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兩隊鐵鷂子左右來攻,只是微臣提前一步列陣,有着神臂弓在手,一旦齊射,賊軍即便十倍於我,也不能近前……”
“戰到中途,皮室軍自背後襲來。微臣幸有所備,立刻收緊陣勢,背依山林……”
“……就在微臣列陣的周圍,是上百輛翻倒在路上的糧車。皮室軍和鐵鷂子,想要越過糧車直攻微臣本陣,都衝刺不起來。”
“不過他們還是人多,爲了不將這一隊皮室軍嚇跑,當他們衝出來之後,前陣就改用陌刀自護,後隊的神臂弓還是多往党項人那裡射過去,只用幾十人壓着皮室軍的馬弓。”
折可適的口才遠遠比不上桑家瓦子裡說書的丁三四、劉合萬,可趙頊還是聽得津津有味。樸素的言辭,仍能讓大宋天子有着身臨其境的感覺。
折可適帶在身邊就一個步卒指揮,要抵擋三路騎兵,而且其中還有一支是兵力相當的皮室軍。這樣的壓力,就算有了一點佈置,也是危機四伏,趙頊聽了都爲折可適他們感到心驚。乾嚥了口唾沫,攥緊了的手心都冒出了汗來。
“皮室軍果然還是上了當。”折可適的聲音高亢了起來,“一見箭矢射得稀疏,就一批批地衝了上來。等到他們越過陣前,藏進山中的弩弓手,就開始齊射火箭焚燒糧車。”
對了。趙頊想了起來,還有一開始逃進山中的弩弓手,他們僞裝成民夫,就是爲了讓皮室軍落入陷阱中。
“兩百多步長的道路上,一下子全都是火焰和毒煙。雖然煙被風颳散了一點,但馬匹身處煙火中根本都待不住,皮室軍一下全都亂了。微臣也趁機率部退到背後的山上,與之前的弩弓手配合,封住皮室軍從煙火中衝出來的道路。”
“山坡上亂箭齊發,而臣又領隊繞道了大路上堵着,等到援軍趕來,皮室軍已是甕中之鱉。最後這一部來攻的皮室軍,就只有三十餘騎逃了出去。連同主將蕭藥師奴,共計四百一十二騎盡數授首。”
其實在這其中有許多疑點。就算煙火再大,也不可能完全封堵住道路。以之前皮室軍一貫的表現,開始時最樂觀的預計也只是能給皮室軍三四成的傷亡,功績的大頭還是在鐵鷂子身上。但這一次卻是鐵鷂子先逃出來,他們出來後,皮室軍卻是多拖了有半刻鐘,這讓援軍得以先行一步趕到戰場。
而且鐵鷂子逃出來後,根本就沒有援救皮室軍的意思,否則至少能救出一半。另外只看兩隊鐵鷂子的傷亡人數和皮室軍完全不成比例,就知道他們多半早做好了準備,說不定在一開始給皮室軍騰出進攻的位置時,就已經看破了官軍所用的計策,可他們並沒有提示皮室軍。
但這話就不能對外說了,根本沒有證據的事,只是猜測而已,說出來只會虧了一衆拼了性命的袍澤兄弟和自己。折可適瞞下了最後一段党項軍的異動,其他則是依照着事實而說來。
“中國有精兵強將在,皮室軍看來也不過如此而已。”趙頊礙於宰輔們都在場,不便放聲大笑,但他心中是得意非凡。
雖然是用了計策纔打贏的,但折可適以區區五百步卒,力敵三路精兵而不露敗相,本身已經說明了官軍的戰鬥力。而且既然郭逵和折克行敢使用這個計策,也證明了官軍的表現決不是偶然,而是將帥們公認的事實。
現下在河東、陝西的整體局面上,都是官軍徹底壓倒党項人。種諤、王舜臣在葭蘆川大捷,穩固了朝廷對橫山的控制;郭逵奪回了豐州,讓府州保住了屏障。
“皮室軍雖強,遇我精銳卻如土雞瓦狗。臣爲陛下賀!”
王珪踏前一步,手持笏板一揖到地,向着趙頊高聲恭賀,讓大宋天子眯起眼睛不住地點頭微笑。
王珪上前討好天子,其他幾名宰輔卻都有些冷然。
此戰的確是大捷,此前王安石也帶了羣臣一起恭賀過天子。可小覷契丹、党項卻是還早得很,得給天子潑盆冷水。不僅吳充這麼在想,王安石、呂惠卿等人也都在這麼想。
“如今官軍氣勢如虹,與黨項軍交戰直如摧枯拉朽一般。只要再等數載,等國中禁軍全數配上鐵甲、陌刀、神臂弓這樣的神兵利器,而陝西、河東的糧秣又加以備足,便可以收復銀夏,奪回興靈!”
王韶冷水潑得委婉,趙頊就只聽到了後面的兩句,開懷笑道:“對,就要收復銀夏,奪回興靈!”
“陛下!”吳充冷水潑得激烈了一點,“皮室軍有十萬之衆。另又有宮分軍以十萬計。一戰斬首四百,也只是傷及皮毛罷了。且皮室軍受創,以北朝睚眥之性,如何會幹嚥下此事。河東、河北、陝西要早作防備,以防契丹興兵來攻。”
趙頊笑容漸漸地收了起來,點頭道:“此事不可不慮。”
王安石對吳充的話不以爲然,遼國絕不可能就此撕毀澶淵之盟,但眼下卻是要潑天子冷水,也不便出言駁斥。而且公開撕毀澶淵之盟不可能,但私下裡絕不會少做手腳。
皮室軍近乎全軍覆沒的消息,遼人應該收到了,就不知道他們會做出什麼樣的應對了。
……
聽說蕭藥師奴在豐州全軍覆沒的消息,皮室軍左部詳穩耶律兀納一陣頭暈目眩,一口血就噴了出來。
他悉心挑選的四百多精銳,竟然無一得還!
“藥師奴那個廢物!”他在房中抱頭痛叫。
四百六十多皮室精騎啊!
太祖皇帝創皮室軍時爲數三萬,到了太宗時,皮室軍大加擴充,號稱三十萬。但如今皮室軍的宿衛之職被宮衛軍取代之後,分屯地方,五京道加起來也不過五六萬,西京道這裡更是隻有不到一萬。一下損失了四百餘,而且是最讓人無法容忍的全軍覆沒,一個都沒跑出來。
耶律兀納心火直上,幾乎要五臟六腑燒成焦炭。猛咳了一聲,鮮血咳得到處都是,“藥師奴那個廢物!”
“來人吶!”耶律兀納也不管嘴邊、胸前的斑斑血跡,站起來大喝着,“傳令各部計點兵馬,且聽本帥號令!”
雖然這一次慘敗完全是自找,但插手宋夏之戰的對錯與否對耶律兀納來說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安撫下皮室軍所部,以及該如何對宋人進行報復。
不得上命而直入宋境深處,那是絕對不行,但在邊境打個草谷,發泄一下火氣,卻是一點問題都沒有。這點權限,作爲左部詳穩,耶律兀納卻是有的。
“慢着!”耶律兀納的副手蕭引吉從門外走進來,“此事還是急報魏王,說不定魏王正等着這個消息。”
聽到蕭引吉提起耶律乙辛,燃燒在心頭的火焰猛然更加旺盛,耶律兀納現在可不在乎耶律乙辛,但蕭引吉話中透着的隱義,卻讓他頭腦冷靜下來,“此話怎講?”
蕭引吉坐下來:“自從南朝天子任用王安石秉政以來,南朝一日強過一日。即使是皮室軍這樣的精銳,也擋不住兩三倍有着飛船、板甲、陌刀和神臂弓的禁軍。南朝的戶口要比大遼多得多,也更爲富庶,打造得起裝備。一旦兩國交戰,大遼雖不說必敗,但要獲得一勝,也不知要投進去多少條性命。”
耶律兀納臉色一點點地黑了下去,他可不想聽這些屁話。
蕭引吉坐得卻是更加安穩:“相對於我大遼,而西夏更弱了。不論是鐵鷂子還是步跋子,現如今一對一也勝不了南朝的鐵甲禁軍,這幾年更是都沒有勝過一場,敗得一次比一次慘。此前奪佔豐州,也是運氣居多。南朝一旦回過神來,立刻就能奪回去。”
耶律兀納的臉黑得更厲害,眼神也更加危險。党項人的勝負,又與他何干,一氣陷了四百皮室精兵纔是大事。
蕭引吉仍在說着:“如果大遼不去支撐西夏,幾年後,上京道在黑山就能看到南朝的巡卒了。”
耶律兀納的神色變了,蕭引吉說到了這個地步,他也不可能聽不明白,“難道魏王一開始就是打算日後全力支持西夏,纔要我點起一隊兵馬去豐州。”
蕭引吉點點頭:“想必魏王早早地就看到了南朝日漸強盛這一點,所以纔派了藥師奴去。如今經過豐州的一戰,國中的每一個人都該看清楚了……也許這就是魏王的想法。”
“也就是說,爲了這個理由,魏王拿着我麾下的四百六十多名兒郎去送死。”耶律兀納聲音低緩了下來,隱隱地蘊藏着巨大的憤怒。
“並不是讓他們去送死,而是試探,是想確認猜測是對是錯。”蕭引吉解釋着:“只是不幸證明了魏王的猜測。這也是讓國中早一步醒悟纔不得不去做的!至少爲大遼多掙了兩年的時間。要是等到宋人開始攻打西夏,我們這裡還沒定好是旁觀還是插手,那時候,就當真只能眼睜睜看着南朝的巡卒殺到上京道的邊境來了。再過幾年,說不定就能用錢將阻卜諸部都買了過去,送錢送兵器,西北路招討司可鎮得住他們?”
面對默然無言的左部詳穩,蕭引吉進一步道:“阻卜諸部現在用着骨箭都已經很麻煩了,當他們有了鐵箭之後,上京道……不,大遼的國中局面又會變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