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南門開城,到上城的土坡堆到城頭,之間也就相隔了一個時辰的樣子,接下來,就是一隊先鋒衝上東門城頭,兵不血刃地打開了城門。緊接着西面、北面的城門也都陸續被打開。
到了傍晚的時候,安南經略招討司和安南行營的衙署,已經在東門的城樓上駐紮了下來。升龍府的四座城門、加上兩個水門全都已經控制在官軍手中。
軍中的主力,也都進駐了城中,除了四座城門各駐紮了兩個指揮,便是以東門爲主,將周圍的一片房屋清理了出來,讓官軍駐紮了進去。而攻入城中的溪洞蠻軍則是放開手腳來燒殺搶掠,但按照事先的約定,分給一衆蠻部只有人口,城中的財物都是官軍的。
“他們在外面搶得也夠了,這時候還要跟官軍來爭?”下面的部將有人眼紅不已,要不是章惇、韓岡、燕達連下禁令,保管就有人忍不住衝出去一起搶劫了。
李信剛剛從城中巡視回來:“這些蠻人倒是有樁好處,心眼實。城中掛了桃符、貼了春貼紙的人家,都沒有人敢動!”
“如果官軍不是能以一當百,看看他們還會守約定?”燕達搖了搖頭,“大帥、副帥,軍中的孩兒們強壓着可不行。要麼都沒有,要麼都有。哪裡能讓蠻部,官軍坐看的道理?!”
“皇城周圍,還有交趾兵堅守着,蠻部也沒能殺過去,那些纔是大戶。尋常的交趾人,可有幾個富庶的?”章惇完完全全變成了山寨大當家的口吻,“更別說這些蠻人還要有求於朝廷,哪裡敢吞沒得太過分?”
“李常傑目下已經退守皇城,這一件事,可是要先行解決!”
由於溪洞蠻軍的肆虐,城中的交趾軍民並沒有停止反抗,從捕獲俘虜口中,也得知李常傑和一干對交趾忠心的將領,帶着兩千多兵馬,回到了升龍府北面中心處的皇城中。
韓岡則覺得沒有必要,越是這個時候越是得以穩妥爲主,他轉過去對章惇道:“以韓岡看來,還是暫時不要對皇城進攻,先以東門爲核心,清除出一片沒有交趾人的安全區域來,修好營壘再說。乾德小兒和李常傑都飛不上天去,只要守住城門,巡視好城牆,他們絕對逃不了的。”
“韓副帥所言甚是,不過內城也不能放着不理。”李憲對交趾的皇城使用了一個穩妥的稱呼,“只要內城不破,城中的反抗就不會停止。而且不捉到李常傑和交趾郡王,這一戰也還只能說是未竟全功。”
章惇沉吟着,李憲是反對韓岡的意見,但他現在已經佔據了升龍府,滅國的大功可以是說確定了,再也沒人能拿走。交趾的太后也好、國王也好,都只是添頭而已。
不過爲了日後麻煩——比如像狄青那樣,因爲無法確定自焚而死的屍體究竟是不是儂智高,因而功勞打了個折扣——身兼經略招討使和行營兵馬都總管的章惇,還是想將罪魁禍首和交趾的太后國王一併械送東京城,讓朝廷來處置。
“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再攻內城也來得及,不過也得派人看好內城城門,防着有人打算乘隙逃竄。”章惇兩不得罪,大局已定,要多多考慮政治上面的事情了。他頓了頓,又道:“將朝廷的檄文先射進去,讓裡面的人知道天子和朝廷的寬容。”
王安石親筆撰寫的討伐交趾的檄文中,可是明着說不會追究十歲不到的李乾德的罪名,捕獲到東京後,也是會好生養起來。在這時候提醒皇城中人,章惇是打着分裂李常傑和倚蘭太后的心思。
雨已經停了,天上的雲翳依然覆蓋了整幅天幕,但云層已經薄了許多,甚至能看到絲絲縷縷夕陽的紅光。空氣依然是溼漉漉的,且又悶熱,讓人很不舒服,而這樣的天氣,要持續半年以上,直到快入冬時纔會結束。
章惇和韓岡站立在東門的城樓上,並沒有去在意身上的汗水,僅僅是沉默地俯望着城牆周長近十五六裡的交趾王都。
這是一座中國式的城市,縱橫東西南北的十字大街分割了城池。一條條南北、東西走向的大街小巷,又將城市分割成更小的部分。
就在夜幕將臨的時刻,城內有着淡淡水霧,遠近的街巷看着都有些模糊。一棟棟簡單的竹屋,那是貧民所居住的區域,好一點的類似於中國的屋舍,這是城中的富戶。如果往城中去,還能看見面積廣大的府邸,那是官宦高門的居所。
除此以外,城中到處都能看到一座座或高或低的佛塔,虔信浮屠的交趾人,違背了多手佛門戒律,有如今的下場也是半點也不出奇。
喊殺聲傳了上來,可以發現正向着升龍府城的中心地帶漸漸深入過去,直奔皇城而去。
不論苟延殘喘的交趾人打算在退守皇城後如何頑抗,他們的結局已經註定下來。
……
李常傑依然是不掩宿將的威嚴,在城頭上的失態,現在已經恢復過來。
他就是不到黃河心不死的性格,就是窮途末路的時候,也會不甘心地掙扎一番。
而且李常傑覺得還有機會。宋軍兵力不足,無力控制整個升龍府,而蠻軍又不堪使用。只要等到城中的宋軍守衛放鬆下來,就能帶着乾德設法逃出城去。眼下宋人放任蠻人在大越境內倒行逆施,只要等待時機,依靠當今的大越天子在手,幾年或是十幾年後,復國也不是夢想。
他腳步匆匆地來到天子寢宮的天寧殿,太后倚蘭正摟着乾德在殿中等候。
一進殿中,李常傑就跪了下來,“太后、陛下,臣無能,沒能守住城池!”
“太尉無須自責,這都是運數。”倚蘭擠出了一個慘淡的笑容,“太尉數日不眠不休,事已至此,還是先歇口氣吧。”
立刻有人奉上茶水,李常傑口正幹,一口氣喝了下去,放下茶盞,他就急着說道,“太后、陛下,現在宋人還沒有攻到皇城前,要換了衣服,臣已經安排了忠心的部將堅守皇城,爲太后、陛下爭取時間。”
倚蘭抱着兒子沒有動彈,神色淡漠得似乎什麼也沒聽到。
李常傑心中發急:“不能再耽擱了。臣知太后、陛下難以割捨,但眼下離開,日後還能回來。如果此時不走,只能與城同殉。”
倚蘭又搖搖頭,李常傑正待再勸,忽然感到腹中一陣劇烈的絞痛,踉蹌了兩步,正疑惑着,擡頭看着倚蘭淡漠的雙眼,一下全都明白了。
看着自己一手支撐起來的女人,突然倒戈相向,李常傑雙手骨節捏得咯咯響,武將的兇戾之氣便欲爆發出來。只是四名膀大腰圓的宮女忽然左右前後的架住他,牢牢不讓他動彈分毫。
李常傑咬牙切齒,掙扎着問道,“爲什麼!?”
“這大越國不就是太尉給毀的嗎?爲何還要再問?”倚蘭幽幽地說着,“若不是太尉你把持軍國之事,大越如何會有今日的結果。禍國殃民,李常傑,你難道還不該死!?”
李常傑猙獰的表情平復了下來,眼神中充滿了寒意,“太后,只要臣一句話,就能讓你母子二人萬劫不復。”
“誰說的?”隨着幾聲慘叫,宗亶負手緩緩走進了殿中,先向着倚蘭和乾德行過禮,轉過來看着李常傑。
“宗亶……”李常傑瞪圓了雙眼,充滿怒火的眼神瞄着宗亶,“去過宋國疆土的將帥,宋人都不會輕饒。你別以……以爲……”話說到一半卻沒有力氣再繼續下去。
“別以爲投降之後就能免死?”宗亶代替李常傑將他說不下去的話補充完整,他點着頭,“這件事我當然知道!”
一陣幾乎深入骨髓的抽痛又從腹中傳來,但李常傑仍怒瞪着宗亶,看着他能說出什麼話來!
“算起來我也是儂人,與七源、廣源都有親,降順之後,我便是死了,好歹也能保住家裡的香火。”宗亶冷靜異常,說着自己的性命,卻彷彿平常議論軍事朝政一般,“大越亡國,有我一份,與國同殉也是無妨,但家中的子嗣掛心啊!太尉,這一次就請你先走一步,過一陣子,在下多半也會跟上去的。”
李常傑手指着宗亶,荷荷作聲,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肚中的絞痛越來越厲害,不知是下了什麼藥,渾身上下都一陣陣劇痛。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冒了出來,臉色蠟黃中泛着青氣,兩隻眼睛像魚一般的凸起,佈滿了血絲。
“太尉,你安心去吧!”宗亶立在李常傑的身邊,低頭看着已經有出氣沒進氣的李常傑,平平和和地送了一句。向倚蘭和乾德告辭,他便轉身向殿外走去,不再多看李常傑一眼。
走出天寧殿,宗亶來到前面的紫宸殿,向着殿中的李常傑一衆親信說道,“太尉不甘城破之後受宋人之辱,已經拜別了太后、天子,自盡殉國。太后有旨,開城,出降……”
宗亶的話聽在耳中,幾人面面相覷,你看看我,我瞅瞅你,不知道該信還是不該信。
“怎麼?想違抗太后懿旨不成?”宗亶聲音沉了下來,冰冷的雙眼一掃衆人。李常傑已經一命嗚呼,至少在此時,代表着太后和大越天子的他,說話的分量是最重的。
“……不敢!”他們的李太尉肯定已經死了,自己再硬下去,跟隨李太尉共赴黃泉的,可就是自己了。原本他們就對李常傑計劃並不情願,但被他的積威壓着不敢反對,但現在可就不同了。一個個都爭先恐後地跪了下來,趴在地上慟哭不已,哽咽着:“臣領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