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肆虐城外的賊軍,都已變成了戰利品,首級用鹽醃了之後放進了倉庫,等待經略司派人來點驗,而戰線也穩定在崑崙關,但賓州城的緊張氣氛沒有得到緩解,並沒有恢復正常的景象。
城門現在一天依然只開啓兩個時辰,內外進出的搜檢也依舊嚴密。在四座城門上,都掛着裝着人頭的小木籠子。自從韓岡傳回嚴查手持度牒進出關卡的交趾細作,賓州城門的檢查工作就沒有放鬆過。
這些天下來,奸細被殺了二十多,其中少不了有冤枉的,但其中幾個得到確認的,就讓賓州城內的百姓雙手支持將眼下嚴密地搜檢工作繼續保持下去,直至交趾人撤回國中。
住在崑崙關邊,賓州城內的居民都很清楚南面的那片山嶺,無法阻擋真正有心穿越過來的敵人。當領兵出援邕州的韓運使,在交趾兵的追逼下,被迫退回崑崙關的時候,人人都在擔心他能不能守得住那座並不堅實的關口。更重要的是,賓州城離着最近的山林,僅僅只有五六裡,說不定交趾賊軍什麼時候就從山中衝了出來。
賓州城單薄低矮的城牆,給人以虛假的安全感,這些日子很少再有城中居民願意離城出外。現在進出城中的多是挑了柴禾菜蔬進城販賣的農民。由於下雨的緣故,更因爲賓州城外的村莊前日遭了大劫,這些天,柴草菜蔬的價格水漲船高。唯一值得慶幸的,就是城中不缺糧食,糧價依然保持在正常的水平。
不過連日陰雨的天氣,也不全然是壞事。城內的上萬軍民都在盼着交趾人早一點退軍,好恢復舊日穩定的生活,連着下了幾天的大雨,不少人都覺得再繼續下個幾日,交趾人不想退也得退了。
而黃元也是這麼在想着。
因爲是韓岡的命令,他率領一千族中兒郎來到賓州城,作爲守軍的補充。
一個是因爲糧草。以崑崙關的規模,在關城中駐留下兩家的兵馬沒有任何問題。但前面向歸仁鋪運送糧草的牲畜雖說都是從賓州城中搜羅來,可糧食很大一部分則是由崑崙關運往歸仁鋪,而那些糧草在撤退的時候全都丟光了——且還因爲雨水的緣故沒能燒起來——當全軍回到崑崙關,關城裡的存糧就顯得有些少了。
當然,韓岡更多的還是要提防賓州被突襲。交趾軍前後夾擊關城的確是最後可能的情況,突襲賓州城同樣能起到打亂崑崙關城守禦的作用。用兵貴奇,有雪夜下蔡州的李愬爲先例,要說韓岡、李信這樣歷經戰事的將帥會考慮不到這個問題,那也愧對了他們讀過的那麼多兵書戰策。
韓岡派來的援軍,倒是很受賓州城中的歡迎。雖然他們跟前日在城外殺人放火的賊人,都是來自廣源州。但黃元他們既然已經棄暗投明,加上交趾軍正有着攻打崑崙關的打算,有這麼一千人守備城中,還是能讓賓州百姓安心不少。
黃元穿着一領韓岡賜下來的盔甲,很是驕傲地站在賓州城的城頭上。城樓挑起的飛檐擋住了直撲而下的風雨,看起來還是要下個幾天的樣子。
黃元很感謝韓岡只帶了八百兵來,要不是韓運使手上的兵力不足,也不至於這些好差事都能落在他們這些剛剛歸順的廣源蠻身上。讓他和他的兄長都在這一場戰爭中立下了戰功。
黃元很珍視自己得到重用的機會,不論是白天黑夜,颳風下雨,他也照樣一絲不苟地執行着韓岡的命令,就算是讓他們冒着風雨來到賓州助守,軍中的些許怨言也都被黃元強力壓制下去。
天色仍是昏暗的,就算站在一丈多高的城牆上,在雨幕中也望不了多遠。城頭只有一隊隊繞城巡邏的守軍,城門處則是有些雜亂。
兩道鹿角攔在城門前,城門又只開了半邊一條縫,僅留下容許一人通過的窄路。想要從窄路進城出城,都要經過嚴密的檢查,免不了要爲此耽擱許多時間。不過如果有人敢於爲此鬧事,格殺勿論,城頭上吊着的一排首級中,就有兩個這樣的蠢貨。
黃元就守在城西,他放在這裡的士兵是最多的。城南直接通向崑崙關,並不需要太擔心。如果交趾人從山裡出來,最有可能就是來攻打離山林同樣近的西門,而城東也同樣離山不遠,那裡也是重點之一。至於城北和城南,受到攻擊的可能性都要小一些,兩處的兵力也稍少。不過放在城中還有兩百人的預備隊,必要時也可以去急救。
黃元自認爲這樣的佈置應該是不錯了,遣人回崑崙關的報告,韓、李、蘇三位也沒有說不好。就算一下有萬人來攻,他也能抵擋個一時三刻。
手握刀柄,他一時躊躇滿志。困於小小的廣源州哪裡算是英雄,他並不是長子,沒有繼承大首領的權力,與其等着父兄分他百十個部衆,做個小小的洞主,還不如投入大宋官軍之中,見識一下大宋的富麗繁華。
正在爲未來浮想聯翩,背後突然吹響了告急的號角,那是從城北傳來的。纏繞在黃元腦海中的美夢,被驚慌失措的號角擊碎。他頓時清醒了過來,是敵襲!
黃元臉色突變,但他的第一反應並不是領兵救援,而是向城下用着自己能發出的最大音量在吼叫着:“關門!快關門!”
在驚急之中,他一時忘了說官話,但站在城門前的士兵心領神會。這時候,上面只會有一個吩咐。告急的號角不論在哪裡吹向,城門都得立刻關閉,以防受到賊軍偷襲。
丟下手邊的差事,回身就竄回城門中,沉重的大門從內被關閉。擁擠在城門前等待入城的百姓,同樣大驚失色,紛紛衝向城門,只是他們慢了一步,壓了一條縫的城門一下就闔了起來,咚的一聲悶響從門內傳出來,連門閂都給合上了。
就在被堵在的城外百姓哭號聲中,城北的號角聲再一次響起,聲音更顯急促。黃元臉色變得更厲害,提刀下城,從西門處的守軍中點起兩百人,往城北趕去。西門這裡還有三百人駐守城牆,他也不擔心會有什麼意外。
可黃元離開不久,就在西門外,約摸四五百人吶喊着從雨幕中衝了出來。手上還有十幾架簡易的長梯,向着城牆直撲過去。
李常傑用金銀財帛和封官許願,從一萬人中挑出了七百兵,頂着狂風暴雨穿過了山間小道。
對於大軍行動,氣候是個大問題,不是第一流的將帥,絕做不到率領部下在風雨大作的時候行軍打仗。可換做是少數精銳的奇襲,天候的影響卻能減低許多。突襲賓州的幾百人雖然少,但能在風雨中通過草木森森的山林的他們,其戰力也是第一流的水平。
突襲賓州城的行動的確是個冒險,但冒險並不是百分之百的會失敗。
……
下雨天,大部分人的心情都會低落起來,也很少會有人會喜歡冒雨出外。守在關中,有建築遮風避雨,可留在城外的交趾兵,他們的住宿條件,可不會太好。
“今天交趾人的騎兵已經衝到了關城前。要麼李常傑是打算孤注一擲,要麼就是他要撤軍了,防着我們追殺出去。”
已經下了四天的雨,眼見着交趾人快要待不下去,韓岡想瞅準機會,給李常傑好生送一送行。李常傑在廣西殺人放火,沒有禮送出境的道理,肯定是要打上一場。
“李常傑駐紮在山中驛站,他前日又是追着我們身後一路趕過來。他帳下的士卒能隨身攜帶糧草,最多也就三兩天的分量——就是我們走的急了,沒看着那把火生起來——光憑手上的乾糧,現在就該斷糧了。想要在雨中支撐起供應過萬兵馬日常食用的糧道,對人力的消耗可是個大數目,李常傑堅持不了幾天。”
“如果他當真撤軍,就可以追殺回去,交趾兵士氣低落,他們擋不住官軍!”
“就是神臂弓是個大問題。”李信嘆着。
這些天來雨水不斷,溼氣過重,使得弓弩的威力大減。神臂弓發射時的聲音都是軟綿綿的,完全不見正常發射時鏗鏘有力的絃聲。以檿桑爲身、檀木爲弰、麻繩扎絲爲弦的神臂弓都被溼氣浸透,失去了該有的威力,用牛角、牛筋和牛皮膠的戰弓更是一點力道都沒有了。
“沒有弓箭,難道就不能打仗了?”韓岡反問,又道,“追殺賊軍,用得上弓弩的時候也沒多少。”
“萬一李常傑打算孤注一擲呢?”蘇子元問着。
“除非交趾兵已經繞到我們背後來了?要不然,李常傑瘋了纔會在這時候就出來攻打關城。”韓岡搖搖頭,笑了起來。
但只過了片刻,他臉上的笑容就無影無蹤,“交趾兵繞過了崑崙關?!”
派在山裡監視敵蹤的哨探跪在下面頭也不敢擡:“回運使,他們沒走小人幾個巡視的道路。只是今天早上,看到了出山的地方有人馬經過的痕跡才發現。大約千人的樣子,從方向上看是往賓州去的。”
“有沒有通知賓州?!”蘇子元急問道。
“已經有人追過去了。”哨探的聲音低了點,“就不知道能不能趕得上。”
李信緊緊咬着牙,這算是一個大失誤,想不到李常傑竟然當真孤注一擲,真是瘋了!不過李常傑派過去的應該的確不到千人,要是兵力過千過萬,就算穿行的是荒僻山野,也沒有發現不了的道理。
蘇子元立刻對韓岡道:“運使,要立刻派人去救援賓州,遲恐不及!”
韓岡皺着眉,從崑崙關到賓州距離並不算短,如果直接衝過去營救,跑到半路就沒有力氣了。
蘇子元三人都在看着韓岡,等他做出決斷。
“伯緒,我給你兩個都的荊南軍。黃洞主,你領兩千本部,一同去援救賓州。這一路寧可走穩一點,也不要中途吃了埋伏。”韓岡囑咐着,這時候再也不能亂,“偷襲賓州城的交趾兵絕不會太多,就算城池被攻破,他們也壓不住城中的反抗,更守不住四門。只要穩紮穩打,賓州城即便丟了,轉眼就能奪回來。”
“唯命。”蘇子元站起身,抱拳行禮。
黃金滿則是單膝跪下:“請運使和都監在崑崙關中靜候我等捷報。”
“不,我們要準備出戰。”韓岡同樣站起身,“不論攻向賓州的那一隊交趾兵怎麼打,如果李常傑這邊配合不上,一切都是無用,肯定會攻過來的。”他充滿自信地笑了,“我軍養精蓄銳多日,士氣正旺,賓州小亂,也影響不了軍心。任憑李常傑計謀百出,也照樣得丟盔棄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