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當範重大彈劾張居正的消息傳來時,幾個庶吉士相對一笑。
“張叔大倨傲,對我輩頗爲不屑一顧,今日也算是天道好輪迴了。”
“他觸怒陛下,京師是待不住了,多半會下去爲官。一個庶吉士不在六部任職,卻去了地方。明眼人都知曉,這便近乎於貶職。牆倒衆人推,再過數年看看,定然是黯然神傷……”
歷史上張居正便是不得志,後來請了個長假,四處遊山玩水,長達三年之久。
“上次他暗諷我的文章狗屁不通,今日我倒要看看精通文章詩詞的張叔大會是什麼嘴臉。”
屋檐下,高拱默然站着。
“高編修。”一個小吏過來,“徐閣老請你去一趟。”
“這就去。”
高拱去了禮部,見到徐階時,這位不得志的閣老依舊溫潤如故。
“老夫纔將得知有人彈劾叔大,你可知詳情?”
高拱苦笑,“叔大當初剛進翰林院,年輕人春風得意,難免就會說些過頭話。那些話當初看來只是意氣,可被範重大這麼故意捅了出來……當下恰逢儒墨爭鬥……”
這番話散亂,但高拱知曉徐階能聽出味兒來。
“墨家。”
“是。昨日叔大在城外代替蔣慶之爲孩童啓蒙。而那些孩童被人視爲墨家子弟。”
“難怪。”徐階默然片刻,“叔大那邊是個什麼用意?”
這話看似問張居正對此的應對之道,但高拱知曉,徐階是想知曉張居正的立場。
當初周夏轉投蔣慶之門下,讓徐階頗爲丟臉。張居正若是再靠攏墨家,不少人就會質疑他徐階收攏人心的本事。
沒有收攏人心的本事,你拿什麼來拉攏羣臣?
拉攏不了羣臣,你靠什麼來執掌權柄?
高拱來時就想好了答案,但想到張居正,他猶豫了一下。
“只管說。”徐階溫和笑道:“叔大有大才,若因此而受挫,老夫不忍坐視。”
——張居正危險了!
高拱心中嘆息,“叔大對墨家倒是沒什麼看法,不過……長威伯那人……”
“老夫明白了。”徐階溫和點頭。
——張居正對蔣慶之頗有好感。
高拱走出值房,看着有些陰鬱的天空,自嘲道:“沒想到我高拱也有妥協的時候。”
他若是爲張居正據理力爭,那麼徐階還真不好不出手。
可他卻暗示張居正和蔣慶之走的很近。
徐階看似溫潤如玉,可高拱知曉,越是此等人,越是睚眥必報。周夏轉投蔣慶之的大仇還沒報,蔣慶之又開始勾搭他徐階的另一個弟子張居正。
你真當我徐階是泥人不成?
此刻儒墨大戰拉開大幕,徐階自然不會貿然闖入,但收拾張居正卻可以間接打擊蔣慶之。
有內侍來了。
“徐閣老,陛下問張居正如何?”
作爲曾經的翰林院掌舵人,徐階的回答至關重要。
徐階蹙眉,“敢問何事?”
這姿態活脫脫就是老師爲弟子憂心忡忡,但作爲宰輔,此等擔憂就該隱於心中。
徐閣老和張居正果然是師徒情深吶……內侍板着臉,“咱也不知。”
徐階歉然一笑,遲疑了一下,“叔大才思敏捷……有大才,銳意進取……”
內侍點頭,“如此,咱告辭。”
蔣慶之百般無聊在翻看着道書,先前道爺讓人去問徐階關於張居正的情況,蔣慶之知曉是做給百官看的。
——但凡敢非議誹謗朕的,先看看張居正的下場。
老張……不,小張歷史上在翰林院待了幾年,突然以養病爲由告假回到了老家江陵。這一去就是三年。
對於一個意氣風發的年輕人來說,蟄伏三年是何等的煎熬。
蔣慶之突然一個激靈。
他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張居正歷史上告假的原因,難道就是因爲得罪了嘉靖帝?
是了!
哪怕是三年後張居正再度回到翰林院,可從此後再沒就朝局上過奏疏,而且仕途也就那個鳥樣。
但那三年蟄伏他並非沒有收穫。重回翰林院後,張居正就效仿老師徐階,低調低調再低調。果然仕途大有改觀,後來升任翰林院司業。
而後就是和徐階的蜜月期,徐階把他引薦進了裕王府,擔任侍講。他一邊在翰林院擴展自己的人脈,一邊在裕王府中待機。
嘉靖帝駕崩,徐階尋到了張居正,二人聯手起草遺詔,成爲裕王登基的大功臣。
我這隻蝴蝶雖然改變了不少事兒,可張居正竟然還是走上了老路,得罪了道爺!
歷史的慣性如此強大,讓蔣慶之不禁生出了無力感來。
他感受了一下腦海中的大鼎,鼎爺依舊在緩緩轉動着,銅綠深處的紫意不時散逸出來,隨即消散。
張居正依舊在外面站着。
陽光熾熱,曬的他有些頭暈。他伸手擋在眼前,擡頭看了一眼藍天。
然後苦笑一下,“才高和寡,人高非之。”
內侍回來了,看了一眼張居正,隨即進去。
那一眼中有些惋惜之意,張居正心中一個咯噔。
此刻他還沒上那份奏疏……那份被他認爲可以和王安石那份著名奏疏相提並論的奏疏。
他的心中依舊有無數錦繡藍圖等着去實現,他依舊對改變大明有着超乎常人的熱情和責任感。
但若是宦途折戟,這一切都是黃粱一夢。
內侍進殿,轉述了徐階的回覆。
“徐階倒是會護犢子!”道爺淡淡的道。
可蔣慶之卻覺得徐階是在逼迫道爺不得不處置了張居正。
什麼叫做有大才,銳意進取?
非議道爺的張居正有大才,銳意進取,那麼被他非議的道爺必然是蠢貨,且守舊。
除非徐階不知曉張居正此刻正站在懸崖邊上,岌岌可危。否則就不該說出這等話來。
老徐,你夠陰的啊!
蔣慶之想到了周夏,自從周夏之事後,他和徐階就面和心不和。若是有坑蔣慶之的機會,老徐不會有半分猶豫。
可張居正何辜?
不過是和蔣慶之說了一會兒話,代替他給那些窮人家的孩子上了一堂課罷了,竟然就被視爲同夥,更是喊打喊殺。
蔣慶之前世聽母親說過一番話,大致意思是寧可和小人爲敵,也不要和那等能忍的人爲友。
能忍常人之所不能忍,不外乎兩種可能,一種是有遠大抱負,在自己抱負未曾實現時選擇隱忍,比如說蘇武,比如說勾踐。
另一種可能就是強烈的報復心,這等人把對手當做是死敵,以報復爲自己人生第一目標。爲了報復,他們可以臥薪嚐膽,可以忍受胯下之辱……
徐階顯然就是第一種和第二種的綜合體。但蔣慶之覺得更多是第二種。
不可爲友!
這時嚴嵩來了,帶來了幾份奏疏。
君臣討論結束後,道爺淡淡的道:“那個張居正……問問吏部,地方可有空缺。”
“是。”嚴嵩低眉順眼的,讓蔣慶之想到了哈巴狗。
走出大殿,嚴嵩看都不看張居正一眼,大步下了臺階。
蔣慶之慾言又止,道爺說道:“朕和御醫們合計了一番,你尚未有子嗣,其一是女方的問題,其次是你先天弱,精氣不足。這裡有個方子……你那什麼模樣?知曉你不肯吃藥,這是食補!”
黃錦在邊上竊笑,心想道爺如同哄孩子般的態度,多年未曾見過了。
蔣慶之接過方子,問道:“陛下,臣自覺精氣頗好啊!”
“你那是年輕,血氣勃發。可畢竟先天不足,勃發的越厲害,損耗的就越多。這方子有收斂之用。”
道爺拿起一份奏疏,“該蟄伏時就得蟄伏。”
這話怎麼像是在暗示我莫要爲張居正開口呢?
蔣慶之看了道爺一眼,道爺淡淡的道:“難得你陪朕坐了許久,知曉你是個大忙人,去吧!”
蔣慶之忙個毛線,起身告退。
出去後,他給張居正使個眼色,暗示他莫要意氣用事。
別特麼學歷史上來個告病而去,一去就是三年。
張居正漠然以對。
這貨太驕傲了啊!
驕傲的人總是覺得天老大,自己老大……
……
“當初老夫俯瞰羣臣,手握無上權柄,漸漸的看着陛下就覺着……也不過如此。”
書房裡,夏言說着自己當年的心路歷程,蔣慶之聽的津津有味。
“後來兩度起落,老夫這才知曉,原來所謂的無上權柄,隨時都能成爲自己的禍端。帝王纔是真正的神靈,一個眼神,一張紙條,便能決定老夫生死。”
夏言喝了一口茶水,衝着蔣慶之懷裡的多多挑眉,多多懶洋洋的搖搖尾巴,夏言說道:“張居正是因你,因墨家而遭此無妄之災,若是他因此而黯然去了地方,慶之,這對你和墨家便是一次打擊。”
“我知。”蔣慶之眯着眼,“那些人倒是好算計,收拾張居正不但能殺雞儆猴,更能讓那些人看到……跟着我,跟着墨家沒好下場。”
“老夫說過,從城外那塊地方動工始,儒墨便不是對手,而是敵人。”
夏言幽幽的道:“對付敵人,老夫從來都不會手軟。而你,也莫要期待他們會心慈手軟。張居正,必須保住!”
蔣慶之閉上眼,“我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