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在外人盡數退下的大廳中,韓岡輕鬆地笑着,“這下子,李常傑有陣子睡不好覺了。”
“也不知道李常傑還能不能坐在他的位置上。”李信挺了挺腰,六天中他來回奔波,其實很有些累,“一旦溪峒蠻部攻過去,先動的肯定是交趾朝堂。”
“說的也是。”韓岡收起了笑容,“他能殺了先王留下來的顧命,但他不能將宗室都殺了,恐怕有得亂了。”
這幾個月,都沒有聽說李常傑敗退回國後,升龍府中有何異變和動盪。韓岡四處蒐集情報,也沒有聽到李常傑被降罪的消息。反倒是李日尊留下的顧命大臣太師李道成病死了。李常傑手段的確是夠黑的,但若是官軍打過去,甚至只需有些風聲傳過去,他能不能壓得下交趾王族,還真是個迷。
韓岡倒是希望李常傑他能堅持到底,當官軍打過富良江的時候,他還在輔國太尉的任上。倒不是因爲李常傑失勢,報復後的暢快感會差上一些——蘇子元也許會這麼想,但韓岡不會——而是一旦交趾政變後,將李常傑和李乾德綁了送過來,說不定朝中就會有人攛掇着卷旗收兵。
那可就是個大麻煩了。
不過現在想着這些,與爲古人擔心差不多,李常傑能否在官軍攻過去之前平安無事,那要看他自己的本事了。韓岡現在強壓着溪峒蠻部去做的,則是不想讓交趾人在徵南大軍展開攻勢前國中平安無事。
大宋與交趾的國界,長達千里。其中山巒起伏,道路衆多,大路小道,數以百千計。可如果換做官軍過來,能選擇的道路則僅僅是有兩三條,其中自永平寨入交趾的大道更是必走的一條路。所以交趾人只要防備幾條主要道路就夠了。
但左右江三十六峒蠻部不同,他們熟悉地理,且本身所在的溪峒就分佈在漫長的邊境線上。而且爲了儘可能多的劫掠到交趾國中的人口財物,不會集中於幾條幹線上,而是會隨着時間的推移,逐步分散開來,形成一個寬闊的攻擊面。一旦千里國境處處烽煙,交趾軍將會防不勝防,憑着飽受重創的兩三萬正規軍,哪邊都別想堵住。而一旦徵發起部族軍來,一點點消耗的都是升龍府的戰爭潛力。
“表哥,你待會兒去營中,挑選五十名爲人精細幹練又能吃苦的士兵,這些家溪峒蠻部裡面需要安插些人進去。”韓岡吩咐着李信,“只要差事辦得好,功賞之事,我是不會吝嗇。”
李信愣了一下,問道:“……是不是要監視這羣溪峒蠻?”
“不是監視他們……”韓岡笑了一聲,“最多也只是盯着他們,不要傷到了我大宋子民。他們更重要的任務是探察地理,瞭解當地風土人情。”韓岡又笑了一笑,聲音冷了一點,“其實可以把人情去掉,瞭解風土就夠了。賊過如洗,溪峒蠻部殺過去,多半會是雞犬不留。”
“只要保住大宋子民,我管交趾人死活做什麼。”李信哼了一聲,轉頭盯着:“你家裡有沒有奴役大宋子民。”
“沒有。”黃全連忙搖頭,“下官家裡一直都是靠着交趾和中國的往來市易,若是壞了名聲,就沒商客敢上門了。就有兩個鐵匠是漢人,不過都是家父花錢請來的,已經娶了族中的女兒。”
見李信滿意地點頭,黃全轉過來小聲的對韓岡道,“龍圖,昨日家父來信,說廣源州劉紀三人不穩,而且交賊正在打算進犯廣源……”
“黃全,不用擔心你父親。黃團練在廣源州只要不主動去攻擊劉紀三人,他們也不會有膽子先動手。而且只要左州、忠州的事傳過去,劉紀等人的只會更怕,沒了三人的推波助瀾,來自於交趾的壓力應該能小一點了。”
黃金滿前幾天還遣使來報,守在廣源州通往交趾境內的幾個隘口的駐軍增加了許多,而且有進犯廣源州的跡象。
此事倒也不出奇。自廣源州南下,能直插富良江上游,若是那一段被親附大宋的勢力控制了,宋軍就可以輕易跨過富良江,直逼升龍府。交趾上下怎麼都不會甘心廣源州被黃金滿控制在手中。
“但以現下的情況,交趾人是沒辦法分心的。左州、忠州的消息傳過去還好說,一旦三十六峒蠻部全都殺過去,交趾人哪裡還會有餘力進犯廣源?”
得到安撫的黃全退下去了,只剩表兄弟兩人的廳中,響起了李信的聲音:“三哥兒,朝廷到底打不打算攻打交趾,怎麼徵南行營的消息到現在都沒有?”李信有些發急,“攻打交趾,就算再快也要留下三四個月的時間。廣西、交趾的氣候也只有冬天好上陣,也就是今年十月到明年二月。要趕上這個日程,徵南軍到了八月就必須啓程了,這樣才能在十月前抵達邕州……”
“表哥你放心。”韓岡笑道,“蘇伯緒沒幾天就回來了。到時候不是我就是章子厚,就會被召回京中一趟。只要到了天子面前,徵南行營的事就能敲定下來了。到了八月,也就可以連着徵南軍一起南下。”
“邕州這邊先得將招募到兩千新兵給練起來。許多事可以交給隨行的蠻部土丁,軍中的中堅則有南來的西軍,可打先鋒的差事,只有靠着邕州的兵。”
李信呵呵笑了兩聲:“正好領軍平了忠州左州,可以狠狠地操練了,諒那羣新兵也不敢有所怨言!”
從州衙中出來,韓岡終於可以往州學中去了。
新近落成的州學,比起舊時在城隍廟借地的時候要強出不少。有三重院落,樓閣六棟,教室、文廟,連同州學學生的宿舍,大小房間總共有四十間。能在短短時間內建成,一個是韓岡手上不缺人力,另外就是絕大部分的磚石樑柱,來自於城中拆下來的舊料。不過都是十中挑一的上好材料,上了漆、抹了石灰後,也看不出來是舊物。
州學落成,依慣例當有一篇紀念性文字,以便勒石於學中,流傳於後世。范仲淹有《鄰州建學記》和《饒州新建學記》、王安石有《虔州學記》,都是同樣性質的文字——不僅是州學,古來但凡建築落成,往往都會請名家寫下一篇文章。滕子京請范仲淹寫的《岳陽樓記》名氣更大,歐陽修爲韓琦寫得《晝錦堂記》同樣流傳於世。
現在州學裡面的學生,都是敬畏着自己是進士科的第九名,而且已經有幾部書流傳,更是天下名儒張載的得意門生。讀書學習時,一個個都是。但自家的事,自家最清楚。實際上他的詩賦文章依然拿不出手,只能轉託高人。
該找誰來寫好呢?以韓岡的身份,臉皮厚一點,唐宋八大家還在世的幾位都能去求來一篇文章。就算蘇軾蘇轍兩兄弟,韓岡也有自信請他們動筆。
不過其中最好的人選只有王安石一個。只要找自己的岳父來寫,多半就是一篇千古流傳的名篇。可是韓岡不知道王安石現在有沒有心情寫,王雱的身體情況已經很不妙了,除非有奇蹟,否則也拖不了多久,這時候再勞動自家岳父,未免過分了點。雖然王安石本人不會在意,但韓岡在意。
這件事就再說好了,拖個一年半載也沒什麼。
進了州學中,士子們看見韓岡,恭恭敬敬地起身,向韓岡行禮,韓岡身上的龍圖閣直學士就足夠讓他們仰望了,天下儒者,有幾個能成爲學士?只是沒人跪拜,文廟之前,沒那個官員能讓士子彎下膝蓋。
邕州文風在廣西算得上濃郁,只比桂州稍遜,柳宗元當年貶任柳州時,曾來過邕州見他的族兄柳寬。城外的馬退山上,還有一間茅亭。亭外的石碑上刻着他留下來的《馬退山茅亭記》。
而蘇緘之前在邕州的幾年,花了很大力氣,設立州學、開闢學田,讓邕州州學中的學生,達到了五六十人,廣西幾個有名儒者,也被請來教授。蘇緘本人也是進士,更是有空便來學中。
只是一場大戰下來,多名學官死難。現在能站在州學中講授經文的儒者,韓岡是穩居排第一。作爲學官的一名老儒,水平還不到北方貢生的等級。韓岡有心去信京城,問一問有沒有人願意來邕州當學官。
來到講壇上,韓岡拿起書本,開始向學生們傳授經義。
州學之中,爲了讓學生參加貢舉、入京考進士,教授用的教材都是三經新義。這一點,韓岡到現在也沒能改變,就算張載在京中講學已有一年,經義局照樣排斥一切不屬於新學的理論。
不過私下裡的交流,韓岡倒是可以教授一些屬於關學的理論。說起來,邕州州學的學生,大部分對韓岡教授的格物致知的道理更感興趣。從功利的角度上講,他們想考進士幾乎沒有機會,但換條路,能有所發明創見的,還是一樣能當官。不過更重要的,探索存在於自然中的道理,也自有一種吸引人沉迷的魅力。
也許關學一脈,能在邕州紮根下來也說不定,韓岡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