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兩匹挽馬拉着,軌道上的四輪馬車行得很平穩,沒有尋常道路上的搖晃。只有在馬車通過兩節木軌的交界處時,前後輪短促的兩聲響,纔會暫時打破車廂中的寧靜。
韓岡閉着眼睛,感受着身下有着穩定節奏的咔噠咔噠的聲音。類似的聲響,他不知有多少年沒有聽過了,如今落在耳中,一時間便被拉回了舊日。
那還是剛出來做正經事的時候,一個月總有三分之一的時間聽着車輪撞擊軌道接口的咔噠咔噠的聲音入睡。等過了幾年,再坐車就沒有這種聲音了。
不過音色與舊時有些異樣,似是在提醒韓岡,已經回不去了。
千年之前的技術水平,想要複製出他記憶中的音色,不知要用上多少年的時間。木軌之間的接縫,也遠不及鐵軌那麼寬。
韓岡急切盼望軌道能變成鐵軌,但要以眼下鋼鐵業的技術水平,想要造出軌道鋼,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韓岡都不求工字鋼,普通的寬幅鋼條都造不出來,只有鑄鐵而已——而且即便造出來了,也沒人捨得用在道路,而不是用在兵器上。
眼下也只有在木軌上壓上鐵片,再釘上一層銅皮來防止車輛損壞軌道,日後要修長路,也可以只用鐵片來節省成本。
軌道鋼啊……韓岡在心中暗歎。
除非天子和朝廷能放開對鋼鐵業的控制,讓民間的資本能滲透進來,否則想要達成自己的目標幾乎沒有可能。
技術發展可以由官府來引導,但不應該由官府所壟斷,尤其是鋼鐵業、製造業,只有一個壟斷的賣家,是成不了產業的。但韓岡受到的干擾太大了,他真正的想法除了自己,說服不了任何人。還要爲了迎合現實,不得不將自己的計劃改頭換面。
韓岡沉浸在思緒中,不說話,同車的沈括、李誡、方興、沈博毅,還有方城知縣,也不便說話。幾個人低眉垂眼,都不敢驚擾到韓岡。
不知過了多久,韓岡終於有了動作。眼睛眨了兩下,略略直起了腰,還未開口就已經打破了車中的寂靜。
“路修得好。”韓岡的口氣很是滿意的樣子,也不解釋方纔爲什麼突然就沉默了下去,透過兩扇車窗,外面的景物正不斷地倒退着,“新修的道路好走歸好走,但要如此平穩,也不是那麼簡單的一件事。”
沈括活動了一下身子,“這馬車打造也好。”
韓岡隨着沈括的話,掃了眼車中。他說得的確沒錯。
類似於後世西方馬車的形制,而跟此時的馬車截然不同,大了許多,也寬敞了許多。光是裡面相對設了兩排座椅,就讓人感到驚訝了,而長長的座椅甚至能讓人躺下來。
一輛車中坐了六人,空間卻還是顯得寬裕得很。這個時代的雙輪馬車是絕對做不到這般寬敞,也只有四輪馬車才能做到。
四輪車並不出奇。在攻城器械中,莫說四個輪子,六個輪子、八個輪子的都有。而眼下在碼頭和礦山中,用來載貨的有軌馬車也全都是四個輪子。在軌道上,不需要考慮轉向問題,只要想着如何增加載重,四輪遠比雙輪更爲有利。
而且能行駛得如此平穩,不僅僅是路好,也是馬車本身工藝精巧。從車架到輪軸,再到輪轂、車輪,都是京中的官坊,窮多年積累而成。無論在材料上,還是在製造工藝上,都代表着這個時代的最高水準。
窗外風景變幻,風從窗口灌進車廂,清涼的,絲毫不見外界的暑熱。方城軌道全城六十里路,也不過用了一個時辰而已。
“真夠快的。”從車上下來,已經是方城埡口的北端。沈括張望了一下遠近的風景,對韓岡笑道:“依律外官不得擅出本界。這裡已經是汝州了,被御史抓到,可就少不了一封彈章。”看看彎着腰不敢說話的方城知縣,“應該是兩封。”
“咬死不認就是了。你不說,我不說,御史怎麼會知道?”韓岡開玩笑道:“明天我拉着方靜敏也到唐州走一趟,難道他還能出首告你不成?”
“方靜敏過來,可是要擺酒慶賀一下。”方靜敏是汝州知州,在方城軌道的修築過程中也出了不少力氣,只是不如沈括。
方興感嘆着:“一個時辰六十里,快趕上鋪遞,尋常鋪遞也不過一天四百里。”
這個速度與後世當然沒法比,但比起這時代的尋常馬車來,已經是很快了。除非做好了累死坐騎的準備,否則尋常騎馬也是這個速度。
“換做是載貨,就不會這麼快了。兩匹馬拉上萬斤的貨物、七八個人,就只能慢慢走。”早在沈括和韓岡來視察前,李誡就已經測過了時間,“大約只有現在一半的速度。”
這條軌道,載人載貨都是合在一起的,貨主或是押送貨物的人員總要跟着貨物走。兩個時辰六十里,的確不快,但比運河中的綱船還是要快一些。
“能比船快就好。”即便只有一半的速度,還是能讓沈括滿意。
“汴河上的綱船額定是六百料到七百料,載重四五萬斤,不知在這條軌道上一個車次最多能拉多少?可曾測試過?”韓岡問道。
“增加拉車的挽馬的數量,四匹馬、六匹馬,後面就可以多掛上幾節車廂。最合適的還是六匹馬,少了馬力不足,多了就驅趕不便。六匹馬拉四車貨、一車客,一次就能抵得上一艘綱船的量。”
李誡的回答證明了他已經對軌道的運輸工作進行了多次測試。韓岡和沈括對視一眼,一起點了點頭。
原本李誡只是韓岡爲了酬謝李南公的幫助,而準備放在唐州分功勞的閒人,但誰也沒想到他在工程營造上的能力出類拔萃,在管理上也有出色的表現,逐漸地就讓韓岡將整個軌道鋪設工程都交給了他來統管。也算是運氣了——當然不止是李誡的,也是韓岡和沈括的。
“一趟車四五萬斤就只要六匹馬,比起太平車不知省了多少。”沈括道,“看起來方城山這裡要養不少馬了。”
“連同替換的在內,要一百五十匹挽馬。”這次回話的是方興,這個數字早就在心中轉了很久,“每年至少還要淘換其中的十分之一,甚至五分之一。”
“拉車是力氣活,馬匹的食量不會小。”沈括算了一下,“一匹一年至少要十五石糧、三十束草。加起來近萬了。”
“還要用榨過油的豆餅來補充力氣。不過豆餅不值錢,一萬石束的糧草也算不上什麼。挽馬不比軍馬,一匹也不過十幾貫。加上人工,也不會太多,最多兩萬貫而已。”方興笑了一笑,“如果管束不嚴,一個月給人乾沒的都不止這個數。”
韓岡點點頭,對沈括道:“統管方城軌道,當擇人擇術,否則就又是肥了一羣碩鼠。”
沈括笑笑,不接口。他現在還沒打定主意是否要出來管着襄漢發運司。
方興轉了一圈,看着軌道北端的轉運港,連倉庫都沒有修起來,也就是碼頭給建好了。望着港口中工地,他問着李誡,“要整修完工,還要用多少時間?”
“要到九月了。”李誡回道,“還得開銷兩個月的錢糧。”
沈括道:“港口只佔小頭。只爲這一條軌道,就花費了不少。”
爲修軌道,唐州出錢出人,今年的稅賦只在轉運司的賬本上走了一圈,錢糧實物直接在州里就截留了,沈括本人自然是再清楚不過。
李誡指了指半尺高的碎石路基,“成本最高的就是路基下的碎石。從山裡、河裡挖出來,運到方城埡口來鋪起,幾乎都抵得過一年的運力。”
“這開支可就大了。”沈括皺眉,“只六十里還好,要是長了可就讓人頭痛了。”
韓岡則道:“不是說一定要鋪路基,將路軌直接放在平地上也是可以的。礦山、碼頭中的軌道,哪有多餘的閒錢和時間,還不都是直接鋪在地面上?”
“不論是做軌道的,還是做枕木的,都是好木料,多少也值點錢,還不用提軌道上的銅皮。”沈括注意着韓岡臉上的表情變化,“在礦裡和碼頭上,人來人往,也沒人敢打軌道的主意。不過放在野地裡,可就兩說了。是不是要人沿線盯着?”
韓岡一笑:“肯定要在沿線派人巡守,就跟汴河上要派人看着一樣。只是眼下的這六十里軌道,倒也不用太多人手。”
“不過這軌道一修,六十里路沿途都不會停留,埡口中做些茶酒買賣的店家,可都會恨透了這條路。”李誡說着。
方興冷着臉:“往嶺南流放個十幾二十人,將伸過來的賊手給殺下去,看看誰還敢犯事!”
“現在說這些也太早了。既然軌道已通,剩下的也就是怎麼將秋糧運往京城……”韓岡橫目掃過衆人,“只有將今年的秋糧運往京城,才代表着襄漢漕運打通,才能讓朝廷看到我們的功勞。”
方興第一個點頭,緊接着李誡、沈括他們也跟着點頭附和。
這半年來,他們一番辛苦究竟是爲了什麼?還不是爲了功勞和之後的封賞。開漕爲國利民,但沒有足夠的回報,又有誰會分神費力?
喝酒吟詩,日常飲宴多得能被稱爲酒食地獄,也同樣是做官啊,官場中,那樣的人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