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岡領軍從歸仁鋪撤回崑崙關的消息,章惇前天已經收到了。之前韓岡領軍直撲邕州的軍報曾差點讓他跳腳,看到韓岡返回崑崙關的消息,他仍依舊爲正在邕州的官軍提心吊膽——李常傑並沒有撤退,反而領軍直逼崑崙關——直到今天再一次得到了“今日大雨,關城平安”的軍報,這才讓章惇放下心來。
連着下幾天雨,圍城的交趾軍如何還能保持着士氣?若當地的雨水再繼續多下幾天,別說撤軍了,還要提防着會不會被韓岡領軍追殺千里。讓麾下的士兵連續多日的在雨水中摸爬滾打,領過軍的章惇知道這是多麼艱難的一件任務,只要主帥稍稍一個疏忽,沒有將下面的士兵穩定住,就能掀起一場兵變來。
所以章惇能放下心來。李常傑已經在邕州城下攻了兩個月,剛剛攻下來就捱了韓岡的幾下悶棍。領軍攻打崑崙關的時候,又遇上了連日雨水,換做是他章惇,也只能想着該如何體面安全地將軍隊撤回去了。
另外韓岡率部在一進一退的過程中並沒有受到多少傷亡,也讓章惇鬆了一大口氣,若是韓岡貪功冒進讓隊伍有所折損,他就有的是口水仗要跟吳充的樞密院打了。
不過韓岡傳回來的還有一條噩耗,邕州城確定已經被攻破。這條消息也讓章惇也有些黯然神傷,一路緊趕慢趕,終究還是沒能來得及救下蘇緘和邕州滿城的百姓。城中官吏生死不明,也不清楚城內的百姓又有多少逃過交趾軍的屠刀……
“能將崑崙關奪回,能降伏廣源蠻軍,能領軍破敵制勝,韓岡的才華當真少有人能及。他年紀輕輕,已經有了這樣的功勞,日後必定前途無量。”廣西轉運使李平一在章惇面前笑着,對自己副手所立下的功勞推崇備至。
章惇瞥了李平一一眼,這位轉運使在糧秣安排的上不見有何才華,連挑撥離間的本事都一塌糊塗。神容如常:“韓玉昆文武皆備,本就被天子所看重。且他一向善知進退,立功倒是不在話下。”
不論是官場還是戰場上,過去的韓岡給章惇留下的絕大多數都是勇猛直進的印象。許多時候韓岡都表現得強硬無比,對上天子、對上宰相,對上他一個個頂頭上司,皆是寧折不彎。
但現在回想起來,韓岡似乎並沒有因爲強硬的態度而吃過大虧。有好幾次都是,但不久之後就因爲強硬堅定的態度而得到了更高的評價。比如他對橫山一役的看法,再比如他去軍器監的行動,一開始時都是開罪了宰相,但事後的結果無不證明了他的眼光和手段。
李平一沒在章惇的臉上看到想看的表情,略感失望地說道,“不知李常傑會不會硬要打下崑崙關?”
“李常傑的想法讓人難以揣摩,不過他會不會硬攻崑崙關是一回事,能不能打下來則是另外一回事。”章惇對李平一的問題給了一個毫不含糊的回答,“交趾軍兵疲師老,守住崑崙關倒也不難。”
這兩天收到的軍報,都在說崑崙關那邊連着在下雨。章惇問了熟悉邕州氣候的官吏,知道每天從二月開始,廣西——尤其是邕州——雨水就多了起來。這樣的氣候中,不但雨水多,而且嶺外兩路讓人聞風喪膽的疾疫也多了起來。交趾兵再習慣南方的氣候,也照樣還是人,恐怕也不可能在擁擠的軍營裡,被雨水泡着,還能保持着一點疾病都沒有。他們那邊不可能會有療養院,更不會有藥王弟子。
不管怎麼說,章惇此前派過去的援軍這時候按照行程的話,差不多也該到了。只要韓岡手上有了一千五百名荊南軍的精銳,加上黃金滿手下的蠻軍,要將天時地利人和三項都不佔的李常傑打回老巢去,並不需要他花費太多的氣力。
章惇安安心心讓人端茶上水,拿着些閒話敷衍着李平一,到了這個時候,就只要等着南面傳回捷報了。希望韓岡還能給他一個驚喜!
……
又一夜過去。
在這一夜中,李常傑沒有讓城中的守軍有着休息的空間和時間。
夜色是最好的保護色,趁着夜色,壘土上城,是當初攻打邕州時得到的經驗之談。只要一夜辛苦,就能將土堆壘到城上,就算是疲憊不堪的交趾兵,也從身體裡鼓起了最後一份力量,拼着性命地將一包包土運到城頭下。
城頭上弓弩連綿,向着一名名上衝上來的交趾士兵射下密集如飛蝗的箭矢。可就算如此,沒了力道的弓弩並沒有太多的用處。而失去了一直以爲臂助的弓弩,宋軍也不能找到更好地阻止敵軍壘土攻城的辦法。只有不斷投下石塊和檑木,充作防禦的手段,儘管砸傷砸死的敵軍不少,也拖延了攻城一方的部分時間,但對於交趾兵來說,這些從城頭上砸下來的城防武器,反而是最好的修築土臺的材料。
通往城頭上的土臺,就這麼一點點地累積起來。快要天亮的時候,一條斜斜而上的土坡,就僅僅差了最後的五尺高,便能與城牆的雉堞平齊。只要是身高略高一點的士兵站在土臺上,可以直接看見城牆上的動靜。
到了這個高度,就不用再堆土了,只需要架上木板,直接靠在城頭上,土臺上的士兵也能順順當當地攻上了城頭。
“大局定矣!”李常傑一聲暢快淋漓地大吼,苦熬了多少時日,又讓他費了多少心血,現在終於到了結束一切的時候。
鏘的一聲拔出寶劍,遙遙指向風雨飄搖中的崑崙關,“給本帥攻進崑崙關去!先登者,一等功、一等賞、官階七資三轉!奪敵大旗者,二等功、一等賞、官階五資二轉!能斬下宋軍主帥首級者,爲此戰頭功,即以團練之職贈之!封妻廕子,就在今日!”
隨着李常傑頒功布賞,一陣山呼海應的聲浪隨之從交趾人的陣地上升了起來,一直衝到了崑崙關關城的上空。
等候已久的交趾兵們頂着長長的木板,向着關城衝殺過來。只要再有半刻鐘,他們的腳步就能踏上崑崙關的城頭。
吱呀呀的聲響,緊閉許久的關城的城門終於開了。交趾人不知道他們究竟要打算做什麼,在勝負已定的情況下,就算派軍出城來抵抗,也一樣無濟於事。
一隊交趾軍向着逐漸開啓的城門殺了過來,一名看起來孔武有力的小軍官舉着巨大的木盾,頂在最前頭。只要防住了威力大減的神臂弓,撞開擋在前路上的守軍,就能直接進城中去了,先登之功也許搶不了,但搶下一個率先入城的功勞,機會可就在眼前!
小軍官低着頭賣力地向前衝過去,無論是箭矢還是刀槍,都不可能穿透他手上的巨盾。離着城門越來越近,而城門打開的縫隙也越來越大。已經衝到了門口,只差一步就能衝進關城了。
但下一刻,小軍官就感覺自己好像飛起來。寬闊厚實的木盾突然中分裂開,連同他本人都一起裂開。身子輕飄飄的,彷彿渾身上下都沒有重量。最後他看到的是一柄手提車輪一般大小的精鋼巨斧,還有將粗長的斧柄抓在手中的一名身高七尺的巨漢。而巨漢的背後,就在關城之中,是一羣身着宋軍衣甲的士兵。
一斧頭將打頭的交趾軍官砍成兩半,巨漢大步跨出門來,一步就踏進了交趾兵的行列中。衝着心中驚顫不已的敵人怒吼一聲,巨漢將沉重的精鋼大斧橫着一掄。原本是掃腰的招數,落在矮小的交趾兵身上,就成了瞄準腦袋脖子揮過去。如同虎吼一般的呼嘯聲中,一道划着圓弧的斧光劈開了脖子,斬裂了臉龐,讓五六個交趾兵一下倒飛出去。
滿臉橫肉,亂蓬蓬的鬍鬚歪七扭八地往橫里長着。身上披掛着魚鱗鐵甲,只一看就知道至少有二三十斤的分量,可他揮斧下砍橫劈,卻沒有受到半點影響。
手起斧落,閃爍着精光的大斧被巨漢揮動得如同一道龍捲,將被他衝進的人羣捲入死亡地帶之中。而從城門中殺出來的宋軍將士,同樣手持大斧、身着甲冑,跟着一起在關城下衝殺起來。
他們的衝鋒勢不可擋,不過一眨眼的工夫,城門附近的交趾兵已經被砍殺一空,不是躺在地上,就是逃離了城下。被劈翻在地的交趾兵還有幾個沒有當場氣絕,捂着傷口發出一聲聲悽慘的哀鳴。
巨漢低頭冷淡地看了最近的一名交趾傷兵一眼,隨即就是重重地一腳跺在他的胸口上。聽見腳底的呻吟聲轉成一聲短促的慘叫,卡擦的骨裂聲從腳底傳上來,他更加興致高昂,衝着南方的賊軍陣地揮起巨斧,放聲大笑:
“歇了一天,正好給爺爺活動活動筋骨!”大手一揮,帶着身後一羣虎狼,“這破敵斬將的頭功,爺爺先預定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