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醫們直至午時依舊束手無策,爲首的林醫官和蔣慶之打過交道,一番商議後,便由他去和李恬交代。
“長威伯的病情不容樂觀,不過若是能熬過這幾日想來便會改觀……”
這等萬金油的話聽着頗爲耳熟,若是蔣慶之醒來的話,定然會說這不就是紅樓夢中那位給秦可卿診脈的醫者的話嗎?
李恬聽出了味道,平靜的道:“還請盡力而爲,不勝感激。”
“一定。”李恬並未歇斯底里,也未曾悲傷痛哭,但那平靜的眸子看了林醫官一眼,令他不禁暗自嘆息。
傷心到了極致,想來便是無聲的吧!
李恬走進臥室,坐在牀邊。她握着蔣慶之的手,默然許久後,輕聲說:“當初我被那商人欺負,本以爲你會看熱鬧,沒想到你卻敢爲我出頭。那時我還以爲你是垂涎我的顏色……”
李恬嘴角掛着笑意,“本以爲與伱再無往來,沒想到卻在巷子裡再度相遇。那次後,我偶爾就會想,這是不是緣分呢?我便和自己打個賭,若是有緣便能再見。結果真的又見面了。”
她把蔣慶之的手拿在臉頰上貼着,“在巷子裡,我會偷偷的看你一眼,覺着這人怎地這般俊美,令人心動。我想這般俊美的少年,想來早就定親了吧!心中不禁頗爲遺憾,悵然難受。”
“後來家中給我說親,那時我心中難受之極,想尋你說話,沒想到你也去了那裡。那一次,我發誓只要你去我家提親,我便不顧一切跟着你……可等啊等,沒等到你,卻等來了一個道士……”
腳步聲傳來,李恬回頭,就見一個道士正在自己身側。她擡頭,趕緊起身,“陛下!”
道爺微微頷首,坐下,把蔣慶之的手放在一側,伸手診脈。
御醫們都在外面集體看着,誰也不敢質疑道爺的舉動。
李恬默默的看着自己的夫君,心中那些話兒流水般的淌過……
——成婚那一日,我依舊不敢置信自己嫁給了你。
——你曾開玩笑,問嫁給你這個儒家大敵可悔了?
李恬用只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說:“我從未後悔!”
兩隻手診脈完畢,道爺閉上眼,“積勞成疾沒錯,此行雲南來回奔波,不知歇息是起因,情志大變是誘因……去,給朕弄杯茶來。”
李恬悄然出去。
室內,嘉靖帝看着蔣慶之,輕聲道:“瓜娃子,朕不知你爲何如此急切,恨不能一夜之間便把大明將士的兵器盡數換了,換爲更爲犀利的利器。可許多事豈能急切!”
嘉靖帝嘆息,“你要工匠,朕給你,你想把墨家的影響力擴張進兵仗局,朕……也未曾斷然拒絕。你這孩子,這是要逼迫朕不成?”
嘉靖帝看着那張蒼白的臉,輕輕搖頭,“那一日朕看到太子倒下,只覺着五內俱焚,又如同五雷轟頂。朕本以爲此生再不會經歷此等艱難時刻,可此刻……”
嘉靖帝伸手輕輕觸碰了蔣慶之的臉頰一下,“你的雄心壯志呢?你想中興大明的豪情壯志呢?難道你要把那些敵人盡數留給朕,想累死朕嗎?醒來,朕還有許多事要你去做。朕……什麼都答應你!”
一滴水珠落在了蔣慶之的手上。
那隻手輕輕顫動了一下。
“士大夫正在大肆慶賀,朕已令錦衣衛和東廠去查探,一一記錄,若是你……”
那隻手緩緩握緊。
“若是你不測,那些人一個都逃不了……”
“陛下!”
門外,一個御醫突然驚呼,道爺猛的回頭,眼神銳利,“何事?”
御醫指着蔣慶之的手,“長威伯的手……”
道爺回頭,低頭一看。
那隻手不知何時握成拳,正在抖動着。
蔣慶之面色掙扎,彷彿在和誰搏鬥。
他渾身猛地一掙,睜開了眼睛。
“道爺。”
嘉靖帝的臉瞬間恢復到了那等古井無波的狀態,“醒了?”
“我這是怎麼了?”蔣慶之緩緩看着周圍。
這是在家啊!
可怎地道爺來了,還有,門外那些人是誰?
李恬走進來,身後是景王和裕王,以及唐順之。
還有一個道人。
“夫君!”
從昨日開始,李恬就一直處於焦慮擔心中,但越是這等時候,她越需要對外保持平靜的姿態。此刻見丈夫醒來,焦慮擔心一下消散,不禁喜極而泣。
“喵!”
衆人聽到貓叫,擡頭一看,原來多多一直都在房樑上趴着。
彷彿在守護着自己的主人。
道爺淡淡的道:“躺好。”
他再度診脈,良久說道:“人一醒來,血脈就活了。不過你此次病的不輕,要好生調養一番。”
“是。”蔣慶之覺得身體有些虛弱。
道爺起身,“回頭有事令人進宮告知朕。”
“是。”李恬蹲身,第一次誠心誠意的道:“多謝陛下。”
道爺看了她一眼,從蔣慶之病倒開始,內侍來回探問多次,說李氏頗爲鎮定,穩住了家中大局。讓道爺也高看了她一眼。
“你不錯。”
李恬把他送出去,“拙夫前陣子弄了些酸菜,陛下若是不棄……”
“年輕人少吃這些,黃錦!”
“在!”
“抄沒了!”
“領命!”黃錦一本正經的行禮。
一羣御醫直至此刻纔回過神來。
“陛下的醫術竟然如此了得?”
沒有人知曉道爺究竟是如何診治的,不過是一刻鐘後,蔣慶之竟然就醒來了。
“老夫曾私下說陛下修道修的糊塗,毫無用處,原來糊塗的是老夫啊!”
道士喜四處遊走,就算是修建道觀,也多喜歡建在偏僻處,彷彿人越少就越能感應到靈氣。這就導致了道人遠離人羣。
吃喝倒是可以解決,但若是病了卻只能望天。
於是修道必學醫術就成了不成文的規矩,甚至發展出了道醫一脈。
道爺功成身退,灑脫的一塌糊塗,兩個兒子面面相覷。
“父皇竟然如此了得?”景王從不知自己那個永遠冷着臉的老爹醫術竟然如此犀利。
裕王點頭,“表叔常說一瓶水不響,半瓶水響叮噹。父皇這滿腹都是水啊!”
蔣慶之醒來,讓兄弟二人歡喜不勝。
那個道人便是道醫一脈,唐順之當年在南方時曾聽聞過他的名頭,此次順利尋訪到此人也是異數……
道人在京師寓居,沒事兒便給街坊看病,錢財不收,但若是給些米糧什麼的他倒是來者不拒。
不曾想有同行嫉妒他生意好,便來砸場子,恰好遇到了來尋他的唐順之等人。
“此人當初在南方爲人診治,一眼便道出了那人的病因,隨即鍼灸開藥,效驗如神。”唐順之給李恬介紹了道醫。
李恬尊重行禮,“拙夫曾說與先生乃是知己,大恩不言謝。”
道醫進去,只是看了蔣慶之一眼,便說道:“長威伯三魂七魄散亂,可見曾病入膏肓。”
咦!
這人有些意思,蔣慶之乾咳一聲。
道人眯着眼,伸手診脈。
不過頃刻間,道人搖頭,“先天頗弱,不過後天調理還算是得力。不過最近可是遭遇了什麼,以至於神魂散亂。”
蔣慶之瞬間就想到了鼎爺。
腦海中的大鼎依舊在緩緩轉動着,但蔣慶之卻覺得揮灑的輝光有些變異了,顏色好似不同。
但此刻不是深究這個的時候。
道人蹙眉,“可能告知生辰八字?”
李恬看了蔣慶之一眼,蔣慶之猶豫了一下,點頭,李恬這才說了他的生辰八字。
道人閉上眼,右手五指不斷動作,好似在算着什麼。
半晌他睜開眼睛,“長威伯早些年頗爲坎坷,按理這坎坷應當延續下去,可卻半道出現轉機。”
道人輕咦一聲,“這命數倒是讓貧道有些好奇,怎地竟是絕處逢生?”
此人有些道行,蔣慶之閉上眼,“我有些倦了。”
李恬歉然一笑,“還請道長去奉茶。”
道人出去,唐順之問道:“如何?”
道人看了他一眼,“此人妙哉。”
妙哉?
這是什麼評語?
前院,富城等候多時了,送上了一卷粗布,以及兩雙鞋,道人點頭,“有勞了。”
一卷粗布不輕,道人單手夾着,卻恍若無物。
等他走後,富城問道:“此人什麼來頭?”
唐順之說道:“此人當年在南方曾與人論道,我正好在場,便以我的命數來評論高下。此人竟把我的前半生說的大致不差。”
嘖!
富城一聽後悔了,“早知曉留下他就好了。”
“此人如閒雲野鶴,留不住。”唐順之說道。
“他對伯爺如何評價的?”富城問道。
“絕處逢生,妙哉。”
這是什麼評價?
富城愕然,“當初他對荊川先生的後來可有評價?”
“他說我此生必然先抑後揚,不過最終卻壯志難酬。”唐順之說道。
蔣慶之此刻正在琢磨這個評價。
絕處逢生,這指的是原身逝去,而我奪舍而生嗎?
妙哉……這什麼鬼?
蔣慶之只是想了想,一陣倦意襲來,便沉沉睡去。
御醫一番探視,說道:“伯爺睡了,是好事兒。”
消息傳到前院,一家子歡呼不已。
而蔣慶之此刻醒來的消息正飛快往外傳遞。
楊清和韓瑜回到了豐源樓,陳湛人逢喜事精神爽,笑吟吟的道:“他們剛遞上了彈劾嚴嵩父子的奏疏。”
“時機把握的不錯。”楊清說道:“蔣慶之剛一病不起,陛下此刻看誰都不順眼。此刻彈劾嚴嵩父子正是時候。”
“可他們前陣子才與嚴嵩父子達成默契,準備休戰,全力對付蔣慶之。”韓瑜有些不滿,“嚴嵩父子亦是大害。”
“罷了,此刻說這些作甚。”楊清笑道:“這不是天隨人願嗎?”
韓瑜也笑了。
一個男子走到水榭外,“陳先生。”
“我去去就來。”陳湛走出去。
男子低聲說了幾句話。
“何事?”韓瑜見陳湛面色劇變,便問道。
“蔣慶之……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