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了報復之前雁門寨新鋪被遼人燒殺一事,代州知州劉舜卿扣下了兩家遼國商人。
這件事可以算是捅了馬蜂窩。
被扣下的兩名遼國商人並不是契丹人,而是漢人。天下萬邦,世所公認,最擅長工農二事的只有漢人。便是行商天下,漢人也不輸回鶻。在遼國,基本上都是漢人出來做貿易,尤其是宋遼兩國之間的貿易往來,全都是由漢人把持。
不過這一干漢商的背後,就有許多契丹貴族的影子。劉舜卿扣下來的兩位商人,如果加上他們的商隊,人數就多達八十五。他們要帶回去的貨物,大半是遼國稀缺的貴价貨,而且還有許多香精、寶器、佛像等奢侈品,明顯就是提供給遼國的達官貴人們的貨物。
緊鄰代州的遼國朔州知州說不定就有股份在裡面,或許還有幾家貴胄豪門佔了一份。並不是韓岡胡亂猜測,而是從詢問出來的口供中就提到了不少達官顯貴的名號。不過由於有可能是他們吹噓,以求脫罪,只能半信半疑。
韓岡抵達代州的消息並沒有瞞着人,所以當韓岡從東面的繁峙縣回來的時候,朔州知州派來的使節已經到了代州,而且是點名要見韓岡。
一名身穿綠袍的官員,在雁門縣衙中接待了這名使者。他們的會面,也就是談判。脣槍舌劍,乃是免不了的。
“呂興、晁安究竟有何罪過?!任意拘禁無罪行商,難道這就是大宋做事的規矩?”
“呂興、晁安二人被拘,乃是其人涉案的緣故,非爲他事。既然在大宋境內犯大宋刑律,當然也就要按大宋的規矩來辦。”
“自澶淵之盟後,大宋大遼交好七十餘年。還望錄事轉告韓經略、劉知州,兩國的情誼得來不易,不要因細故而壞舊誼。”
“殺傷十數人,燒燬房屋六間,難道這就是大遼與人交好時慣做的事?邵祥不才,見識淺薄,不意大遼有這等流俗。”
“前日已經向貴國通報,雁門寨新鋪乃是盜匪所爲!我朔州蕭知州已遣人追查。呂興、晁安二人乃是正經行商,往來邊界十餘年,豈會與盜匪相勾連?”
遼國使者極力反對將雁門寨新鋪一案和兩家商人聯繫起來,而自名邵祥的綠袍官員則是一口咬定兩人涉案。
“呂興、晁安二人名爲行商,卻行事詭秘,其屬多有窺伺機要之舉,已經在獄中審問得實。現本縣懷疑起與雁門寨新鋪一案牽涉頗深,人證俱全,口供猶在,豈是污衊?”
“既然是拘入獄中審問,要什麼口供沒有!?”
“邵祥不知貴國如何斷案,不過大宋國中斷案,非奸狡猾黠之輩,少有動用大刑的時候。雁門縣中斷案一向公正清明,如果新鋪劫案當真與其無關,州里、縣裡都不會冤枉他們。更不會逼其認罪。”
“人在獄中,怎麼說都由你們?”
“在下所言真僞,到了兩人開釋之後便可知端的。而且爲何貴國能如此肯定呂興、晁安與劫案無關?不是尚無那羣盜匪的詳情嗎?”
“十幾年的行商,幾萬貫的身家,如何會跟盜賊沆瀣一氣。”
“或許不是盜匪也說不定!……若是貴國能儘早將雁門寨新鋪的兇手繩之於法,移送鄙縣,待問明的確與呂興、晁安二人無關,肯定會盡快將此二人放回。兄臺與在下同爲錄事,當是明白做幕職的苦處。只要兄臺能促成朔州儘快將當初的盜賊捕獲移交,在下保證讓二人立刻脫罪,不讓兄臺來回往返受累。”
一番商談無果,遼國的使者大怒而回。而韓岡、劉舜卿一干主事者對此並沒有太放在心上。本來就是要表現得強硬一點,遼人的反應,也在預料之中。
翻閱着特意安排人手記錄下來的對話,韓岡笑着對劉舜卿道:“這邵祥做得不錯,刑房錄事可算是屈才了。”
韓岡根本就不見朔州派來問罪的使節。就算有個正經的官職,但區區一個錄事參軍,根本就沒資格拜見一路經略。劉舜卿則是怕會惹來一身麻煩,也不見他,丟給了雁門縣——代州的州治就是雁門縣——而雁門縣的官員們更是妙人,知縣推縣丞、縣丞推縣尉、主簿,縣尉和主簿找不到其他官員來推了,商議一下之後,就交給了下面的錄事——比押司低一級,略高於書辦的吏員——最後出面接待遼國使者的便是雁門縣刑房錄事。
大宋和遼國之間的外交向來是採用對等原則,對方派來的使者,正常情況都是由平級的官員來接待。如果資格不夠,往往就暫時賜予一個平級的官階。在過去的幾十年裡,經常有借紫——提前賜予三品服章——的情況出現。因爲這個慣例,雁門縣刑房錄事穿上了一身綠袍,假借了一個同錄事參軍的名頭,簡稱正好便是錄事。
這件事說來有些可笑,不過從結果上來說,邵祥表現得很不錯。就像韓岡所說,一個錄事的吏職的確是屈才了,以他的口才,以及膽量——破壞宋遼兩國的盟約,這可不是小罪名,即是知州都不願擔在身上——應當放在更合適的位置上,纔不至於浪費人才。
聽到韓岡的褒獎,雁門知縣連忙在下面附和:“邵祥一向行事穩妥,這些年來,縣中刑房極少有差錯。”
“是不是薦他一個官身?”劉舜卿提議道,“也好讓他繼續與遼人打交道。”
“也好。”韓岡點頭道:“就先讓他負責對遼人的交涉,如果辦得好的話,朝廷也不會捨不得一份判司簿尉的爵祿。”
這就不是領俸祿的官員那麼簡單了,而是有品級的官!縣學裡的學長、教諭,說他們是官,也的確是官,也領俸祿,但他們都是流外官,沒有品級。想要晉身流內,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事,進士釋褐授官,也不過是判司簿尉。雁門縣中,有品級的官員也就是知縣、縣丞、縣尉和主簿四人。
邵祥此前僅僅是個吏員而已,連不入流的官都不是——劉舜卿本意就是舉薦他一個流外官——而韓岡一句話,卻將他擡舉到流內品官的行列。雖然還有個前提條件,但韓岡此前已經將底限畫了出來,只要順着這條線走,怎麼也不可能將事情辦砸了。
這番話傳到外面,肯定會惹來多少羨慕嫉妒的目光,就是在率爲官員的廳中,也是引來了幾聲感慨。
這件事議論兩句,就放到了一邊。僅僅是花絮而已,還有更重要的正事,否則,代州的一衆文武官員,不會大半聚於州衙廳中。
韓岡問劉舜卿,“邊境各寨是不是都安排好了?”
“已經安排好了。雁門山、屋山和恆山的那些寨子外圍的軍鋪、烽燧,都加派人手。最有可能被遼人犯界的土墱寨、西陘寨,伏兵都安排下了。”
“再傳話給各寨,讓他們再小心一點,不要釣魚不成,反給魚拖下水。”
眼下邊境的局勢如同繃緊的一根弦,隨時可能被剪斷。就在三天前,代州、乃至寧華軍、岢嵐軍、火山軍,韓岡全都遣人通知了,讓他們加強防備——那已經是韓岡上任後,第二次傳令緣邊各軍州。如果算上他上任前,朝廷的詔敇和孫永的軍令,已經是半年來的第五次。
劉舜卿低頭道:“末將明白。”
韓岡和劉舜卿都不會認爲遼人會嚥下這口氣。他們要是這麼容易就善罷甘休,也不會成爲從唐時開始,就困擾中國的邊患。也不會認爲他們會只動嘴皮子,遼人手中的馬刀總是隨時準備揮下。接下來,少不了會有小股兵馬犯界。韓岡要劉舜卿做的,就是迎頭痛擊,打得他們回去舔傷口。
至於朔州派來的使者,只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角色,要不然也不會一級推一級,最後輪到一名胥吏接待他,簡直都是笑話了。韓岡和劉舜卿身邊哪裡找不到更合適的人?
只因爲他們都知道,要想跟遼人好好說一說話,是用刀槍打出來的,不是靠嘴皮子辯出來的。根本沒必要搭理所謂的使者。
韓岡並不想挑起宋遼之間的戰爭。飯要一口口吃,事要一點點做,不先解決西夏,反而在伐夏之役的同時,另外再開闢一個戰場,少不了要傷筋動骨。
但越是不想挑起戰爭,就越要表現出自己不惜一戰的強硬。要是讓遼人看出自己這邊的顧慮,想討價還價都難了。
蕭十三、乃至他身後的耶律乙辛,同樣害怕戰火,一旦被逼得出兵,親自領軍還是坐鎮國中,想必耶律乙辛都下不了決心。出戰軍隊又該如何編成,同樣會讓耶律乙辛傷透腦筋。
麻稈打狼兩頭怕。
不敢否認已經訂立的邊界條約,將犯界燒殺的罪行推給並不存在的盜匪,遼國的態度其實已經放軟了。
這樣的情況下,強硬以待纔是最爲正確的做法。等到拼過一下之後,讓遼人明白自己這邊的決心,纔有可能迎來人所共盼的安定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