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尉,天使很快就要到了!”胖糧官卻很沉穩地提醒着。
啪嚓一聲,種諤一下擰斷了交椅的扶手,從牙縫裡迸出聲來:“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太尉,下官只是來傳話的。”胖糧官頓了一下,又着重強調道,“是奉了李運使的吩咐!”
“哈哈哈……好個李稷!”猛然間慘笑起來的種諤,宛如走上末路的孤狼,“真夠狠的!真夠狠啊!!”
“五叔!”種建中叫了起來,“小侄回去說服李運使!”
“有屁用!”種諤回頭衝着侄兒吼着。
“還是有用!”種建中毫不退讓地在種諤的面前站直了身子,與他對視着:“李運使是功名中人,只要能讓他相信五叔可以給他帶來潑天的功勞,完全可以說服他把聖旨頂回去!”種建中毫不在乎在李稷親信面前這麼說話,他咬着牙,“這時候,只要能頂住聖旨,打下夏州、宥州後什麼都有了!”
“讓李稷頂着聖旨沒什麼關係,可他不敢得罪其他人啊。這麼多人都伸着雙手想要功勞,京營的三萬廢物上陣沒屁用,但在京中使壞可是拿手啊!李稷已經打定主意了,要不然他讓糧官上來送信做什麼!?”
種諤指着來傳話的糧官,讓這個胖子縮着脖子不敢多說一句廢話。李稷派他來,等於是明擺着說糧草別指望了。
如果只有聖旨,李稷還可以壯着膽子頂回去;如果只是其他幾路文武官員的嫉妒,李稷也可以不在乎;但同時得罪天子和其他幾路的將領、官員,李稷無論如何還沒有瘋到那個地步。這樣的情況下,只有選擇逼種諤退軍。
“都想着分功,盡知道扯人後腿。”種諤回頭嘶吼,聲嘶力竭:“這一仗他孃的還沒贏呢!”
種諤的吼聲讓外院起了一陣騷動,一羣將校擁到了門口。
“現在回師,到一個月後再出兵,是打算要我們在六月過沙漠嗎?!”種諤憤怒的吼叫着。
“回師?”衆人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怎麼能回師?!”
種諤捶胸頓足:“此時還是雪水,天還不熱,尚能在大漠裡走。回去後再出來,可就是他孃的要在六月酷暑的時候,穿過沒有任何遮攔的瀚海了!”
“河東路、鄜延路的人馬過不去,就憑高遵裕,他能打下靈州城?!”
“鄜延路完了……”
“鄜延路完了啊!”
瞪起的眼睛裡燃燒着熊熊的怒火,一道殷紅的血痕從種諤的嘴角溢了出來,染紅了已經斑白的鬍鬚。
看着種諤這般模樣,門外的衆將人人面色慘然。但要讓他們出來勸種諤繼續進兵,至少在外人尚在場的情況下,沒人敢出頭。
種建中這時候反而冷靜了下來,這件事已經瞞不住下面的兵將,而在全軍只剩幾天糧秣的情況下,也不可能繼續指揮他們攻打夏州。
他在種諤身邊低聲提醒道:“五叔,軍心已亂,還是退兵吧!”
……
“種諤退兵了?”
只用了三天的時間,銀夏的最新戰況就傳到了興慶府中。
可不論是梁氏兄妹,還是嵬名榮、嵬名阿吳、仁多零丁、葉孛麻等重臣,都不敢相信自己有這麼好的運氣。
西夏如今的高層人物再三確認,負責情報消息的樑乙逋則十分肯定:“路上跑死了二十匹好馬,三個方向的哨探同時傳遞消息回來,不會有錯。”
確認了消息之後,疑問隨之而生。樑乙埋疑惑道:“是不是有什麼詭計?”
“都這時候還要什麼詭計?”仁多零丁耷拉下來眼皮掩不住眼中的精光,“種諤全力攻城,夏州守不住三天。他會退兵肯定是後方出問題了。”
代替被囚禁的兒子坐在御榻上,梁氏問着:“能有什麼問題?”
仁多零丁皺着眉頭,即便以他之智,也想不通後方出了什麼問題,能逼着種諤要在大捷將至的時候退軍。這完全不合常理。
“會不會因爲斷了糧?”葉孛麻猜測道。
“罔遇厄他哪裡有這本事,將銀州、石州的糧草都掃空了,不給種諤留下一點?”嵬名阿吳反問。
在打探到宋人的戰略之後,由於上上下下都缺乏禦敵於國門之外的決心,銀夏之地幾乎已經給放棄了,精兵強將全被抽回興靈,只剩最前沿的寨堡還留有一部分守軍。這樣的情況下,名臣亦要束手,何況一向沒有什麼表現的一干庸碌之輩。
嵬名榮也跟着補充:“且要是當真缺糧的話,種諤就不該浪費時間去攻打彌陀洞,可見他手上的糧食很充分。”
葉孛麻的臉色難看起來,嵬名家是宗室,但葉家也是外姓的大族,嵬名阿吳和嵬名榮還真是一點面子都不給。
“呃……”樑乙逋突然出聲,將殿中所有人的視線都吸引到自己的身上後,他說道:“其實有消息說,種諤此次出兵是鄜延路自作主張的行動。當初得到的宋軍出兵時間,其實是正確的,只是種諤貪功沒有理會。”
“這又如何?”嵬名阿吳問道。
“所以會不會是因爲種諤私自出兵,惹怒了東朝皇帝,所以被召回去了?”樑乙逋說出了自己的猜測。
殿上一片寂靜,而下一刻,寂靜便被一陣狂笑聲砸碎。
嵬名阿吳毫無顧忌地放聲大笑。他絲毫不在乎梁氏的臉面,沒有他所代表的宗室支持,梁氏在囚禁了兒子後還想穩定興慶府中形勢,只會是做夢。何況樑乙逋的猜測的確是可笑。
他收住笑聲:“東朝皇帝的聖旨,頂回去有什麼大不了的?種諤都要打下夏州了,只要佔了夏州,罪名都是功勞。”
嵬名榮冷笑道“當年的羅兀城,要是種諤不遵旨退兵,橫山早幾年就給宋人佔了。吃過一次虧,他還能犯第二次蠢?”
仁多零丁嘆道:“就算種諤之前是自作主張地出兵,可他一路進展順利,當是讓涇原、環慶、秦鳳、熙河即刻出兵配合,何至於將種諤調回去。”
樑乙逋的臉一陣青一陣白,他哪裡想到隨口一句,就讓嵬名家的人給抓到了。梁氏在上面板起臉,就連樑乙埋看兒子眼神都多了幾分恨鐵不成鋼的羞怒。
“其實也說不準,樑副樞的猜測也許是對的。”一直站在最下首處的李清突然打破了長久以來的沉默。
太后梁氏神色一動:“李卿,此話怎講?”
李清站出來,先行了一禮,依然是漢人的禮節,讓梁氏看了,就有兩分不喜,梁氏反對漢禮漢俗,曾經下詔嚴禁朝臣用漢人服飾、朝堂上也禁用漢家禮儀。但李清是漢人,而且還是在幫樑乙逋說話,只能先忍了下來。
李清自從他因爲在囚禁秉常一事立下功勳之後,重臣議事時就有了他一個位置,雖說比仁多零丁的侄兒保忠還要靠後,但畢竟進入了重臣的行列。不過李清對自己的位置擺得很正,卻從沒有主動發言過,今天還是第一次破例。
他環顧殿中,朗聲道:“東朝如今國勢強盛,又趁遼國內亂之際來攻我大夏,朝堂、軍中,無視我等爲釜中魚,俎上肉。故而從河東到熙河,人人都想着搶一個頭功。要不然,就不會有眼下六路齊發的戰法。”他頓了一下,讓衆人有時間思考,繼而接下去道:“種諤提前出兵,等於是搶了其他幾路的功勞。其他幾路當不是不想出兵,但他們連糧秣還沒有籌備完成,這就只能設法將種諤拖回來了。不光是東朝皇帝一人的功勞,還有陝西各路將帥相助。”
“沒錯,正是這個道理。”樑乙逋連忙點頭。李清在殿上幫他說話,讓樑乙逋心中多了幾分感激。他還想繼承父親樑乙埋的位置,人望和臉面是萬萬丟不得的。
梁氏兄妹,嵬名家的兩位大將,還有仁多零丁、葉孛麻都在深思一陣之後,承認李清說得的確有幾分道理……不過也僅僅是有幾分道理而已。
“全都是猜測。又不是種諤肚子裡的蛔蟲,誰知道他是怎麼想的。”嵬名榮依然嘴硬。
但樑乙埋卻不可能不站在兒子一邊,“想想倒是在情理之中……”他嘆了一口氣,“景詢若還在,倒還能問問他了。”
“且不管究竟是什麼原因,種諤回軍讓我們緩了一口氣。”仁多零丁道,“至少可以確定,一個月之內,鄜延路的兵馬很難再出徵。”
“希望能如此。”梁氏嘆了一聲。她才三十多歲,但眼角、額頭都有了明顯的皺紋。秉國十餘載,在得到權力的同時,付出也一樣很多。
退回班列的李清頭略略低了下去一點。
換做是十年前,一國之主哪裡會說出如此弱勢的話。但李清更清楚,西夏已經離滅亡不遠了,就算沒有宋人的攻擊,也維持不了幾年了。
這幾年西夏國內的形勢岌岌可危,爲了維持國用,舊年積攢下來的一點老本幾乎都給掏空了。
而且西夏國中的財政狀況本來就是入不敷出,從立國時開始便是如此。如果沒有通過與宋人的回易、劫掠和歲賜來填補虧空,西夏國內的統治根本維持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