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早晨,梅朵拉姆敲響了牛糞碉房的門。四周密密麻麻都是狗,她的身邊蹭着她的褲子的也是狗。灰色老公獒緊傍着她,只要她敲開一條縫,它就會排闥直入。但是她沒有敲開一條縫,她只敲出了一片死寂。她知道里面肯定有人,因爲門是從裡面閂死的。她踮起腳尖,想從窗戶裡看進去,但窗戶太高她夠不着,四下裡看着想墊個東西,但眼睛裡什麼也沒有隻有狗。她拍了拍灰色老公獒的頭說:“我能不能踩着你的脊背爬上去看看?”

灰色老公獒也正在琢磨裡面的人怎麼一點聲音也沒有,是不是死了?它望着梅朵拉姆秀美的臉龐,聽話地站在了窗戶底下。梅朵拉姆搖搖晃晃地踩了上去,不放心地說:“你站牢,可不要把我摔下來。”往裡一看,吃了一驚:李尼瑪怎麼一動不動地躺在地氈上。她喊着:“李尼瑪,李尼瑪。”身子一歪,掉下來趴在了灰色老公獒的脊背上。老公獒心疼地說:小心啊。

梅朵拉姆站起來,踹了幾下門,轉身就走,噔噔噔地跳下了石階。無論是藏獒還是其它藏狗,都給她讓開了路。它們都認識她,早就認識了,就像草原人早就認識了她一樣。她是漂亮的姑娘,漂亮的姑娘一到草原上就變成了仙女,誰不願意認識仙女呢?西結古草原的所有領地狗、所有看家狗和所有牧羊狗,都已經傳開了:來了一個仙女,她是漢姑娘,她叫梅朵拉姆。所以無論是見過她的還是沒見過她的,都不會咬她,哪怕知道她是槍殺了鐵包金公獒的李尼瑪一夥的,她正在幫助他。而梅朵拉姆也是見狗就熟的,她天生不怕狗,再兇惡的狗,第一次見面她都敢摸它的頭。她大大咧咧穿過了密密麻麻的狗羣,不時地推着它們,摸着它們。有一隻黑獒癡迷地望着她不讓開,她因爲走得急一下踢在了它的腿上,趕緊說:“對不起。”一臉傲厲神模樣的黑獒把尾巴蜷成拳頭,理解地衝她使勁搖着。她說:“你們走開,你們圍在這裡幹什麼?你們想吃掉李尼瑪是不是?那不行,他是我的同事。”終於穿過了遠遠近近排成陣勢的領地狗羣,她奔跑而去。

在這個生命攸關的時候,梅朵拉姆想到了西結古寺的住持丹增活佛和藏醫尕宇陀。

半個時辰後,丹增活佛親自帶着藏醫尕宇陀和兩個鐵棒喇嘛疾步來到了牛糞碉房前,作爲活佛他比任何人都在乎一個生命的存亡。梅朵拉姆被遠遠地甩在後面了。丹增活佛讓鐵棒喇嘛用鐵棒砸開了碉房的門,搶先進去一看,砸門聲已經把李尼瑪從昏死中砸醒了。

灰色老公獒趁機溜了進去,立刻被隨後進來的鐵棒喇嘛趕了出來。灰色老公獒沮喪地叫了一聲:完了,一切都完了。它知道只要西結古寺的喇嘛出面,李尼瑪就篤定死不了。它徘徊在門口,望着天空喟然長嘆:難道我們的鐵包金公獒就這樣白白死了嗎?獒王啊,你在哪裡?我沒有完成報仇雪恨的神聖使命,怎麼向你交代?

藏醫尕宇陀蹲在李尼瑪面前,看了看他的舌頭,摸了摸他的脈搏,從豹皮藥囊裡拿出一顆用紫鹽花、熊結石、仙人姜、檀香、、丁香等藏藥煉製成的“十六持命”,又拿出一小金瓶自制的被稱作“色花”的藏茵陳酒,讓李尼瑪用酒服了藥。丹增活佛問他有沒有必要背到寺院裡去,在琉璃護法白哈爾的關照下悉心治療。藏醫尕宇陀說:“還不需要白哈爾憤怒光芒的照耀,他是驚嚇所致,不要緊的,緩一緩就好了。”丹增活佛脫下了自己絳紫色的僧袍,裹在了李尼瑪身上。這就等於給他裹上了一層嚴禁一切攻擊的至尊鎧甲,任何一隻狗包括藏獒包括獒王無論出於什麼理由都不能追他咬他了。這時梅朵拉姆氣喘吁吁地走了進來,長出一口氣說:“他還活着,他沒有死,那就謝謝佛爺了。”

光脊樑的巴俄秋珠幽靈一樣出現在了門口,他探頭望着裡面的人,看到李尼瑪居然裹上了丹增活佛的僧袍,便不屑地吐了一口唾沫。梅朵拉姆回過頭來,一看到他便伸手揪住了他的耳朵,問道:“這些狗是不是你叫來的?”看巴俄秋珠不回答,就又說,“其實狗都是好狗,就是讓你這個小男孩教壞的,我不理你了。”說着放開了他。巴俄秋珠仰起面孔,珠黑睛亮地望着她,突然響聲很大地跺了跺腳。梅朵拉姆說:“別炫耀你的靴子了,穿上靴子有什麼了不起。”巴俄秋珠忽閃着眼睛,好像理解了她的意思,說:“穿上靴子我就是男人了,男人可以當護法。”丹增活佛和藏醫尕宇陀擡起頭來不無吃驚地望着他。尕宇陀問道:“你要當護法?當護法幹什麼?”巴俄秋珠說:“當了護法我就能保護梅朵拉姆了。”丹增活佛和藏醫尕宇陀又都看了看梅朵拉姆。梅朵

拉姆問道:“你們說什麼呢?”沒有人回答。尕宇陀揮揮手讓巴俄秋珠出去了。

領地狗們依然逗留着,但已經沒有了此前的亢奮和警覺,一個個疲累不堪地打着哈欠臥了下來,只等灰色老公獒一聲令下,它們就離開此地,或者去找吃的,或者去睡大覺。灰色老公獒走下石階,揚起鼻子前後左右地使勁嗅着空氣。它知道現在自己必須要做的,就是找到獒王虎頭雪獒,告訴它自己的失敗,也聽憑它嚴厲的處罰。它沙啞而短促地吼叫了幾聲,取消了領地狗羣對牛糞碉房的圍攻,看着夥伴們陸陸續續走向了野驢河邊,便帶着滿腔仇恨不能發泄的頹喪和鬱悶,朝它確定的方向走去。

沒走多遠,灰色老公獒就聽到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打眼一看,見是白主任白瑪烏金奔馳而來,心想他回來了,他怎麼一個人回來了?看他急如星火的樣子,是不是發生什麼事情了?但它沒有被自己的疑問拽住腳步,繼續往前走着,突然感到一陣心慌,一陣悸動,不由得奔跑起來。它奔跑的節奏忽疾忽緩,揚起的四爪如同鼓槌敲打着草原也敲打着自己的心:見到獒王虎頭雪獒,必須立刻見到獒王虎頭雪獒。獒王啊,你在哪裡?

牛糞碉房裡,白主任白瑪烏金給丹增活佛說起了發生在牧馬鶴部落的一切,請求他立馬跟他走一趟,去挽救藏扎西的雙手。丹增活佛搖了搖頭說:“藏扎西是斷魔護法的轉世,我去了又能怎麼樣呢?當贊鬼、敵鬼、誓鬼、刀鬼、損耗鬼、憤怒鬼和瑪姆女魔統統都來糾纏一個人的時候,我只有傾心向佛,在吉祥天母的法意中熱融那些冰涼的靈魂了。靜候變化吧白主任,我現在要做的就是焚香獨坐,用無敵密法潛行天下的秘密力量,慢慢消除西結古草原上狼毒(一種能毒死牲畜的草)一樣狂生狂長的仇恨。”李尼瑪勉強翻譯着。白主任着急地說:“他可是你的弟子啊,他是爲了草原團結才落到這一步的,你怎麼一點都不同情他?”丹增活佛說:“水的清澈就是河的清澈,山的聖潔就是石頭的聖潔,佛的行善就是僧的行善,你的同情也是我的同情。我要走了,神燈的光亮正在招引着我,佛壇前的清淨無垢纔是我的歸宿。”

白主任還想說什麼,丹增活佛不聽他的,帶着藏醫尕宇陀和兩個鐵棒喇嘛匆匆出了門。白主任追出門去,看他們不理自己,就回來泄氣地坐在了牀沿上。屁股還沒坐熱,他又急急巴巴站了起來,叮囑裹着僧袍一臉慘白的李尼瑪和站在一邊同情地看着自己的梅朵拉姆:“守在這裡,注意安全,哪兒也別去。”說着,生怕李尼瑪再拿槍闖禍,便從自己的枕頭底下摸出手槍,揣在了身上。他來到門外,跳上馬背,打馬就走。他牽掛着岡日森格和獒王虎頭雪獒打鬥的結果,覺得自己必須立刻向麥政委彙報:丹增活佛怎麼是這樣一個活佛,弟子就要殘廢了他都無動於衷,真是修煉到家了。

丹增活佛唸誦着《三昧邪咒經》走在碉房山的小路上,突然問道:“藥王喇嘛你在想什麼?你爲什麼不跟我一起唸經?”藏醫尕宇陀說:“我在想岡日森格呢,不知道它到底怎麼樣了。”丹增活佛說:“你在爲岡日森格擔憂嗎?那你爲什麼不親自去看看呢?它現在最需要的恐怕就是你了。”藏醫尕宇陀說:“先見之明是佛爺的修持,我這就去了。”說着停了下來。一個鐵棒喇嘛飛快地跑向寺院旁邊的馬廄,給他牽來了馬。

丹增活佛來到西結古寺最高處的密宗札倉明王殿裡,從靠着牆壁的經龕裡拿出了西結古寺珍藏的據說是密宗祖師蓮花生親傳的《鄔魔天女遊戲根本續》和《馬頭明王遊戲根本續》,抱在懷中,稱讚着大日如來、吉祥天母、執金剛、歡喜金剛、勝樂金剛、大威德布威金剛、密集金剛、時輪金剛、飲血金剛、馬頭觀音自在、金剛亥母、大黑天、墓葬主等等藏密神祗的法號,沿着明王殿轉了七個大圓滿的圈,然後盤腿坐在了白色萬字符的黑色卡墊上。他開始唸經,他本來還要像上次部落聯盟會議以後一樣,念一遍他默記在心的《八面黑敵閻摩德迦調伏諸魔經》,想了想又放棄了,因爲他意識到雪山獅子岡日森格和獒王虎頭雪獒的獅虎之戰已經有了結果,他不必再去爲此費心了。他翻開懷抱裡的經典,挑選着段落,輪番念起了有關鄔魔天女和馬頭明王的《遊戲根本續》。唸經是爲了預感,他正在預感,預感和平與戰爭。他必須爲西結古草原乃至整個青果阿媽草原的和平幸福虔誠祈禱。

岡日森格迎山而上的時候,山一下子壓倒了它。獒王虎頭雪獒的第一次進攻就如此輕易地得逞了,這在父親和麥政委看來簡直有點開玩笑,心裡禁不住叫起來:岡日森格,你是怎麼搞的?而在他們的對面,牧馬鶴部落的強盜嘉瑪措高興地吆喝着:“獒多吉,獒多吉。”

只有岡日森格知道,獒王其實並沒有得逞,因爲獒王沒有咬住它的脖子。它在倒地的時候,蹭着地上的草尖飛速轉了一圈,只讓獒王撲在了它的屁股上。而屁股是不莊重的,即使它離獒王的六刃虎牙很近很近,獒王也不肯屈尊啃咬一下。獒王是有身份的,它向來認爲自己是銅筋鐵骨的漢子,是大家風範的領袖,必須堂堂正正地活着,輕易不打,一旦打起來就要打出個高風亮節來。況且面對藏獒的任何打鬥對獒王來說都是實施懲罰,以領袖的身份和王者之氣居高臨下地懲罰一個來犯者,就更需要光明正大了。所以對獒王虎頭雪獒來說,神勇陽剛地撲過去,一口咬住對方的喉嚨,是它的撲咬也就是獒王級別的撲咬必須堅持的風格。獒王的目的不僅是戰勝對方,更重要的是顯示自己山峰高聳的威儀並且留下經久不衰的佳話。

而岡日森格卻不是這樣想的,它不是什麼獒王,沒有地位身份的負擔,不必做出正氣凜然的樣子以顯示大人物的莊嚴和偉大,它是一個備受歧視的外來者,它參與打鬥是爲了活下去,爲了救主人,而不是爲了顯示自己的堂堂威儀。所以它可以卑鄙,可以詭詐,可以笑裡藏奸、綿裡藏針。它的宗旨是:不必氣貫長虹,只求咬死對方。

就在偉大的獒王壓倒了對方,卻不肯撕咬對方近在寸間的屁股的時候,不偉大的岡日森格身子一縮,伸出四個爪子,同時蹬向了獒王柔軟的肚腹,那是虎爪一樣的獒爪,那上面聚攢的力氣能把一頭牛蹬倒,能把兩張牛皮蹬穿。但是它沒有蹬穿獒王的肚腹,獒王把肚腹緊緊一收,躲過了對方致命的蹬踏,輕鬆地跳到了一邊,心想岡日森格的心地多麼卑鄙啊,居然敢從下面進攻我,幾乎讓它得手。獒王虎頭雪獒慶幸地搖搖頭,再看岡日森格時,不禁大吃一驚:岡日森格已不在地上,而在眼前的空中了。

岡日森格實際上並沒有指望一蹬奏效,它指望的恰恰就是獒王的跳開。就在獒王跳開的同時,它飛蹦而起,也就是說它把站起和撲跳兩個動作變成了一個動作,速度快得好像它剛纔根本就沒有被壓倒過。獒王已經來不及跳起來迎戰了,只好躲開,但它的躲開是依仗了動物迴避危險的肢體本能,而沒有得到大腦的指令,大腦的指令卻依然符合它一貫的做派:躲開不是獒王的行爲,獒王的另一個名字就是勇往直前。所以獒王儘管本能地躲開了,但由於和大腦的指令發生了誤差,所以動作顯得慢了一點。岡日森格的牙刀直戳獒王的眼睛。

更加狼狽的是,詭計裡面還有詭計,這直戳眼睛的戰術依然是一個聲東擊西的詭計。獒王倏然一躲,頭就扭了過去,脖子就暴露了出來。岡日森格一口咬住的恰恰是它最想咬住的目標。破了,獒王的脖子破了,儘管撕破的地方不是喉嚨也不是粗大的血脈,儘管血不是突然滋出來,而是慢慢洇出來,但對獒王虎頭雪獒的威風和尊嚴仍然是沉重的一擊。

強盜嘉瑪措着急地喊起來:“獒多吉,獒多吉。”獒王從肚子裡吹出一股霸氣,吊眼一下子豎了起來。它決不能承受這樣的打擊,而決不能承受打擊的唯一辦法就是反擊。它往後一跳,似乎還沒有落地,就撲了過去。這是所有動物裡速度最快的一種撲咬,岡日森格從來沒有遇到過,它還沒有做出跳起來躲開的樣子,脖子就已經處在虎牙的威脅之下了。這是獒王虎頭雪獒特有的六刃虎牙,招惹了它的對手誰也不能不在它面前付出血的代價,雪山獅子岡日森格也不能例外。

岡日森格受傷了。它在開戰之前就想過,它決不能讓獒王的虎牙插進它的,因爲那是六刃的,插進來就不得了。但它還是沒有躲過去,它只來得及憑着機敏,順着獒王的撲咬順勢滑了一下,一滑就把脖子滑過去了。岡日森格被獒王咬住了肩膀。一陣皮開肉綻的噗嗤聲讓它明白,獒王就是獒王,不可能讓它徹底滑過去,儘管它滑脫的速度超出了獒王的想象。

獒王虎頭雪獒非常納悶:它明明咬住了岡日森格的脖子,怎麼流血的卻是肩膀?它不相信對方的脖子會滑過它的這一撲咬,但的確滑過去了,不愧是敢於和獒王分庭抗禮的雪山獅子。岡日森格的血從肩膀上往外流着,一流就很多,六刃虎牙的傷害比起兩刃和四刃的虎牙來,的確是加倍的。但在獒王看來,即使是加倍的傷害加倍的流血,也不能抵消岡日森格帶給它的血恥,因爲它的血流在了脖子上,那可是獒王的脖子,是從來沒有利牙侵犯過的高貴而雄偉的脖子,是潔白的鬃毛雪綢一樣飄揚冰山一樣嵯峨的脖子。爲了這不該血染的脖子,獒王虎頭雪獒又一次撲了過去。

岡日森格再一次受傷了,但仍然不是在脖子上,在另一邊的肩膀上。它現在已經知道自己能躲過脖子被切割就已經不錯了,完全躲過進攻的虎牙是絕對不可能的,因爲對方是獒王,是名副其實的虎賁之將、爭鋒之秀。六刃虎牙撕裂的傷口很大,血流如溪,把岡日森格兩邊的粗腿都染紅了。

“獒多吉,獒多吉。”強盜嘉瑪措的助威高亢地響起來。獒王虎頭雪獒的撲咬隨之而來,岡日森格奮身跳起。都是比拼,都是速度,但這一次在獒王是進攻,在岡日森格是躲閃。當躲閃的速度超過了進攻的速度時,岡日森格安全地落在了地上。獒王的大嘴因沒咬到什麼而空泛地一張一合着,虎牙一次次齜出來,彷彿充滿蔑視地說:有本事你跟我打呀,躲算什麼本事。

岡日森格繼續後退着,暫時離開了獒王利箭一樣一跳一撲的射程,歪過頭去默默地舔了舔自己的傷口。大黑獒那日走了過來,心疼地幫它舔着,血很快止住了。那邊,大黑獒果日也要幫助獒王舔幹脖子上的傷口,卻被獒王虎頭雪獒嚴厲拒絕了:別給我婆婆媽媽的。它是獒王,它高傲的心很難接受別人的幫助和同情。它目不轉睛地盯着岡日森格,深幽幽怒衝衝的眼光梭鏢一樣投在對方的喉嚨上,一派神秘難測的模樣,一派忿神張牙的氣度。它在盤算下一步的進攻如何開始,而這也正是岡日森格思考的問題。

但岡日森格的思考似乎並沒有帶給它智慧,因爲智慧通常是通過冷靜來體現價值的。它突然表現得非常焦慮煩躁,來回踱着步子,猛地跳起來,朝獒王狂奔而去,又戛然止步。然後就是狂吠,就像小嘍噦藏狗那樣聲嘶力竭地狂吠起來。這完全是失態後的虛張聲勢,是作爲一隻藏獒所極端鄙夷的無能之舉。獒王虎頭雪獒奇怪了,一般藏獒都不這樣,它怎麼能這樣?大概是被咬急了吧?大概是疼痛難忍吧?大概是瘋了吧?或者,啊,或者是疑兵之計。獒王警惕地看着它,越看越不像有什麼詭招,因爲再詭的詭招也不能是自己咬自己吧?是的,岡日森格自己咬了自己一口。它顛前躓後地狂吠着,突然一口咬在了自己的腿上,頓時就一跳一跳地瘸起來。它邊瘸邊吠,吠着吠着眼睛就不看獒王了,就把鼻子指向了天空,就站立不穩地坐下去,戰戰兢兢地畏縮了身子。

獒王虎頭雪獒不再懷疑自己的判斷,獰笑了一聲,便風生水起,譁一下撲了過去,很輕鬆地把岡日森格撲倒了。它一口咬下去,雖然沒咬住喉嚨,但對方的脖子卻無可迴避地來到了它的大嘴裡。爲了防止岡日森格的四隻爪子再次蹬踢自己,獒王這次沒有騎在它身上,而是把身子旋風一樣轉過去,和對方的身子連接在了一個平面上,這個連接的點就是它的鋒利的六刃虎牙。虎牙實實在在嵌在岡日森格的後脖頸上,歪躺在地上的岡日森格只能一次次徒勞地向空中蹬爪踢腿。

觀看打鬥的人們議論起來,都以爲岡日森格的失敗已成定局。強盜嘉瑪措也不再吶喊助威了,高興地喝着酒。父親幾乎是流着眼淚說:“看來岡日森格靠不住了。”麥政委說:“是啊,要想改變局面,還是得依靠我們人。不過狗也好,人也好,都是要用鮮血換取和平的。大家要做好準備,我們下面的工作非常艱鉅。”獒王虎頭雪獒也以爲岡日森格不行了,它現在咬住的是對方的後脖頸,只要一換口,它就能咬住脖子下面的喉嚨撕破氣管,或者咬住脖子一側的大動脈撕開噴涌的血閘。但岡日森格並不這麼認爲,它等待的就是獒王的換口。它覺得獒王一定會換口,而且會輕易換口,馬馬虎虎換口,因爲獒王以爲它瘋了,已經在心裡輕視它了。它以生命爲代價,換回來的就是獒王這次麻痹大意的換口。

事情果然按照岡日森格的設想進展:換口的時候,獒王並沒有謹慎地從皮肉裡一點一點挪動它那幾乎無敵於天下的六刃虎牙,而是採用了拔出虎牙再次楔入的痛快淋漓的辦法。遺憾的是它根本就沒有痛快起來,張開的大嘴來不及合上,拔出的虎牙來不及再次插下去,仰躺在地的岡日森格就噌的一下躥到了它的身子底下。這是等待已久的一躥,它決定了下面的打鬥要按照岡日森格的想法進行,而不能按照獒王虎頭雪獒的想法進行。

岡日森格脊背上勁健的肌肉就像滑輪一樣推動着它,它渾身金黃的獒毛就像飛鳥的翅膀一樣推動着它,它粗蜷的尾巴伸直了就像一根支在地上的棍子一樣推動着它,它們共同努力幫助岡日森格完成了這天神佑助的一躥。

現在,岡日森格依然躺在下面,它的嘴對着獒王的小腹;現在,獒王依然騎在上面,它的嘴也對着岡日森格的小腹。不同的是,岡日森格結實的四爪在朝上用力蹬踏,而獒王同樣結實的四爪卻只能牢牢地踩住地面。騎在上面的獒王由於必須顧及對方四爪的蹬踏,一時不能馬上下口撕咬對方的小腹,況且撕咬小腹是不磊落不道德不符合王者風範的,到底咬不咬,它還得考慮一下。躺在下面的岡日森格卻什麼阻礙也沒有,來自心理的阻礙和來自敵手的阻礙都沒有。它在獒王的胯下毫不猶豫地翹起了碩大的金色獒頭,它面對可以撕出腸子的柔軟的肚腹拔出了白花花的牙刀。但是它並沒有下口咬在對方的肚腹上,這就是陰險詭詐或者叫智勇雙全的雪山獅子岡日森格,它一口咬住的是對方的雄性特徵,是男根,是能夠讓獒王激情澎湃讓獒王傳宗接代的生命的寶劍,是獒王之所以成爲獒王的立足之本。就像遭到了電擊,獒王虎頭雪獒慘叫一聲,倏忽而起,離開了岡日森格。

紫紅色的獒血嘩啦啦朝下流着,在明綠的草地上留下了一串殷紅的斑點。獒王叉開四腿站在地上,勾頭一看,小腹那兒血肉模糊,一片空曠,擡頭一望,自己的立足之本正在岡日森格嘴上滴瀝。它狂怒已極,吼着,罵着,聲色俱厲地叫囂着,就像剛纔岡日森格的失態那樣,就像一隻小嘍噦藏狗那樣:齷齪卑劣的傢伙,瘋狂變態的傢伙,陰狠惡毒的傢伙,你怎麼能這樣?罵着罵着就撲了過去。早有準備的岡日森格忽一下躲開了。接下來岡日森格叼着獒王的男根,炫耀似的東一飄西一閃,躲開了獒王的十多次撲咬,直到獒王幡然醒悟,慢慢地冷靜下來。

“獒多吉,獒多吉。”強盜嘉瑪措有氣無力地喊叫着。獒王虎頭雪獒好像沒聽見,呆呆地望着岡日森格的嘴,那兒有它安身立命的寶劍,那兒是一個血肉模糊的獒王。不,雄根不是獒王,獒王是我呀。

獒王虎頭雪獒大吼一聲,轟轟隆隆地奔跑着,以它固有的堂皇正大的姿態撲了過去。它沒有咬住岡日森格,反而被岡日森格咬住了。岡日森格迎撲而上,就在空中,一口咬住了獒王的喉嚨。獒王大山一樣仆倒在地,胡亂掙扎着,用激烈的反抗挑逗着對方狂野的殺心。岡日森格心說我知道你的撲咬就是自殺,你不想活了。我成全你,我用最快的撕咬讓你最快地離開恥辱和痛苦。它使勁壓着獒王,砉然一聲撕開了獒王的喉嚨,溫暖的血和萬丈浩氣飛進而出,雄偉的生命和一世驕傲飛進而出,飛到天上就什麼也不是了。

太陽落山了。本來它是早就應該落山的,但獒王虎頭雪獒和雪山獅子岡日森格的戰鬥沒有結束,它只好現在才落山。它一落山,天就黑了。本來它是早就應該黑的,但是它現在才黑。天用霞色爛漫的光明,照耀了西結古草原上一隻不朽的藏獒一個偉大的生命走向死亡的悲烈一幕。幕前幕後的所有,天的眼睛都看到了,連藏獒的心和人的心也都看到了,然後就黑了。

父親和麥政委死僵僵地立着,好像死去的不是獒王,而是他們。一陣黑頸鶴的嗚叫破空而來,像是在提醒他們:不能啊,不能這樣發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