“都快到興安了?!已經進廣西了?”雷簡嚇了一跳,進入興安之後,靈渠在望,就算是入了桂州地界。他在船上到底躺了幾天?!只覺得剛剛離開潭州不久,怎麼一下就到了桂州境內。
李信瞅瞅雷簡,看起來病得不輕,頭腦都糊塗了,這樣的醫生誰敢相信他開的方子,“雷兄,到了桂州城中,還是先將養個幾日爲好。”
這怎麼行,他的副手可是等着要搶他的位置。“經略和運使招在下隨軍,豈是爲了來桂州養病的。”這一次隨軍機會也是難得,雷簡哪裡肯放過。在太醫局中,他的醫術排着倒數,遠遠比不上給天子、太后看病的幾個御醫,但他升官一樣不慢。靠的是什麼,雷簡很清楚。
雷簡不肯聽勸,李信再瞥了一眼便不作理會了,這事讓他的表弟拿主意好了。
“已經到興安,縴夫終於可以歇着了。”李信要管着他的兵,在最後一條船上坐鎮,章惇和韓岡則是在中間的主船上。碼頭上傳來號子聲傳到了船上,章惇和韓岡掀簾走了出來,“沒有光,夜中靈渠不好走,縴夫得讓興安縣換上一批,也需要時間。今天歇上一夜,等明天過了靈渠,就能到桂州了。玉昆,你看如何?”
“靈渠的水流是湘水往灕水去,入靈渠後就可以順流直下,倒也不需要縴夫。一夜走到南面出口的靈川,天亮了之後,正好可以順水去桂林。”
章惇驚訝地看了韓岡一眼,他這個陝西人怎麼知道靈渠的水流方向。但他再往水面上看了一看,變恍然大悟。江中築了堤,衝着上游還有尖嘴分流,而他們上行過來的還是人工開鑿的渠道,只要想一想,當然就知道靈渠中的水究竟是從哪裡來的。“原來如此,玉昆果然是心細如髮。”
“不敢當。”韓岡曾經飽覽過灕湘之間的風土人情,靈渠可不是第一次來,只是沒有坐船在靈渠上走過而已。知道章惇是誤會了,但他也只是謙虛一下,沒辦法解釋。
“既然過靈渠不需要縴夫,那就好辦了。”韓岡要連夜行路,章惇也不會反對。他們沿着湘水上溯一樣,都是靠縴夫一路拉上來,縴夫走多快,船就走得多快,心急如焚也沒用,現在終於從逆流變成了順流,章惇也想走快一點,“就讓興安縣換上一批熟悉水情的船工,讓他們指點着過靈渠。”
湘江越往上游去,就越要依靠縴夫的手段。靈渠也有縴夫,不過只負責北上的船隻,南下就是下水船,順流直下。韓岡雖說是要急着過靈渠往桂州去,不過他的心裡已經不是很急躁了。已經過了一個半月還多,邕州還沒有傳來噩耗,蘇緘想保着邕州,應該就不會有問題了。
章惇、韓岡從京城南下,一路都是兼程而行,可也是足足用了十五天方纔抵達潭州。等待奉召出動的潭州軍做好一切準備,又用了他們兩天的時間。而後沿着湘水一路上行,到今天抵達興安,進入桂州地界,則是正好是第十天。
只用二十七天便從京城至桂州,其中有三分之一的路程,還帶着兵——儘管是乘船——這個速度已經是足夠快了,也只比來往廣西和京城的急腳遞稍慢了那麼一點。
一開始在唐州的驛站中,碰上的廣西來的信使,聽說了邕州已經守了二十多天之後,韓岡和章惇都放下了心。一般來說,攻城戰如果不能在十天半個月內便攻下來,攻城一方的士氣就難保住了,如果不肯撤圍的話,就會轉爲圍城。而圍城之戰拖到一年半載都不鮮見。
只是到了襄州,又聽到了桂州援軍全軍覆沒的消息。情況一下子又變了。外無必救之軍,內無必守之城。如果城中守軍人心動盪,很可能會有內奸開城。
邕州軍情,廣西經略司一日一上報。韓岡、章惇一天天南下,儘管不可能總能在驛館中撞上信使,可總能知道邕州城到底破沒破。直到昨天,從距離上看,至少到七八天前爲止,邕州城還是安穩的。
南下的一路上,韓岡和章惇的心就一天天地放下來。
章惇是荊南軍的老上司,李信在荊南軍中威望又是極高,韓岡的大名也在軍中流傳,隨軍就能大漲士氣。他們執掌荊南軍,如臂使指一般。以這四個指揮來爲核心,可以組建一支超過六千人、有着足夠戰力的大軍。在邕州城附近狹窄的戰場上,要打穿圍城日久、師老兵疲的交趾軍,不需要太多的氣力。
四十艘官船組成的船隊,抵達了興安縣外的港口,在碼頭上停下,章惇便派了人下船去通知興安知縣。派出去的人才走到城門口,興安知縣就已經帶着縣中的官吏迎了出來。
已經與韓岡定下了行程,章惇無意跟他的下屬多說廢話,先問了如今的邕州戰況,聽說了沒有。
將連夜往靈渠去的打算說了一下,興安知縣就犯起難來,“經略有所不知,冬天靈渠水枯,得用斗門來蓄水,可這水一蓄起來,就流得慢了。再想要向南,就只能靠縴夫來拉,看不清腳下,想拉縴也難。”
章惇和韓岡面面相覷,再一問才知道,靈渠冬日水枯,連南下都需要縴夫。每到冬天,興安縣的有許多百姓就會主動過來拉縴,都是吃這碗飯的,冬天時打點零工貼補點家用,就算拉的是官船,也會給付工錢。不比陝西舊時的衙前役和伕役,全都是白工。
“軍情緊急,給付三倍工錢,今夜就要過靈渠去!”章惇說得決絕,威脅着面現難色的興安縣官吏們,“本經略領軍南下救援邕州,只以軍法行事,爾等想一試法度不成?!”
頂頭上司以性命相脅,又知道是絕對不能耽擱的要事,一干官吏忙忙碌碌了一個多時辰,等道入夜之後,船上的士兵都吃過了飯,興安知縣纔過來稟報一切已經準備好了。不僅僅是縴夫和熟悉水情的船工,連同靈渠上的各處斗門,都派人通知到了。
堤岸上縴夫喊着號子,兩邊還有人打着用火把爲他們照明。進入靈渠後,渠中流水的確只有淺淺一層。不過當前面放下斗門,這一段河道中的流水就立刻漲了起來,就跟船閘或水壩一樣。經過一處斗門,就用燈光來通知更前面的斗門。
“多虧了李師中。”章惇和韓岡站在船頭上,看着船隊在狹窄的運河中緩緩地前進,“靈渠上的三十六座斗門,還是李師中在廣西提刑任上所修。那時候渠中還有礁石當道,也是他遣人鑿開。”
雖然在秦州與李師中相交很不愉快,但他的功勞,韓岡也很大方地承認,“的確是多虧了他。”
在縴夫們的號子聲中,用了一夜的時間,載着一千五百餘名官兵的船隊穿過靈渠,抵達了靈川縣。接下來的路就好走了。在灕江兩岸的蒼翠羣峰中順流直下,只用了兩個時辰,在中午的時候,桂州城已經出現在他們的面前。
就在碼頭上,已經提前得到消息的知州兼經略使劉彝、轉運使李平一出城來迎接章惇和韓岡一行。
軍情緊急,一切迎來送往的俗禮已經沒人再放在心上,互相之間見禮通名、驗了告身之後,章惇劈頭就問道:“邕州情勢如何?”
劉彝和李平一兩人對視一眼,帶着些惶然,“交賊近日封鎖了大小道路,斥候難近邕州一步,從昨日開始就沒有得到邕州的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