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蒲連忙趕往前廳,卻發現慕皎皎已經和君君往後花園去了。
他又趕到後花園,便見到這兩個女人正一前一後往這邊走來。慕皎皎神色平靜,看不出喜怒。跟在她身後的君君則是眼眶紅紅,面帶悲慼,看樣子纔剛大哭了一場。
眼見他過來了,慕皎皎停下腳步擡眼和他對視,君君則是趕緊屈身行禮:“見過崔副使。”
再次見到她,崔蒲心中已經沒有了任何波瀾起伏。
他徑自大步走到慕皎皎身邊:“她今天怎麼過來了?”
聲音冷冰冰的,滿是陌生。君君聽得心中酸楚不已。
“她是來爲她的夫婿求藥的。”慕皎皎便道。
當年君君自動請纓去了安祿山麾下,便深得安祿山看重。更兼軍中女人稀少,時間才過不到一年,安祿山就主動從中牽線,讓她嫁給了麾下一名將領。那名將領早年成過親,不過妻子早逝,只留下一個女兒。君君嫁給他後便直接做了後孃。
當初崔蒲各種勸她、爲她牽線搭橋,結果她卻一口咬定不肯再嫁。但纔去了安祿山那裡沒多久,居然就嫁人了!這件事對崔蒲的打擊極大,以至於他後來再也不聽有關君君的任何消息了。君君應該也是知道自己無顏面對他,便也只是寫了一封信來告知他們這件事,都沒有請他們過去觀禮。
“我就當她已經死了。以後,你們誰也別在我跟前提起她這個人!”私底下,崔蒲如此對慕皎皎道。
按理說,既然已經選擇附和安祿山來打擊崔蒲——崔蒲一門心思的想讓君君過上普通人的生活,所以極力向讓她家人安家,卻一再被拒絕。然而安祿山才一開口,她就答應了!這不是明晃晃的表示他做不到的事情,偏偏安祿山可以做了嗎?這是安祿山對崔蒲的一個羞辱,一個示威。君君便是對崔蒲殺傷力最大的一個工具。
早在選擇同安祿山同流合污對崔蒲下手的時候,君君就應該明白崔蒲接下來的反應纔是,所以這些年她也一直沒有再來打攪他們。可是這一次,她卻又主動出現在了慕皎皎這裡,而且還是求藥!她就不怕他們在藥裡下毒嗎?
崔蒲勉力鎮定心神:“她夫婿得什麼病了?”
“說是長了幾個瘡癤,用了軍醫的藥一直不見好。”
“那你能治好嗎?”
“當然能。”
“那你就給她藥吧!”崔蒲便道,一手依然牢牢攬着慕皎皎的腰肢。
慕皎皎頷首,便對君君道:“你夫婿的病症我心裡已經有個大概了,一會我去寫一個方子,你拿回去給他抓了藥來煎服便是。”
“妾多謝夫人!”君君連忙感激大叫。
幾個人折返回去,慕皎皎便叫人準備好筆墨將一張方子遞給她。君君千恩萬謝的收了,慕皎皎突然便推崔蒲一把:“你先避讓一下。”
“有這個必要嗎?”崔蒲一動不動。
“我有些話要和她單獨說。”慕皎皎道。
“那你就當我不存在好了。”崔蒲立馬便道。反正,他就是不走,他要留在她身邊。
慕皎皎無奈,只得放棄了將這個人趕走的打算,再看向君君:“這張方子就當做是我們送給你和你夫婿成婚的賀禮。這個之後,我們便徹底兩清了。”
君君兩邊肩膀狠狠一抖,連忙跪地趴伏下去:“君君多謝崔副使、多謝夫人相助。你們的大恩大德,君君此生無以爲報,來生結草銜環,當牛做馬也定要將你們的恩情還了去!”
還需要來生麼?也就是說,這輩子她是還不了了。
慕皎皎和崔蒲聽了,兩個人便雙雙眼神一暗。
慕皎皎站起來,慢步走到她身邊,便一手捏上她的脖子:“你信不信,我現在就能殺了你。”
君君身體一僵。“我信。”
“那你爲何還要回來?”
“我……”君君顫了顫,慢慢擡起頭來,眸中淚光閃耀,“我的女兒在他手上。”
崔蒲便問:“就是那個副將的女兒?”
君君哭着搖頭。“不是,孩子被養在別處,每個月只給我見上一面。現在她過得不錯,馬上就要嫁人了。等她嫁了人,我就能放心了。到時候不用別人取我性命,我自會自盡,再不拖累你們。只是現在……如果你們要殺我,我自不會反抗。可是我求你們,看在我們同爲父母的份上,讓我能活到看着自己的女兒出嫁的那一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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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哭得楚楚可憐,慕皎皎和崔蒲眼中卻並沒有出現多少動容。
這些年他們經歷過太多的事,見過形形色色的人,也不乏有人如她這般跪在他們腳下懇求他們放他一馬。時至今日,他們都已經麻木了。即便眼前這個人是君君,但如今的崔蒲也早對她沒有了曾經的情意。
淡淡掃了眼這個哭得梨花帶雨的女人,崔蒲便別開頭去:“一切交給你,你想殺便殺,想留便留吧!”
君君哭聲一頓,低垂的眼中滿是不可置信。
慕皎皎的眼神也慢慢變冷,捏着君君脖子的手慢慢加大力道。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忽聽一聲軟綿綿的呼喚傳來:“阿爹,阿孃,你們在幹什麼呀?”
回過頭去,便見到小娘子正提着一隻食盒進來。她大大的眼睛轉了轉,往裡頭看了半晌,才慢慢跨過門檻。
見到自己的小女兒,崔蒲的神色立馬柔和下來。趕緊將女兒給招到身邊:“你這時候怎麼過來了?”
“聽說阿爹去赴宴了,回來的時候臉色不好,我就做了一碗蜂蜜茶來給您解酒。還有我今天新做的一碟糕點,給阿爹阿孃嚐嚐味道。”小娘子說着,便打開食盒,將蜂蜜茶遞給崔蒲。
崔蒲連忙一口喝了,再由衷的誇讚她一番。小娘子高興得雙眼都笑眯了,趕緊又捧着糕點送給他食用,崔蒲隨便撿了一塊,小娘子再端到慕皎皎跟前:“阿孃,你吃吃看!”
此時慕皎皎還站在君君身側。只是因爲女兒出現的關係,她放在君君後頸上的手已經收回了。
她隨手撿了一塊糕點嚐了嚐:“還不錯。”
小娘子霎時更好像了,她連忙自己也嚐了一塊,然後目光又轉向依然跪在地上的君君。“阿孃,她是誰呀?她爲什麼哭得這麼傷心?”
君君立馬擡起頭,淚眼婆娑的看向她。
小娘子被看得心裡咯噔一下,連忙躲到慕皎皎身後。“阿孃,她怎麼啦?”
“她……”
慕皎皎遲疑一下,正要開口,卻見紅豆又匆忙走了進來。“郎君,娘子,安節度使遣人來接寧夫人回去了。”
慕皎皎的眼神霎時又變得無比複雜。
她低頭看看君君,終是低出口氣:“既然如此,那便是你命不該絕。你走吧,以後都不要再出現在我們面前。不然,別說是安祿山的人找來,便是他本人親自尋來,我也不會放過你!”
君君趕緊低頭道謝,便匆忙爬起來走人。
眼看她的身影就要消失在大門外,崔蒲突然冷了開口:“你果真相信他嗎?”
君君腳步一頓。“我的女兒在他手上,我除了信他,別無選擇。”
“可是這種人不足爲信。”
“我知道。可是現在,我只想確保我的女兒活着,我要看着她好好的嫁人。只要能了此心願,其他的我都不在乎!”
“是這樣嗎?我明白了。”崔蒲點點頭,“你走吧!從今往後,你我再無任何管管。下次再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君君身體又猛地一個哆嗦。但她立馬深吸口氣,終究沒有再說什麼,就連忙擡腳快速往外走去。
小娘子將手裡一塊糕點吃完,這才小小聲的問:“這位大娘在傷心呢!阿爹阿孃,她怎麼了?”
“你阿爹也在傷心呢,你怎麼沒問問你阿爹怎麼了?”崔蒲疲憊的道。
小娘子這才主意到這一點,趕緊就又捻起一塊糕點送到崔蒲嘴邊:“阿爹吃糕,不傷心了哦!”
至於剛纔那個人,她自然已經拋諸腦後。本來就沒多少印象的人,她自然不會將之放在心上。
只是君君走後,慕皎皎和崔蒲兩個人的心情還是久久沒有輕鬆起來。
“她這個藥肯定不是爲她夫婿求的。”崔蒲低聲道。
慕皎皎挑眉。“那是爲誰?”
“安祿山。”崔蒲道,“今日我見他一面,才發現他真的已經胖成一座山了。肚子有這麼大。”說着,他在自己肚子上比劃了一下大小。
慕皎皎便明白了。“生得肥胖的人,必須時時清理身體,不能讓油脂寄存。不然,便極容易長瘡癤。時間長了,便成了瘡毒。而安祿山又是武人,體內火氣極大,生瘡的可能性就更高了。”
“真沒想到,他會派她過來求藥。你說,那個人是不是早知道我今天會當衆給他難堪,所以才故意備了這麼個難堪在這裡刺激我?”崔蒲輕笑。
慕皎皎認真想了想。“是的。”
“所以咱們剛纔真應該殺了她纔對!”崔蒲咬牙切齒的道,“這樣,便是對他給咱們那個難堪最大的還擊!”
“然後,你就真可以收拾包袱回長安去了。”慕皎皎道,又點點頭,“不然,去齊魯之地幫我阿爹養馬也不錯。”
崔蒲斜她一眼,慕皎皎便摸摸他的頭:“如今的局勢你又不是不知道,還是乖乖夾起尾巴做人吧!今天你當衆給他沒臉,這已經夠了。要是再過,誰知道長安城裡那一位又會做出什麼過激的反應?”
“是啊,要不是考慮到這一點,我又怎會中途離場?”崔蒲悶聲道,“還真是,怎麼官做得越大,我反而越覺得憋屈了?今天我真是憋屈大發了!”
今日安祿山那趾高氣昂的德行還不停在他眼前閃現,每每想見都讓他氣得牙癢癢。
可是這一位現在可是能對聖人予取予求的人,他還不至於傻到和他對着幹。終究他已經不是當初那個無慾無求的崔家六郎君了,長安城裡的聖人也已經遠沒有了聖明,而變成了一個被慣壞的老太爺。至於楊貴妃……經過那大半年他們在長安城裡做的事,她心中對自己也早已經沒有任何正面的感情存在了吧?
再加上如今河間郡王離開,楊國忠又一再坐大,長安那邊已經沒有人能幫他們說話了。
爲了自保,他只能憋下一口氣。
慕皎皎感受到了他的不悅,卻也無法幫他排解,只能擁住他,輕輕給他拍着後背。
夫妻二人相互依偎着,過了許久,崔蒲才道:“真沒想到,我也會有這一天。”
“放心吧,不會很久的。天要使人滅亡,必先使其瘋狂。”慕皎皎淡聲道。
“但願吧!”崔蒲再往她懷裡拱一拱,“老天爺趕緊讓他瘋吧瘋吧!他再不瘋狂,我就要先瘋起來去把他給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