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豐元年對於東京城中的百姓們來說,應該是記憶深刻的一年。
這一年讓他們產生驚奇的事和物,實在是太多了。
尤其是進入冬季之後,先是襄漢漕運打通,六十萬石綱糧只用了一個月多一點的時間,便送到了京城。同時軌道的運用,也讓世人看到了不輸水運多少的另外一種運輸方式。
繼而又有了種痘之術,害死了無數人的痘瘡,終於有了預防的方法,朝廷爲此設立了一個衙門,專門負責種痘,家裡的兒孫就此有福了,至少不用再戰戰兢兢地害怕他們被痘瘡奪去性命。
人們本以爲驚喜到此爲止,誰成想,趕在過年前,又有了更讓人欣喜不已的消息。遼主爲權臣所害,從百丈高空墜落,摔成了一攤肉泥;而西夏國母則是囚禁了她擔任國主的兒子。只要心明眼亮,沒人會看不出來,遼國即將面臨一場內戰,而西夏也同樣人心渙散。
遼國和西夏同時陷入內亂的消息傳來,助長了民間和士林談論兵事的風氣。
已經不是仁宗的時候了,被遼夏二虜逼得近乎走投無路,只能卑辭厚幣來討好。如今的大宋,坐擁六十萬甲士,有着滅國之力。再加上幾場戰爭都是勝得乾脆,於民無傷,對於甚囂塵上的討伐西夏的戰爭,支持一派遠遠多過反對者,僅有的爭論,也只是速攻和緩攻的區別而已。
只要打下了西夏,到時候遼國也就沒膽子敢南下犯界,太平的日子便能安穩永享。
“要不是擔了這份差事,其實下官也是想去陝西隨軍出征。”李德新對韓岡嘆道,“先父爲元昊所害,此乃不共戴天之仇。要是能親自去興慶府走上一遭,爲先父報仇雪恨,當是一樁快事。”
“如今保赤局中,可離不了易一你。”
李德新嘆氣聲更重了,“這個年節過得好生無趣。也就除夕和正旦能歇上兩天。本來想早些來向龍圖拜年,誰想到保赤局給人種痘一天都歇不得。祭竈後就放假說不過去,但都到臘月廿七了,剛準備關門,幾個侯伯就告到了天子那裡……”
韓岡笑道:“誰不擔心自家的兒孫在年節時出意外?早一天種痘,早一天放心。皇子公主都種了痘,也沒人想再等等看了。”
“龍圖教訓得是,是德新的眼界太淺了。”
李德新說了兩句話,留下了一份禮物,就匆匆走了。他如今已經將家眷接到了京城,而且他的幾個兄長也住在京中。李德新認祖歸宗後,除夕要祭祀先祖,不能耽擱時間。
韓岡目送着李德離開,韓雲娘從廳內小門出來,向着客人離開的方向張望了一下,嘟囔道:“上一次來家裡還陪着小心,怎麼今天就敢在三哥哥面前抱怨了?”
對於在除夕還上門來拜訪的客人,韓雲娘說不上有好感。一年中的最後一天,除了出門燃放鞭炮的人們,街巷上的車馬行人幾乎絕跡,本來就該是一家人坐在一起的時候,卻還來登門拜訪,豈不是惹人厭?而且對於保赤局這樣佔了韓岡大便宜的衙門,李德新在裡面功成名就,韓雲娘本來就有幾分不待見。
“他不是忙的嗎?給人種痘,連個好好歇息的時候都沒有,今天才放了假。”韓岡幫着解釋了兩句,“李德新他也算是出頭了。天子那裡掛了名,皇親貴胄沒有不認識他的。”
身爲厚生司保赤局中掌管種痘諸事的醫師,李德新的地位已經趕得上太醫局的翰林醫官。入宮給六皇子和淑壽公主種痘,受到的賞賜有上千貫,爲雍王的子女種痘,他得到了汴水邊一套兩進的宅子。除此之外,還有其他高官顯宦、皇親國戚的饋贈,都是豐厚異常。轉眼間的工夫,李德新在京城中,已經是有房有車有地位的成功人士了。
“三哥哥,是不是又有什麼事要出來了。”韓雲娘發現韓岡眉宇間的憂色,是淡如輕霧卻化解不開的那一種。
“我在擔心隴西。過了年後就要開戰了。隴西也會徵兵和調遣蕃軍。”韓岡嘆道,“這些年下來,青唐羌各部族長、耆老眼下基本上都是富家翁了,各個身嬌肉貴,有幾個願意領軍出征?他們族中的男丁皆是棉田的主力,一旦出兵,少了人手,就是幾千幾萬貫的虧損。坐在家裡看看球賽,隔三岔五地來個怡情小賭,小日子多愜意?已經不是願意拿性命去博富貴的時候了。”
“這都是三哥哥的功勞。”
韓岡搖搖頭,他不知道會有多少人相信自己的話,但他已經做到自己所能做到的,多多少少的也算是盡了自己的一份心力。
郭逵在前一日已經同意去河北。依照之前在崇政殿中的商議,郭逵應該是加官一級,升了樞密副使,去河北擔任宣撫使。
但這項任命還是有人反對,說針對性的意味太強了,擔心會引來不必要的麻煩,而趙頊也同意了。在韓岡看來,應該是擔心一旦遼國當真能分心南下,郭逵又擊敗了他們,使得賞賜最後不好給。
這真的是該嘆氣了。
已經是黃昏時分了,鞭炮聲突然響亮了起來,彷彿摁下了開關,房間內韓岡起身回了書房一趟,拿了一封信出來。
一家人已經團團坐內廳中,一家之主終於到了,氣氛頓時就跟外面的煙火爆竹一樣熱烈了起來。
“是蘇伯緒的信?”等韓岡坐下來,王旖看了一下他手中信箋的封皮,上面就有蘇子元的簽名。
“在李易一來訪之前,正好伯緒遣人送來的這封信到了。”韓岡說着。
這的確是蘇子元從邕州寄來的信。蘇子元在信上提到了邕州這一年來的現狀。戶口已經有了戰前的六成,二三十年後多半就徹底恢復了。
另外還感謝了韓岡派人爲邕州送來痘苗,金娘已經種過了痘——韓岡在爲牛痘上書天子的時候,也派了人帶了疫苗去廣西,李信的三個兒女、還有蘇子元的女兒、韓家的兒媳婦,自然是越保險越好。
“怎麼到得這麼遲?是不是有什麼事給耽擱了?”嚴素心問着。老大是她親骨肉,最是關心邕州,“去年就沒有到得這麼遲過。”
“誰知道,信上沒有寫,他派來的人也沒有細問。”韓岡搖着頭。
結合了順豐行蒐集的資料,以及李信和蘇子元的來信,韓岡對廣西的情況有了更急一步的瞭解。絕大多數的問題基本上可以歸結爲戶口稀少的緣故,廣西和交州能不能安定下來,都要看日後的人口增長,能不能滿足朝廷的需要。
蘇子元的來信上,邕州關於增加戶口的措施,被他詳詳細細地解說了一遍。韓岡案看了之後,不置可否。然而來自於邕州的信並不只是一封,韓岡從信封中抽出另外一封信,笑着遞給老大韓鍾,“還有這是給大哥,是金孃親筆寫得。”
家裡的老大抓着韓岡的衣袖,輕輕搖着:“爹爹……女兒沒有給鍾哥兒、鉦哥兒寫信。”
韓岡和四名妻妾聞言,就一起笑了起來。周南笑着摟住女兒:“是廣西的金娘。”
“是不是該給金娘起個閨名了?”王旖問道,“轉了年,三哥兒他們三個就要蔭補封官了,正好都要起個正經的名字。”
“是啊,三哥哥。”韓雲娘說着,“大哥兒、二哥兒都有名號了,金娘和三哥兒他們總不能還是叫着小名。”
“記得以前曾經說過,家裡已經有一口鐘,一個鉦,再來三個,就能湊齊一個班子……”韓岡話說到這裡,望着幾名妻妾一點笑意都沒有的眼神,“說笑罷了,自家的兒女,可捨不得讓他們成爲笑柄。”
韓岡用手蘸了茶水,在桌上寫了三個字,錟、鉉、欽。寫下了這三個字,他笑道:“其實這件事,我已經考慮過了。三哥兒韓錟、四哥韓鉉,老五則是韓欽,就這麼叫吧。”
欽字是常用字,錟和鉉兩個字卻都生疏。王旖看看韓岡,心中堵着一口氣,不問這個不負責任、拿兒女名字開玩笑的父親,卻叫着身邊聽候使喚的使女,“去拿說文解字來。”
說文解字就是此時的字典,書一到,王旖就開始查起來了。
錟是長矛,鉉則是古代的舉鼎器具,其狀如鉤,可以用來提鼎之兩耳。
兩個字說好不能算好,但至少比之前韓岡開玩笑時起的名字,要強上千百倍。幾名妻妾互相之間卻皆是點了點頭,都不反對這一提案。
“至於金娘,也從兄弟一起排行好了。”韓岡想了想,“鐘聲爲一人而鳴,鍈這個字不錯。叫做韓鍈如何?”
還是不算多好的名字,韓岡沒有起名的天賦,在從釒的字中,適合做名字的也沒幾個。不過王旖他們也沒反對。
等過了年後寫信去隴西,讓幾個孩兒在族譜上登了名字——儘管只有韓岡這個獨苗——這件事就算有了個結果。
鞭炮聲如春水般連綿不絕地響着,由三個大一點的孩子開始,韓府中人一批批向韓岡夫婦跪下磕頭,問安。然後接過今年的紅包。
元豐二年,終於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