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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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他們點了我的穴道再扔進早已準備在旁的簡陋馬車,原以爲會摔得很痛,沒想到裡頭卻是四角垂黃流蘇金紋軟墊和紅緞繡龍被褥堆砌,亮堂堂地一個刺眼,扎頭軟軟地便陷了進去。

再擡頭細看細感,雖不是極品面料包裹,裡頭的棉絮卻是最上等的——或者不是棉絮,而是鴨絨。

“舒服吧?”身後極近處一個聲音傳來,一人掀簾而入,馬車便忽悠悠地晃動着前行了。

我回頭笑:“還不錯。”

“上次你如許熱情,總該回報一下。”易逐惜也笑。

那種純淨笑容下永遠猜不透的幽深雙瞳,總是會叫人微微愣神。

“我也很享受,身體分離的最後,還吻在一起。”我道。

很容易叫外人誤會的話語,雖然本不是那回事,仍叫我笑得開懷。

“可我也說過,你會後悔。”易逐惜似乎也更開心了一些。

那突然閃過一絲異芒的瞳仁卻叫我如被針蟄,驚得無需轉念便往後一退!

車內狹窄,即使退也退不了多少。

何況,我想退,也退不成。

驟然的體重和粗沉的氣息壓上,易逐惜的呼吸節奏仍控制完美,他笑,曖昧不清:“我會加倍奉還。”

帶着輕微裂帛聲,我的上衣被一把扯開大半,易逐惜埋下頭,順着我胸前肌理一路而下。

馬車的木板隨着方纔的一壓而吱啞作響一會兒,窗簾卻依舊密不透風。

皮膚與衣料摩擦的獨特觸覺,混着逐漸升騰的體溫和喘息在冰冷的空氣裡炙烈如瑟縮,胸前突起被捉弄吮吸的激流讓我堪堪忍下喉頭聲響,手指攥緊了易逐惜的肩頭卻無力推開。

驚慌急躁焦慮。

更多的,卻是,懼。

因爲我知道,這並不是易逐惜要的。

“……果然。”隨着一聲輕笑,易逐惜擡起臉來,水盈的眼裡帶着嘲意,“在這裡。”

然後他又低頭,**着我肋間某處:“還有這裡。”

我咬牙撇頭。

“上回相遇,我的銀針,其實一根未少。”他低低笑起來,“你用來襲擊我的銀針,比我用的長了半寸,粗了一倍,到底,是從哪裡來的呢?”

我依舊不語。

“雖然很難相信,不過是你的話,倒是真做的出來將針打入自己體內,最後關頭聊以自保這種危險的事來。”易逐惜笑得有些顫,“只是爲何要選這樣粗長的針,玩命。”

聽着這般輕柔如同循循善誘的語調,我冷哼一聲:“你認識的易生,哪一時哪一刻,不在玩命?”

好一會兒,才聽見低笑聲再次傳來:“好,我陪你玩。”

骨間微痛,我猛轉頭看去,便見易逐惜用齒叼起我肋間銀針,正要往外拔!

我一驚,猛然出聲:“七十二兩八十文!!”

這一叫,匪夷所思,卻成功阻住了那人的動作。

“什麼意思?”易逐惜鬆口,皺眉。

“……十兩買地十兩修墳二十五兩置辦棺木壽衣明器十五兩僱人佈置明堂哭喪送葬最後我還欠柳州城東獅子頭前黃伯十二兩八十文替我還了。”我一口氣說完,再補一句,“記得要找風水寶地,如果錢還有剩,多給我燒紙錢。”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

終於,俱是皺着眉頭相視兩笑。

他輕輕開口:“……果然還是,那個易生。”

最後半句,帶了不知是嘆還是怨的語氣,我不由疑惑。

近在咫尺,一望,便是一愣。

對上的眸子裡,滿滿的,將溢的,幽如冰火烈如酒的——欲色。

我一震!

易逐惜的嘴角,便勾了起來。

我正待全力施爲如何都要將他推出去免得萬劫不覆,便覺黑雲壓城柔軟覆脣。

挑逗戲弄間攻城略地。

纏綿的,激昂的,卻又帶着不知名的脆弱,輾轉綿延。

一碰即碎,無以言說。

無從拒,亦如何抗。

正自迷惑間,一場深吻已了。

“看見我要拔銀針,怎麼會嚇得如此蒼白,全身都僵冷了。”易逐惜緩緩笑起來,用手指用力挫了挫我的脣,“這樣就鮮豔多了。”

我看着他,愈加不解。

他那樣笑的時候,總是清淡的,無辜的,帶着些疲憊的,優雅得像那輪即將西沉的月亮。

叫人無由便要想起,回首難再得這樣的句子。

沉默。

他沒有問那銀針對我的意義。他知道,問了,我也不會答。

只是定定看了我一眼,垂眸笑笑,轉身欲走。

“逐惜。”我突然出聲。

他回頭。

“……劫天劍,被我摔破了。”

易逐惜終於一絲訝異地看着我。

對這足以叫世人瞠目結舌的消息卻似依舊淡漠,僅僅訝異而已。

“所以,我無法用劫天劍來交換我的命。”我很誠懇地說着。

易逐惜挑眉,知我必有後話。

“也所以,你可以帶我去膠州城。”

語畢,易逐惜的臉色,立即戒備地陰沉下來。

“看來,你也知道另一件譽齊國寶玄天蠱母,就在膠州城。”我笑起來,“有了玄天蠱母,和譽齊交換回碧裘珠就容易了。”

譽齊以神道治國,百姓自以爲有神力相助,卻不知僅是玄天蠱母威力至高,傳言可殺人無形於百里。而玄天蠱母,應天地靈氣而生,其威乃天下衆蠱之首,卻也必得天地靈秀之地以藏之。此藏地二十年一變,偶爾會脫出譽齊境界。膠州城,鄰近譽齊,卻在後燕境內,便是一例。

“你助我得到玄天蠱母,而讓我在那之前留下你的命?”易逐惜揚眉而笑,帶着輕蔑與一世傲然。

叫我腦中一熱,便想起另一個,八分相似的笑容。

“放心,即使不這樣提議,我也不會殺你。不會輕易殺你。”這樣說着,易逐惜恨意一瞥,坐到旁處,閉目靜休。

而我沉浸在那八分相似的笑容裡,一手遮眼,突地便是一笑。

那是,久遠前,真正的易蒼。

總是喜歡側靠在窗前,頭半抵着牆,一手抱胸一手舉着琉璃貢杯,緩緩轉着圈,欣賞葡萄美酒在陽光下折射出的絢麗光點。

很靜很柔,偶爾會半皺着眉卻又勾着脣,不明所以的愁緒與動人。

易蒼總是這個樣子的。

也依舊是那個縱橫疆場果斷狠絕的男人。

有那麼幾次,我也會看着這樣的他,忘乎所以地失神。

然後他就會柔和又狡黠地笑着回過頭來,晃晃酒杯對我說:“看,多美的……”

我便回神而笑,異口同聲。

“你的口水。”

“我的口水。”

兩人的開懷笑意在美酒琉璃的閃動映襯下,格外耀眼。

亦薄弱得,風來即散。

易蒼,就是那樣一個人。

果決得可以放棄任何人,包括他自己。

所以就那樣將彼此的感情牢牢禁錮在安全範圍,不可越雷池一步。

天下一詞已太過沉重,他的心裡,再裝不下任何其他。

他也不許自己,再裝入任何其他。

我睜眼,從指縫看着閉目小憩的易逐惜。

逐惜,你可知。

你與易蒼,並非如此相像。

所以兩年前秋露堡前,我一驚勒馬,便看見皇家親衛統領之首邢長堪的長劍,抵在被挾持至此的你的頸項。

邢長堪也看出來了。

“王座!不必再愚忠了!你好好看清楚這人!他不是易……”

邢統領衝我大聲吼着,卻驟地睜大眼睛。

我的驚羽箭,已經掠過萬千人頭,射穿了他的喉嚨。

聽見那聲悶哼,便是邢統領不可置信睜成銅鈴大的眼珠。

我輕哼一聲。

不是不懷疑,他是怎麼連破我設下保護易蒼的計策。

十七道。

天時地利人和環環相扣,算入規章制度皇宮構造太監腳程直至皇家親衛九統領間明爭暗鬥的整整十七道防線。

不過不要緊。

他最終死在了我的手上。

再不去看那倒地的屍體,對上易蒼,不,該是易逐惜含笑的視線。

還是一樣沉穩,帶着似乎總是自信與信任我的輕渺從容。

隨意雍容的玄青裝束,長髮高揚。

見到那個笑容的剎那,便是無上的喜悅與安心。與接到君主被虜的緊急軍報時天塌般的窒息相比較,叫我差一點便要確定,這種沉重的感情,究竟是什麼。

只差一點。

那笑間的那股冷清,便突然凌厲到讓我發寒。

他從城頭,突然飄下!

飄落邢統領旗下的軍隊中!

我驚惶得差些叫出聲,便見到,他坐到了那六千四百軍隊中最惹人注目的一匹馬上。

因爲那馬上,坐着最惹人注目的一個人。

成璧。

而這成璧,就在我那一箭的契機裡,挽箭對準我!

精緻如神造,卻冷靜到似乎沒有感情的表情與眼神,即使易逐惜突然坐到他的身後,即使易逐惜從他身後極致親暱地環擁住他,也無動於衷。

我突然,大笑。

明白了。

終於明白了。

那十七道防線,根本就是易逐惜破的。

原來在我不知道的時候,那人已然成長到如同惡魔的程度。

一夜之間,十七道計策,全線瓦解。

這需要多少的算計多少的等待多少的排布多少的靜觀其變當機立斷。

而他突然大力提升成璧,也不是爲了穩住與成璧同一條船的邢統領等人。

這成璧,根本就是他的人!

而易逐惜喜歡的,該是成璧。

我出征遠討後燕前一夜與易逐惜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抵死纏綿猛地浮現腦海。

又恍然便是三年前殺死沈南前不久,與沈南尋的那場**。

毫無破綻的,完美報復。

如此大費周章,將敵人同伴全部計算在內,最後利用自己,成就最後勝利。

瞧,我的教導,如此成效。

青出於藍,被自己教出來的惡魔打敗。

我的親兵仍跟在我的身後。

即使迷惑間也隱隱知道敵人已突然變成帝王正統,即使勝,亦將被扣上犯上作亂的名義十惡不赦,仍沒有一人後退。

何況,匆忙間我只領了一千五人馬全速趕來。

以卵擊石。

這一點,他也計算到了吧。

我的大笑,終於停下。

滿眼,只剩了易逐惜接過成璧遲遲沒有射出的弓箭,滿弦如月,對準了我。

我可以躲,可以退,甚至可以再次拉弓。

但我什麼都沒做。

只是靜靜看着他眼裡波光洶涌,神色狠絕。

想起他滿懷着恨意,卻必須情真意切般與仇人日夜相對。

何等折磨。

想着,便是風聲驟響,劇痛入骨。

身下的馬,頓時嘶叫人立而起!

我,再次大笑!

你,果真……

勒過繮繩,大吼一聲:“全軍撤退!!”

退,又能退到哪裡去。

鐵桶一般,圍剿之勢。

所有人都明白,亦都豪言壯志,視死如歸。

帶着一幫如此忠義勇猛的部下,我極喜,亦極悲。

強硬命令下讓他們盡力逃脫,而我作爲誘餌,獨自長行百里。

七公山下,青瀏江畔。

長嘶馬立,我回頭,便是旌旗蔽空,草木皆兵。

身上大小傷口不計其數,胸口那支箭砍斷尾部,仍是一動一生疼,麻木的滋滋扯肉滴血聲。

轉眼八年已過,仍是一肩榮耀突狼狽一身傷痛難再愈一段終於明朗卻在最後生生砍斷,再也見不到結局的感情。

相似,如此相似。

兜兜轉轉,一場空談。

讓我直想仰天長笑。

遠遠看着對岸急追而來的人。

黑馬之上玄青一色,亦是桀驁陰冷地盯着我。

勝券在握,無堅不摧。

我就這麼看着他,不知不覺,微笑起來。

用最完美的不動聲色和最肆意的張揚狂傲,微笑。

他的眼裡,便閃過驚詫疑惑,還有最後一刻的,不置可否解釋爲恐懼的爆芒。

我身下的馬蹄,已經踩在了石間某處略微鬆軟的地方。

機關啓動,轟然大響!

地面劇烈震動間突然裂開無數縫隙,地面吼叫着猛然下沉。

馬的嘶叫被埋在了這震天的巨響與蔽空煙塵中。

落下的時候,我仍有閒情擡頭,望見那個在塵土呼嘯裡不太清晰的月亮。

依舊清明柔亮,輝耀天地。

轉眸,便是那個急運輕功飛躍而來的玄青身影。

如何表情,卻再也看不清。

我自然,不會這樣輕易死。

死在自己造的陷阱裡,豈不叫人笑話。

不錯,這裡,就是我爲對付譽齊而造。

可惜尚未完工,易逐惜便已等不及了。

也所以,這世間,也只有我一人知道,該如何在這上天無路地無門的時刻逃出生天。

我可以敗,卻不能忍受完敗。

這最後扳回的半招,便是你我這局兩敗珍瓏的開端。

再看向此時寧靜閉目的易逐惜,忽然有些恍惚。

君如夏花,吾爲秋草。

隔了整整一個季節與滿江的刀光劍影血雨腥風輾轉相望。

無法相救,無法相暖,一語成箴。

韶華難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