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舜臣還是第一次在長安以西立於黃河之濱。
沒有高聳的堤壩,只有寬闊的河牀,渾黃色的河水就眼前洶涌奔流,帶來隆隆濤聲。
眼前的滔滔大河,不是王舜臣過去入京時,在路上看到過的泥漿洪流。儘管依然渾濁,但一眼就能看得出與那一碗水半碗沙的泥漿水,到底有多大的差別。
“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若是能夠分身,真想再往上游去看看,看看黃河之源是從何而來。”
王舜臣循聲回頭,王厚不知何時已經走了上來。
王厚在王舜臣身邊立定,一同眺望着黃河。他三十歲便擔任了權洮州知州,兼熙河路鈐轄,甚至之前還早早地轉了文資,正八品的太子中允。在審官東院中,就是擁有一個進士頭銜,一般也不可能在這個年紀便執掌一州軍政。能做到這一步,也只有依靠軍功。
在西北邊陲歷練了十年,留着兩撇短鬚的王厚皮膚黝黑,但看着依然年輕。氣質是沉凝渾厚,一雙眸子既不鋒芒畢露,也不是圓滑內斂,而是堅定如石。王舜臣看着他,就彷彿當年初見王韶時的感覺。
“記得當年玉昆曾經說過,黃河水中泥沙來自於隴西陝西的黃土高坡之上,雨水一過,便是泥沙俱下。到了下游之後,水流變緩,泥沙逐漸沉積,河牀一日高過一日,水患由此而來。黃河之患,在沙不在水。要想從根本上治理好黃河泥沙,就得利用草木保持水土。”王厚笑了一下,“可惜做不到。也就自蘭州往上游去,那裡的草木幾百年未有砍伐,情況要好一點。”
王舜臣當然也還記得韓岡當年所說的話。
這麼多年過去,當年在軍營的小廳內飲酒達旦的四人,各自都已經站在了他人幾十年都難以企及的高度。這是當年想都沒敢想過的。
他回望着河上,一聲聲號角開始爲濤聲伴奏:“趙大要過河了。”
王厚隨即也望了過去,在兩人立足的下游不遠處,一條長鏈般的浮橋橫在河上,被湍急洶涌的河水向下衝出了一個半圓的弧度。橋面在河上起伏,走在上面的車馬看着就像是在挪動。
十九條大小渡船,加上一干羊皮筏子,這是蘭州過去用來渡河的工具。不過在官軍抵達蘭州後,用了四天的時間,以渡船和羊皮筏子搭起了一條浮橋。
而在這之前,禹臧花麻就已經殷勤地幫官軍將對岸的西賊一掃而空,讓官軍可以毫無阻礙地搭橋渡河。
昨日中午,浮橋剛剛搭建完成。可到了今天早上,半日加上一夜,官軍就已經有一萬多人馬過了黃河。
趙隆作爲王中正手下第一號得用的親信大將,他的出動,代表着中軍也終於開始渡河。
“等趙大領着熙河第一第二兩將的八千人馬過河,就該輪到蕃軍了。希望他們別在橋上亂起來。”
對於這一次的戰爭,熙河路的蕃軍都是不情不願,他們種田養馬就能賺大錢,閒暇時踢球看球賭球,有必要去賣命?可惜有朝廷的嚴令,從董氈以下,都不敢不從。上百個部落拼湊起來的一支軍隊,交由董氈的便宜兒子阿里骨統領。
想起那一支拼湊起來的蕃軍,王厚也忍不住搖頭苦笑。
阿里骨本人是個拖油瓶,沒有吐蕃贊普家的血統,在河湟的吐蕃部族中沒有多少威信,要不是他常年在鞏州的蕃學混了個臉熟,根本輪不到他領軍。
“不指望他們能上陣,能嚇唬人就可以了。”王厚嘆道。
“也不知禹臧花麻會不會派人一同出兵?”
王舜臣問着,兩人都回頭望了一眼在王中正身邊露出謙卑微笑的禹臧花麻。
“多半會吧。”王厚看禹臧花麻的殷勤樣,當不會漏下這個賣好的機會,“蘭州拿下來,再隨着官軍打到靈州,穩當當的一個觀察使到手。”
“這一次要不是仗着官軍的威勢,禹臧花麻怎麼可能能這麼容易就將蘭州掌握住?”
“也是蘭州城中党項人兵力減少的緣故。最多的時候,也就是熙寧九年、十年,蘭州城中的鐵鷂子有一萬兩千騎,糧草幾乎都要他供給。那兩年禹臧花麻一個月一封信求着經略司早點發兵打蘭州,他肯定雙手獻上城門。也就是到了去年,才減少到八千。這個數目一直保持到戰前,就在一個月前,才突然將其中大半調去北方,只留下了三千兵馬。”王厚頓了一下,補充道:“而且幾乎都是由小部族的成員組成。”
王厚在笑着,勾勒在嘴角的紋路中盡是諷刺,西夏高層這麼做的用意再明顯不過,絕不會硬頂着剛剛出兵後鋒銳正盛的官軍,而是打算利用艱難險阻的道路,逐漸消耗官軍的銳氣,拉長補給線,遣軍截糧道,不斷削弱官軍的實力,最後纔會決戰。
“誘敵深入?”王舜臣冷笑。
“自然不會有其他招數。”王厚指着黃河,“不過這一戰的關鍵之處,就在下游八百里外的靈州。興靈本爲一體,放棄了靈州,興慶府不保。一旦官軍攻下靈州,西夏就亡了,不論什麼計策都沒用……”他的聲音忽而又低沉起來,“可如果官軍攻不下靈州,那麼西賊逆轉的機會就到了。”
“三哥也是這麼說。”
聚集到靈州城下的兵力越多,後勤上的壓力就越大。一旦三十餘萬大軍齊集靈州城,究竟會出現什麼樣的情況,王舜臣想都不敢想。
幸好自己是往西去,六千人馬只要能翻越洪池嶺,糧食要多少就有多少,不用跟自家人搶。
王厚喟然長嘆:“明明能一點風險都不冒的將對手的家當一步步賺到手,偏偏還要賭上一把。輸了就要傾家蕩產,贏了也不過是能早兩年得到對面的賭注,沒見過這麼做買賣的。”
王舜臣轉頭凝視着王厚,疑惑道:“不像是鈐轄你說的話,怎麼全是商人口吻?”
王厚隨之一笑:“這是馮四說的。只是個商人而已,見識卻比朝堂上的那些宰輔都要強得多。”
“畢竟是三哥的嫡親表弟。怎麼也不會差的。要不然,才這幾年的時間,賺的錢都能趕得上一路財稅了。”
王厚搖搖頭,“不說這些了,等過了河就要上陣了,可不要犯了迷糊。”
“迷糊可不會再犯,能攻城略地,就不在乎那幾個首級了。”
在蘭州渡過了黃河後,秦鳳、熙河兩路聯軍就要趕往東北的靈州,而王舜臣則是要率領偏師去攻打西北的涼州。
不過在這之前,必須要先攻下蘭州北岸西側五十里的卓囉城,那是西夏卓囉和南軍司的核心,也是西夏用以控制黃河北岸的重要據點。不論向東還是向西,不將卓囉城控制住,不將卓囉和南軍司剷平,糧道和後路隨時會可能被截斷。
王舜臣還記得前些日子被派到他麾下的一名充當嚮導的僧人是怎麼跟他說的。
“打下了卓囉城之後,就溯喀羅川【今莊浪河】北上洪池嶺。西賊在洪池嶺【烏鞘嶺】下設有一寨,名爲濟桑。這個寨子,是專門用來堵截想繞道蘭州來的回鶻商人。當年西賊攻下甘州、肅州和涼州之後,爲了收取過稅,就強迫走河西道的回鶻商人過了涼州後繼續向正東走,經由絲綢之路的北線抵達興慶府,然後再往中原去,嚴禁他們走水源充沛的中線。”
“党項人的貪婪在回鶻商人中是鼎鼎有名的,收了稅不說,有時候,有些部族還會假扮盜匪在半路搶劫,人和貨都保不住。要不是爲了躲避這些強盜,怎麼會有從青海【青海湖】走的那條新路出來……那可是最難走的一條路,但吐蕃可比党項人講信義多了。”
“夏天的洪池嶺深寒如冬,六月都能下雪。想要翻山過去,要先將皮裘和禦寒之物準備好,否則一不小心就會凍傷。”
不僅僅是從來往黃河兩岸的僧侶那裡得到河西的風土人情,順豐行中也有許多有關各地地理的資料,馮從義早早地就遣了一名嚮導帶着資料到王舜臣麾下報到。
爲了翻越夏日一如寒冬的洪池嶺,分配給王舜臣的六千人馬,冬衣都是隨身帶在身邊。
洪池嶺的存在,阻斷了蘭州和涼州之間的糧道,王舜臣輕兵突進其實很危險。不過涼州是大城,周圍的田地也不少,過去的時候正好到了六月,要就地徵糧不算難。党項人的堅壁清野,不至於將涼州也歸納進來。
遠眺趙隆騎着馬從浮橋上疾行而過,身穿金甲的王中正也到了橋頭前,王舜臣回身向王厚拱手一揖:“鈐轄,舜臣要告辭了。”
王厚回了一禮:“王厚就在蘭州靜候佳音。”
王厚的送行到此爲止,他不會隨軍繼續北上,而是要負責糧秣調集。
地理位置至關重要的蘭州接下來將會成爲一個兵站,爲前軍輸送糧草。在朝廷還沒有正式設立蘭州這個州級編制的時候,緊鄰蘭州的洮州就會將此城暫時歸入管轄範圍。
而洮州知州王厚,就是負責糧秣運輸的主官,王中正到底能打到哪一步,有一半得看王厚的本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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