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人都趴下了,瞪着野犛牛羣,慢慢地往後爬着,眼看就要消失在雪樑後邊野犛牛看不見的地方了,而野犛牛羣也好像放鬆了對人的提防,石雕一樣的身子搖晃起來,頭顱輕輕擺動着,凝視的眼光正在移向別處。人們不禁鬆了一口氣,停止了爬動,靜靜觀察着野犛牛羣的行動。
但就在這個時候,人們發現狼羣動盪起來。一直像土石一樣呆愣着的狼羣突然改變了星星點點的佈陣,飛快地朝前聚攏而來。前面是一匹身形高大、毛色青蒼的狼,一看就知道是頭狼。頭狼的身後,蹲踞着一匹身材臃腫的尖嘴母狼。
齊美管家小聲對自己右首的索朗旺堆頭人說:“西結古草原的狼世世代代和我們打交道,我們都認識,這是哪裡來的狼啊,怎麼從來沒見過?”
索朗旺堆頭人說:“是啊是啊,我也這麼想,個頭這麼大的狼,一羣這麼多的狼,一定不是我們西結古草原的狼。”
齊美管家說:“外面的狼怎麼會跑到我們的家園裡橫衝直撞呢,西結古草原的狼羣和領地狗羣難道會允許它們這樣做?”
索朗旺堆頭人說:“世道不一樣了,狼的表現也會不一樣,只有在自己的領地活不下去的狼羣,纔會冒死進入別人的領地。”
狼羣在聚攏之後,便舉着牙刀,朝着野犛牛羣威逼而去。
一頭母性的野犛牛回頭看了一眼凹凸而來的狼羣,頓時就瞪鼓了眼睛,正要轉身衝向離自己最近的那匹狼,就見自己的孩子那隻剛剛斷奶的小公牛神經過敏地跑向了人類已經悄然隱去的雪樑。母牛哞叫一聲,踢着積雪追了過去。一頭犄角如盤的雄性的頭牛跟在了後面,所有的野犛牛都跟在了後面,母牛往哪裡跑,它們就會跟着往哪裡跑。它們跑向了不堪一擊的人類,上阿媽頭狼的詭計馬上就要得逞了。
趴在地上的人一個個站了起來,就要轉身跑下雪坡。
丹增活佛盤腿坐了下來,手撫念珠,口齒清晰地念起了《金剛閻魔退敵咒》。
所有的活佛喇嘛以及索朗旺堆頭人和齊美管家都信任地望了望丹增活佛,趺坐而下,鎮定自若地念起了經。
三十多頭野犛牛驚天動地地衝過來了,轟隆隆隆的,就像掀翻了天地,揚起着瀑布似的雪塵,好像被經咒神奇地抹去了憤怒和力量,那隻神經過敏的小公牛和追攆而來的母牛突然同時停下了,緊接着那頭犄角如盤的頭牛和所有的野犛牛都停了下來,它們就停在了離打坐唸經的人羣三四步遠的地方,吼喘着,把那一股股熱氣騰騰的鼻息噴在了人的臉上。
氣勢洶洶的野犛牛羣在離打坐唸經的人羣三四步遠的地方觀察了一會兒,便在頭牛的帶領下,一個個回身走開了。犄角如盤的頭牛哞哞地叫起來,叫了幾聲便朝着狼羣衝撞而去。
上阿媽頭狼一聲尖嗥,轉身就跑,整個狼羣便退潮一樣回到雪坡下面去了。
救援隊伍又開始行進了,走過了這道雪樑,又登上另一道雪樑。
父親目力所及的白色湖面上非常刺眼地漂盪着一個黑不黑、灰不灰的東西,就像一座根基很深的礁石,在湖浪的拍打下屹立不動。
父親專注地看着,就見小卓嘎勇敢地跳進水裡,朝那動物游去,它嘴上還叼着那封信,信已被浸溼了。
父親脫掉了衣服褲子才感覺到寒冷,用手撩撥着試了試水,發現是溫和的,就趕緊走了進去。看看還在往前遊動的小卓嘎,又看看吸引着小卓嘎的那隻漂浮的動物,突然發現那是一隻身軀偉碩的藏獒,又圓又沉的獒頭是翹着的,說明它還活着,還在朝岸邊掙扎,但顯然它已經沒有力氣了,四條爪子不再本能地刨動,身子沉浮着,一會兒大了,一會兒小了。
父親毫不猶豫地走了過去,他兩手划着水,水慢慢地淹上了胸脯,眼看就要逼近喉嚨了,一股堵胸的沉重的壓迫突然降臨,窒息的感覺從身體內部冒出來,變成堅硬的塊壘堵住了他順暢的呼吸。他不得不停下來,穩住自己因爲水的浮力有點傾斜和搖晃的身子,大口地吸着氣。
藏獒眼睛睜一下閉一下,亮光一閃一閃的,身子已經全部隱沒在水裡了,頭不斷地沉下去,又不斷地翹起來,湖水在藏獒的嘴邊一進一出的,都可以聽到咕嚕咕嚕冒氣泡的聲音。
父親發現它的毛髮是少有的深灰色,就驚訝地說:“原來是你啊大灰獒江秋幫窮,你怎麼跑到這個地方來了?”
江秋幫窮聽到有人喊它的名字,似乎又有了力氣,頭翹着,四肢刨了一下,撲通一聲,整個身子朝前滑動了半尺。
大灰獒江秋幫窮再也沒有動起來,沉甸甸的頭顱耷拉了下去,眼看就要沉底了。
這時小母獒卓嘎遊了過來,痠軟無力地爬在了父親肩膀上,用鼻子呼哧呼哧喘着氣。
父親回頭看了一眼,他把兩手伸到水下面,拽住自己的褲衩拼命撕扯起來,水中傳來一聲響,他的褲衩被他撕裂了。他把褲衩拿出水面,撕成布條,回頭一把抓住了小卓嘎的前腿。父親把布條連起來,一頭拴在了小母獒卓嘎的前腿上,一頭拽在了自己手裡,然後把小卓嘎推向了大灰獒江秋幫窮。
小母獒卓嘎遊了過去,半死不活的江秋幫窮,用最後的力氣張開嘴,咬向了小母獒卓嘎,咬住了小卓嘎前腿上的布條。父親大喜過望,趕緊拽緊了布條,往後退去。
大灰獒江秋幫窮體重至少有八十公斤,但是它漂在水面上,使勁一拽它就過來了,過來了一米、兩米、五米、十米,父親丟開布條,走過去從脖子上摟住了它。
大灰獒江秋幫窮睜開了眼睛,淚水嘩啦啦的。
一心想着營救父親而在羣果扎西溫泉湖中累垮了的大灰獒江秋幫窮,一動不動地在雪地上趴臥了五六個小時。
父親一直守着它,守它的時候父親靠在雪丘上睡着了,是狼崽的尖叫驚醒了他,他看到江秋幫窮已經站起來,正要感激地伸出舌頭舔一舔小母獒卓嘎,卻把小卓嘎身邊的狼崽嚇得吱哇亂叫。
小母獒卓嘎用前爪刨挖積雪,很快刨出了那封信,叼起來就走。
狼崽跟了過去,似乎害怕把自己落下,緊趲慢趲地來到了小卓嘎身邊。
父親追不上它們,就回頭對江秋幫窮喊道:“攔住它們,江秋幫窮快啊,快過去攔住它們。”
大灰獒江秋幫窮跑起來,其實在父親喊它之前,它就已經跑起來,但它跑得不快,畢竟它是把自己在羣果扎西溫泉湖中累垮了的,五六個小時的休息不可能完全恢復。眼看兩個小傢伙和自己的距離越來越遠,江秋幫窮停下來,用滾雷似的聲音咆哮着,咆哮中充滿了痛恨、憤激和警告,完全是見了強勁的死敵纔會有的那種聲音。
父親聽出來了,小母獒卓嘎聽出來了,連狼崽也靠着天生的敏感意識到變化正在發生,危險就要降臨了。
彎月似的脊線上,是一些鋸齒狀的排列,在每一個凹下去的齒豁裡,幾乎都有一雙奓起的耳朵,耳朵下面是眼睛,那些陰森森、火辣辣的眼睛,盯着奔跑而來小母獒卓嘎和狼崽。
大灰獒江秋幫窮首先感覺到了局勢的嚴峻,本能地朝前跑去,聳立到小卓嘎和狼崽前面,想用自己的肉軀護住同行的伴侶。這時候,它和狼羣的距離已經不到一百米。
這股狼羣就是領地狗羣曾經追攆到煙障掛的狼羣中的一股,它們是西結古草原的狼羣,活動在野驢河流域,直接參與了咬死寄宿學校十個孩子的事件。八十多匹狼中至少有四十匹是壯狼和大狼,羣集的殘暴和潮水般的兇惡以及和雪災一起沉澱而來的飢餓之勇,那是誰也無法阻攔的。
江秋幫窮回頭看了一眼父親和小母獒卓嘎以及狼崽,昂揚地挺起威風八面的獒頭,驕橫十足、目光灼人地瞪着雪樑上的狼羣,脊背上的毛波浪似的聳起來,又像雨泡的麥子一樣倒下去,然後是鬣毛的動盪,聳起來,倒下去。
父親走到了大灰獒江秋幫窮身邊,生怕失去它似的揪住了鬣毛。江秋幫窮深情地靠在了父親身上,蹭了蹭癢癢,它意識到這是最後一次在人身上蹭癢癢,蹭得格外認真仔細,就像它對人發自內心的撫摩,輕柔而抒情。然後,它回過頭來,朝着父親齜了齜牙,看父親不退,它就用頭頂了一下,又頂了一下。
父親的眼淚出來了,他揪住江秋幫窮的鬣毛不放,大灰獒江秋幫窮衝了過去,衝向了狼羣的伏擊線。
我的不怕死的父親,我的一心想保護小卓嘎和江秋幫窮以及狼崽的父親,這時候站在了鯨魚似的雪岡上,腳踩着鋸齒狀的脊線,叉腰而立。他的左邊是大灰獒江秋幫窮,右邊是小母獒卓嘎。他們瞪視着狼羣,狼羣也瞪視着他們,大灰獒江秋幫窮跳起來攔住父親,一頭頂過來,差一點頂翻父親,然後轉身咆哮着撲向了狼羣。
狼羣嘩的一下騷動起來。
麥書記和丹增活佛商量後決定,分兵三路,一路是麥書記、梅朵拉姆和丹增活佛,丹增活佛以爲麥書記和梅朵拉姆必須得到保護,而有能力保護麥書記的只能是大家眼裡法力超羣的他;一路是班瑪多吉主任、藏醫尕宇陀和身強力壯的鐵棒喇嘛藏扎西,尕宇陀和藏扎西一個有醫術一個有力量,都可以照顧受傷的班瑪多吉;一路是夏巴才讓縣長、索朗旺堆頭人和齊美管家,頭人和管家比誰都熟悉西結古草原,加上夏巴才讓身強力壯,他們應該是最強大的一路。剩下的活佛喇嘛以及索朗旺堆家族的人,都平攤在了三路中。
沒有再羅嗦什麼,大家儘快上路了,一路向東,一路向南,一路向西。雪樑連接着雪樑,腳印緩慢地延伸着,漸漸遠了,三路人馬互相看不見了。狼嗥就在這個時候悠然而起。
先是一匹狼的嗥叫,過了一會兒,又有一匹狼迴應了一聲,能聽出它們一匹在南邊,一匹在東邊。接着,狼嗥便多起來,有時候,不同方向的狼會一起唱起來,而且音調居然是一致的。嗥了一陣就不嗥了,悄悄的,連風的腳步聲也變得躡手躡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