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色降臨在北方的大地上。
一座由帳篷組建的城市,也依照慣例出現在遼國慶州西北伏虎林邊。
人馬車輛數以萬計,大大小小的帳篷如同夏日雨後的蘑菇,一眼都望不盡。在最中心的位置上,甚至有了由高闊都有一二十步的大帳和一條條竹木組成的廊道綴連起來的宮殿——天子理政的省方殿,寢居的壽寧殿,接見部族藩屬的八方公用殿等等。
這些以宮殿爲名的帳篷皆以木竹爲柱,以氈爲蓋,柱上施以彩繪,錦緞掛於四壁,繡龍黃布鋪設在地面,窗、簾皆以氈爲之,外面罩着黃油絹。
這就是遼國皇帝的捺鉢。
大遼皇帝四時巡守國中,鎮服四夷。所居住的行在,便稱爲捺鉢。冬捺鉢設在廣平澱,春捺鉢設在鴨子河,夏天在吐兒山,而秋天就是在伏虎林。狩獵、放牧、理政、接受領下部族的覲見,遼國的軍政大事都是在捺鉢中完成,這是沿襲了兩百年的傳統。不過換做了如今的大遼天子,就是在狩獵之事上用心多了一點。
一聲聲模仿着鹿鳴的號角,宣告着今秋的第一次狩獵即將開始。
遼國的權臣,如今的北院樞密使、被封爲魏王、太師,賜姓耶律的耶律乙辛,也在自己的帳幕中換好了獵裝,從帳中走了出來。耶律乙辛少年時以相貌出衆而被興宗皇帝和皇后看重並提拔,如今年歲雖長,但掌控朝政日久,使得他渾身上下的氣度也更加不凡。
“太師!”耶律乙辛的親信,北面林牙蕭得裡特正好來到帳門外,神色間有些驚慌,湊近了低聲對耶律乙辛道:“太子那邊似有異動。”
“不用慌,耶魯斡翻不了身。都安排好了,這兩天他近不了天子身邊。他親孃都因通姦之罪被賜死,他這個太子還能在位子上多久?”
耶律乙辛毫不在意地叫着太子的小名,拿着條鮮肉逗着站在左臂上一隻彪悍駿捷的海東青。這隻得自東海女真,又是由他自己親自訓練出來的獵鷹,是今秋狩獵的關鍵。要把想皇帝服侍好,穩固自己的地位,就需要隨時服侍在身邊,不能讓那一位壞了興致。
蕭得裡特臉上顯着急色:“不僅僅是太子,還有宮衛那邊……”
出於貴戚爲侍衛,著帳爲近侍,北南部族爲護衛,武臣爲宿衛,親軍爲禁衛,百官番宿爲宿直。侍衛、近侍、護衛、宿衛、禁衛、宿直,都是護衛天子帳幕安全的職位。不過真正做事的,主要還是護衛和禁衛,其他都是名義上的差事。
最近北護衛司就有些不穩,私下裡隱隱地就有傳言說,有人在中間挑頭要刺殺耶律乙辛這位權臣。蕭得裡特也是聽到風聲就趕過來了。太子加上天子身邊的護衛,耶律乙辛一個疏忽,就能送了性命。
“護衛那邊有查剌在盯着,誰有心作亂,我也心裡有數。”耶律乙辛冷笑着,護衛太保耶律查剌是他的人,根本就不用擔心。若不能在天子身邊安插上自己的親信耳目,他枉爲權臣了。皺眉想了一想,“好像是叫蕭忽古。現在不需要動他,留着他日後有用。”
究竟有什麼用,蕭得裡特不用想就知道,猶猶豫豫地開口:“可陛下就這麼一個兒子。”
“不還有皇孫嘛……”耶律乙辛笑容中透着凜冽的殺意。
蕭得裡特悚然而驚,不敢直視耶律乙辛如同冰刀一般的笑意,低下了頭去。只是他下移的視線,卻發現耶律乙辛拿着鮮肉條、逗得獵鷹一對眼睛跟着直轉的手,在不由自主地顫抖着,可見手的主人絕不似外表看起來的這般平靜。
乾嚥了口唾沫,蕭得裡特也暗自發恨。要不是太子前歲預朝政後,事事針對耶律乙辛,始終敵視他們依附魏王的這一羣人,魏王又何須下這等狠手。
現如今皇后已經被賜死,殺母之仇怎麼都不可能化解得了。不除太子,死的就是耶律乙辛和他們這些人,已經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再也退不得半分。他再一次湊近上前,就在耶律乙辛的耳邊狠狠地說着,“太師,小心夜長夢多。”
耶律乙辛點了點頭,這個道理的他當然明白,笑道:“你比張孝傑敢說。”
“那是因爲小人對太師一片忠心。”蕭得裡特連忙拜倒,心中惶惶不安,不知道是不是說錯話了。
張孝傑是北府宰相,漢人出身,不過最近被賜了國姓,改名耶律孝傑。不過張孝傑一向依附耶律乙辛,所以耶律乙辛還是該怎麼稱呼就怎麼稱呼——遼國與宋國不同,以文治國的宋國,宰相壓在樞密使之上。而以武治國的遼國,宰相得站在樞密使的下首——但蕭得裡特的北面林牙還是遠比不上宰相的權位,生怕耶律乙辛在說反話。
耶律乙辛伸手攙起蕭得裡特:“你的忠心我知道,所以事情都不瞞你。”
只是兩句話,蕭得裡特便是感激涕零,眼圈都紅了,看着就要哭出來,“太師青眼,小人必粉身碎骨竭力以報。”
耶律乙辛招了招手,喚來不敢聽到不該聽的話、一起避得遠遠的侍衛,吩咐着:“去找蕭十三來。”
回過頭,耶律乙辛對蕭得裡特笑道:“不知蕭十三這位殿前都點檢兼同知樞密院事,安排的事情辦得如何了?若是部族軍,死了萬兒八千都沒什麼。但皮室軍這邊,一隊人馬都丟不得。”
“藥師奴爲人聰慧,當知進退。”蕭得裡特恭聲說道。
耶律乙辛點點頭,否則他就不會讓此人去西京道辦事了。
逗了半天,耶律乙辛終於將鮮肉拿着湊到了海東青的嘴邊。羽毛蓬起的脖子一伸,如鉤一般的鷹喙一口就將鮮肉吞了下去。
隨即一對灼灼閃着寒光的鷹眼又盯起耶律乙辛的手指。耶律乙辛將手指在護臂的皮套上擦了一下,沒有再多了。餓了兩天的海東青,只是尾指大小的一小條鮮肉是遠遠不夠滿足空空如也的胃口,被引逗起來的飢餓反而會更進一步逼着獵鷹去參與到捕獵之中。
摸着價值連城的海東青,耶律乙辛道:“能不能幫党項保住豐州並不重要,戰事不利先退了再說,只要能探出南人禁軍的虛實就夠了。”
蕭得裡特不屑地說着,“南人也就仗着兵利甲堅而已,哪能與我契丹鐵騎相比。”
“南人還是有些能耐的。”耶律乙辛擡頭望向壽寧殿的方向,巨大的帳篷上空,一個指尖大的黑點正懸浮在幾十丈的高空中,“南人的飛船對我契丹鐵騎來說,用處着實不大,不過用來尋找獵物還是很有些用,天子也是喜歡。”
蕭得裡特也跟着望了過去。他們所侍奉的皇帝,正乘着飛船在天上巡遊。那不是從南朝買來的飛船,而是由大遼本國工匠製造。大遼幅員萬里,丁口千萬,有了模子和圖樣,要找出幾個能製造飛船的工匠一點不都難。
“這玩意兒,只要海東青啄上一下這飛船就完了。”第一次看到飛船的時候,蕭得裡特甚至是驚駭得說不出話來,靠着飛船人竟然能飛上天!但等到他看得眼熟,也就覺得平常了,“衝過去砍了下面的繩索,風一起就不知道會被吹到哪裡去。”
耶律乙辛將獵鷹移到鷹架上,眼神變得深沉起來:“飛船也好、板甲也好,加上神臂弓、斬馬刀,這些軍器都是配合南朝軍隊來使用的,與我大遼用處都不大。”
飛船不必說了,跟不上騎兵的行程,守城、攻城上纔好用。板甲雖然是好,但大遼哪裡來的那麼多鋼鐵?人工倒是好說了。只有不缺鐵,只缺人工的南朝,纔有迫切的需要打造板甲。神臂弓、斬馬刀更都是步卒使用,以騎兵立國的大遼學着打造,難道要裝備給漢軍和渤海軍?
蕭得裡特的聲音也低沉了下去:“南人軟弱,本算不了什麼。可配上板甲、飛船、神臂弓、斬馬刀,的確是越來越強了。聽說年初的時候,在南方還打出了一個千五破十萬的大捷來。”
“那個倒沒什麼了不起。”耶律乙辛搖頭冷笑着,“什麼交趾國,什麼千五破十萬,那都是笑話。要定個高下,須得跟我契丹鐵騎較量一番再說。”
“南朝的皇帝一直以來好像都是想着要奪回燕雲,說不定什麼時候就發了瘋,當真起兵攻過來。”
耶律乙辛嘿嘿笑了兩聲,“只要還有党項人在,南人就不可能先行攻我。”
耶律乙辛無意主動對南朝挑起戰爭。他已經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贏了他登不上帝位,輸了他現在的位置不保,與宋人開戰對他又有什麼好處?又是何苦來由。
但南朝自新帝登基的這十年來,一直都是咄咄逼人,不斷增強武備。若是對此置而不論,一直被他壓制着的國中貴戚必然會心懷不滿,最後有所密謀。
所以耶律乙辛他必須對南朝保持着強硬的姿態,索要代北地也好,將公主嫁給秉常也好,眼下幫着西夏攻打豐州也好,都是必須要表現出來的態度。身爲權臣,對於南朝,他不能有半點軟弱。
只是要把握好這個度,不能讓局勢滑落到兩國開戰的地步。耶律乙辛手上現在最好的武器就是西夏,如果利用得好,就是一條上好的獵犬,若是其陷入危局之中,就需要幫上一點忙。
“西夏是一條好狗!”耶律乙辛跳上自己的坐騎,不遠處,蕭十三騎着馬過來了,“只要南朝天子還想着奪佔興靈,党項人就得乖乖做大遼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