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時分,被陰雲遮擋的天穹上依然沒有一絲星月之光。但如墨染過的夜色中,忽然又多了一條如同星河一般閃亮的燈帶。
就在歸仁鋪的方向上,一條由無數道火炬組成的光龍亮起,自宋軍的營寨中蜿蜒而出。冒着已經若有若無的細細雨絲,迅速地向北奔去,而就在這條光龍離開的同時,宋軍在歸仁鋪的營寨則整個陷入了黑暗之中。
交趾營地騷動了起來,值夜的士兵,宋軍這是要逃了?
李常傑從睡夢被喚醒,一聽之下,披了外袍就直衝了出來。望着已經與夜色融爲一體的歸仁鋪,還有那條將宋軍營中所有的光亮一起帶走上路的光龍,李常傑心中滿是疑惑。
因爲生擒了一名宋人探馬,還有活捉了黃金滿派去說服劉紀三人的使者,從他們嘴裡撬出了歸仁鋪宋軍的底細,與此前的消息對照過後,李常傑放心大膽地又從後方調來萬餘大軍作爲臂助。雖然劉紀、申景貴和韋首安仍在推三阻四,但得知宋軍底細的他們,反叛的可能性已是微乎其微,由宗亶這位出身廣源州的主帥盯着他們已經足夠了。
面對只有區區八百兵,卻讓自己落得丟人現眼地步的宋人,大越國的輔國太尉發下毒誓,要將他們盡數埋葬在歸仁鋪。只是出乎意外的,宋人的反應竟然如此迅速,迅速到李常傑心中生疑的地步,總是覺得有幾分……不,應該說十分可疑。
點着火炬離開,又將歸仁鋪的燈火全數熄滅。這不是放聲宣揚自己要逃離嗎?哪有這樣的撤退。說不定離開時的火炬光流,只是一個假象而已。宋人依然潛伏在黑暗之中,等待着他李常傑自投羅網。
宋人做得出來。
在從不同角度瞭解過這一支宋軍的行程、經歷,李常傑深深體會到了這一點。
與其說統領宋軍的韓姓廣西轉運副使膽大包天,不如說他是一個瘋子。從離開桂州,一路直奔南下,中間連片刻休整都沒有。尤其是到了賓州之後,行事更是激進。滅劉永、奪崑崙,破長山,最後一舉奪下了歸仁鋪,又在歸仁鋪設下營寨固守,連停下來歇歇腳的都沒有一次。這一次也許也是做着死中求活的打算,試圖謀取一個勝利。
不過話說回來,李常傑他當初也是從欽州登陸後,一路攻城拔寨直奔邕州,中間也同樣沒有休息,而帳下的士卒沒有一個抱怨。只要士氣高昂,一點疲累根本影響不了戰力。不過若是敗陣,或是遇上鏖戰,這種強催起來的士氣,很可能一下就降到谷底。李常傑有過這樣刻骨銘心的體會。
宋人那邊當也是如此,在連續勝利之後,有着充分的士氣,但當他們要面對兩萬大軍的圍攻之後,也不可能再維持着士氣。更有可能是一個假象,只是爲了讓自己猶疑不定而故意。史書中不是有增竈減竈的戰例嗎?虛虛實實,本就是用兵的法門。
不過要是這麼一圈圈地繞下去,事情都沒有個了局。
問題歸結到最後,就是一個簡單的選擇:
追,還是不追?
沒有猶豫太多時間,李常傑很快就下了決斷。
他將兩萬餘大軍調來此處,不是爲了將宋人給嚇走,他不會爲此心滿意足。不論宋人打的什麼主意,他都沒有放過他們的意思。
新到的一萬兵馬不便動用,他們在雨中走了一天,必須休息一夜,只能明天白天再追上來。
至於伏兵的問題,難道宋人會以爲自己連個斥候都不派?
只比宋軍慢了半個時辰,交趾軍也有了動作。
首先出動的是作爲斥候的騎兵,向着歸仁鋪的宋軍營地進發。雖然在黑夜中奔馳,很容易因各種意外摔下馬來,但就算小跑着,也會比步兵的速度更快一點。
而步兵也在同時出動,一個指揮一個指揮的離開大營,循着不同的路線,向着北面撲過去。
……
“李常傑果然出來了。”
遍佈荒野之上,是密密麻麻、數也數不清的火光。看着心驚膽跳。
在官道上串聯成一線的火炬只不過是一條星河,而歸仁鋪南面的原野上,則是羣星匯聚的天幕。上萬交趾兵從營地中殺出,然後在原野上擴散開來,更像猛砸過來的驚濤駭浪,要將大地給掩蓋。
夜色遮蔽了交趾兵的身形,只能看見無數火光佔據了整個視野。由光織成的洪流洶涌澎湃,比起白晝時的更爲攝人心魄。
“人馬一多,當真就讓人望而生畏。”
聽着韓岡彷彿事不關己的評價,李信動了動嘴,若是他手上的兵力再多一點……不過現在想這些事並沒有意義,他也只有八百兵而已。
“不過土雞瓦狗,若是官軍再多一點,李常傑如何能猖狂。”黃金滿跟在韓岡身邊。就算是他的部衆正舉着火把向北行去,他也只是派了兒子去指揮。作爲人質,作爲投效的降將,他的態度擺得很正。
“爲防被偷襲,李常傑不在官道上集中前進。在天亮以前,他們到底能不能走到寨子外?”
“有人走得快。”韓岡眯起了眼睛。在交趾軍掀起的狂濤中,有十幾點火光衝在最前面,從速度上看,那隻會是騎兵,看着他們的方向,是直奔歸仁鋪的大營,“還是先派了人查探,李常傑果然是小心謹慎。”
“這幾日連吃敗仗,李常傑早是畏官軍如虎,哪裡還敢不小心謹慎?還有就是運使說的,交趾兵最恨李常傑,軍心不穩,若是匆忙間遇到伏擊,肯定會潰敗。哪裡比得上運使得軍心?”
韓岡笑着搖了搖頭。他說交趾兵最恨李常傑,其實將同樣道理用在自己身上,也是一般的適用。經過了這麼多天,都沒有得到一天休息,恐怕下面的士卒也都對自己有了怨恨,畢竟連續行軍作戰所引發的疲勞,是任何辛苦的訓練都比不上的。
不過士兵中這樣的想法,一直都被連續的勝利給壓了下去。可如果官軍被交趾軍圍攻在歸仁鋪中,來自下方的壓力就不會像現在這般若有若無。
而且韓岡也不能全心全意地相信黃金滿留在崑崙關的部衆。官軍高歌猛進的時候,只有瘋子纔會反叛。但若是歸仁鋪這邊形勢不妙,李常傑再派人去攻打崑崙關,留在裡面的守軍不一定能支撐下去。
“先走吧。”韓岡調轉馬身,“雖然不知道李常傑會怎麼做,但如果他追過來,就送他一個終身難忘的教訓。”
……
用了小半個時辰才走完了短短五里的道路,數十名交趾騎兵接近了歸仁鋪的宋軍營寨。
寨門大開,黑洞洞的營地彷彿一頭怪獸張開了巨口。用上萬大軍都沒有打下來的寨子,這時候,只要邁開腳步就能進入。但他們在外面梭巡着,小心翼翼地探頭向裡面張望,卻誰都不敢先進去。
“你!你!還有你!”領頭的軍校不耐煩了,左手按着腰刀,右手手指一個個點着人,“給我進去仔細查看。”
在軍法的威脅下,終於有一小隊騎兵躡手躡腳地走進了靜悄悄的營壘。
裡面悄無聲息,對敵軍的侵入,沒有任何反應。斥候們的膽子便放大了一點,舉起火炬,就要去檢查營帳。只是但他們接近到第一頂帳篷的時候,蹭的一聲弦鳴,一支利箭從黑暗中飛出來,扎進了火炬下的一名士兵的頸項中。
一聲慘叫傳遍營地。
果然有人!
十幾名交趾騎兵立刻返身就逃,也不去查看發出慘叫的同伴如今究竟是生是死。而他們逃離的行動隨即引發了一場災難,箭矢密集如雨,從背後直貫而來,將一名名騎兵射殺在逃路上,到最後,只有兩人衝出營寨。
在外等候消息的軍官完全沒有去想營救他的部下,跳上馬向來路奔回,同時從腰間摘下號角,用力地吹響。
聽到傳遍四野的號角聲,正在行進中的隊伍一個個都改變了方向,以歸仁鋪大營爲目標,開始向中央匯聚。
而彷彿在應和交趾軍的來攻,營地內的燈火也重新點亮,從營中飛出來的箭矢也將擋在大門前的交趾騎兵遠遠地逐開。看着宋軍大營的寨門重新合上,交趾軍的心中都涌起一股終於識破了敵人陰謀詭計的快感。
……
“被騙了。”
一個時辰後,李常傑平靜的外表下,是如同火山岩漿一邊翻滾的憤怒。
在外監視的斥候,還在彙報着只有幾十名騎兵逃出了。可當他集合了分散開去的隊伍,殺到歸仁鋪的時候,營地中早就空無一人,只有篝火還在燃燒。藏在營中並不是試圖扭轉戰局的伏兵,而僅僅是數目寥寥、用來牽制的騎兵,而自己,竟然傻傻地上了他的當。
宋軍在他面前要來就來,要走就走。李常傑只覺得下面的將領投向自己的視線,充滿了輕蔑和嘲笑。他在軍中用了幾十年才樹立的戰無不勝的形象,被宋人一下下地掘斷了地基。
“兵法有云,攻敵之必守。賓州和崑崙關,不信宋人敢放棄。”李常傑要用勝利和殺戮來恢復自己的聲望。
整個廣西一路,真正派得上用場的就只有那一點點可憐的荊南軍,而南下邕州的更是隻有八百人。在有心防範下,就算桂州再派來援軍,他也夷然不懼。
就以崑崙關和賓州作爲這一次侵攻的終點!李常傑他要在離開之前,再給宋人一個教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