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飯,徐渭在觀察着那些民夫,以及他們的孩子。
按理吃完飯後有半個時辰的休息時間,但一刻鐘後,徐渭就看到民夫們起身去了工地。
沒有人誰組織,沒有誰帶頭,就那麼自然而然的出發了。
那些孩子跟在後面,年紀大的跟着一起幹活,年紀小的便做些雜活。
“這些孩子可有報酬?”莫展問準備打盹的郭興。
郭興打個哈欠,“並無報酬。”
徐渭看到了張居正。
二人見禮,張居正指着工地說道:“熱鬧非凡啊!”
徐渭點頭,“可不是。這勢頭……不小。”
這勢頭可不就是蔣慶之說的勢嗎?
勢,民心……
還有蔣慶之所說的那句話,徐渭突然問道:“叔大可知大明何以能立國?”
張居正以爲這廝是在考教自己,心中難免傲氣發作,淡淡的道:“蒙元殘暴不仁,以至於民不聊生。天下人早已忍無可忍。太祖高皇帝興義兵,天下景從……”
“天下景從。”徐渭喃喃的道,突然身體一震。
“大勢!”徐渭低下頭,眼中閃過異彩,但旋即湮滅。
那個念頭被他死死的壓了下去。
“文長兄何爲問這個?”張居正不客氣的道。
徐渭乾咳一聲,“叔大以爲當下大明如何?”
張居正從進了翰林院後,就一直藉助着觀政的機會,在觀察着這個大明,對此有自己的見解。
“流民日增,財賦不足,吏治糜爛,軍隊無能……恍若前宋末,岌岌可危。”
“若再照着這般下去會如何?”
“文長兄這是要考教張某嗎?”張居正壓不住火氣了。
徐渭驕傲,張居正更驕傲。
二人相對一視,徐渭輕聲道:“若是到了民不聊生的境地……”
“有人登高一呼。”
兩個驕傲,且膽大包天的傢伙相對一視。
“文長兄之意……”張居正眼中閃爍着歡喜的光芒。
就如同後世發現了行走的五十萬。
你以爲老子不知曉你想套話?徐渭心中冷笑,覺得張居正小覷了自己。“這個民不聊生的境地是誰帶來的?”
“你是說……儒墨之爭?”張居正何等聰明,馬上就知曉了徐渭這番話的用意,心中的警惕隨即散去。
“如今儒家勢大,墨家看似岌岌可危。可今日我卻發現,不知從何時起,不,就是從此刻起,從這些人的身上,我看到了一股勢。”
徐渭指着那些民夫,“這股勢當下還很是孱弱。”
“可當墨家默不作聲的做出成就,和嗓門看似很大,卻只知曉空談的儒家相比……天下人不是傻子,自然看得出孰優孰劣。”
“這也是你張叔大願意改投伯爺門下的原因之一吧?”
張居正默然。
他這等聰明絕頂之輩,若非看到了大勢,怎會逆流而動?
“大勢如潮!”徐渭唏噓道:“誰在逆流而動?”
……
“那邊有消息來了。”
韓瑜急匆匆進了書房,正在打譜的楊清擡眸,“誰?”
“蘇州府那邊。”韓瑜興奮的道:“那些人果然了得,工部官吏死了兩個,弄了沼氣池的百姓死了一戶。”
“好!”楊清把手中棋子重重拍在棋盤上,“就在這麥收時節,這一下當讓翹首以盼好消息的墨家和蔣慶之等人出其不意!”
……
“所謂勢,便是由天下人心組成。而這股勢的形成卻需長久培植。蒙元爲何失勢?便是執政不力,壓制天下人所致。
太祖高皇帝起兵正當其時。蒙元失去了民心這股勢,正好被大明接了去。
有了這股勢,纔有了太祖高皇帝驅逐韃虜,恢復中原的偉業。
勢在,江山在.勢去,國破君亡。”
書房裡,蔣慶之的聲音不斷傳出來。
楊錫站在門外,眯眼輕聲道:“妙啊!”
“表叔,這便是人心向背。”裕王說道,“也就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對。”蔣慶之壓壓手,示意他坐下,“所謂的道,實則便是民心。而要想獲得民心並不簡單。”
景王舉手,“表叔,歷朝歷代都是由盛轉衰,其中可見到的弊端便是百姓失地,軍隊糜爛,吏治糜爛……”
朱時泰說道:“二叔說這是規律,可要如何才能擊破這個規律?難道每次都要廝殺一番,殺的十室九空,改朝換代了,才能重頭開始?”
這個問題很是尖銳,幾個弟子都陷入了沉思中。
所以我來了……蔣慶之無聲的道。
腦海中,鼎爺突然加速了一瞬,若非蔣慶之無意間在感知着,壓根就無法察覺。
這是啥意思?
——不會是系統又崩了吧?鼎爺!
大鼎銅綠處,紫意緩緩釋放着,彷彿在嘲笑蔣慶之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
“……要想民心一直在,就得讓百姓過上好日子。”
“這話倒是沒錯,可如何能讓百姓過上好日子?”
“這不就是咱們要做的事兒嗎?”
“表叔已經在做了。”
“不,是墨家。”景王看了朱時泰一眼,“小子,莫要信口開河。”
什麼表叔已經在做了,這話傳出去,儒家那幫子人保證會如獲至寶,隨即彈死蔣慶之。
朱時泰撓撓頭。“這不是沒外人嗎?”
“少爺,宮中來人了。”孫重樓進來說道。
“你等自行辯駁,不過不可動手。”蔣慶之告誡道,“特別是老四,不許攛掇。”
五個弟子中,周夏老成,朱時泰智商差些意思,馬芳一般不參合他們之間的爭鬥。唯有裕王兩兄弟時常玩一個叫做‘智商大比拼’的遊戲。
而犧牲品往往就是朱時泰。
蔣慶之去了前院,宮中來的竟然是張童。
“長威伯。”張童說道:“陛下急召。”
“可說了何事?”蔣慶之問道。
張童搖頭。“咱知道,不過黃太監說了,此事不可對外說。”
我都要爲此進宮了,是外人嗎?
蔣慶之看着那澄淨的目光,笑道:“也好。”
到了宮中,蔣慶之見落葉遍地,不禁嘆道,“多好的風景,擱這白瞎了。”
道爺漸漸走出自設的牢籠,但依舊習慣在永壽宮中修煉和處置朝政,偶爾出來溜達一圈,也就是做個意思。
後世宅男見到這樣的道爺,定然會驚呼知己。
“長威伯,這些都是有數的。”張童警惕的看着他,“陛下說了,下次你再偷盜花木,就……就……”
“就什麼?”蔣慶之笑道。
“就把你家廚子給抄沒了。”
臥槽!
道爺好狠的手段……那廚子可是蔣慶之辛苦培養出來的,老紈絝等人垂涎已久,但凡蔣慶之開口,按照老紈絝的說法,千金易之!
連看似最老實的裕王偶爾都嘟囔,說若是這個廚子進宮,他保證一年能胖十斤。
見到道爺時,蔣慶之本想拿廚子開個玩笑,可卻見邊上的嚴嵩面色凝重
蔣慶之突然一怔,“元輔怎地廋了許多?”
“是嗎?”嚴嵩摸摸臉頰,感覺少了許多贅肉。
“人老廋了好。”道爺淡淡的道,“說吧!”
嚴嵩說道:“就在先前錦衣衛送來密報,蘇州府那邊天降雷霆,引發沼氣池爆炸,當場炸死了工部兩名官吏,建沼氣池的那戶人家……也盡數被炸死。”
“怎地這麼不小心?不對。”蔣慶之突然眸色一冷,“那沼氣池就算是爆炸,也不至於盡數炸死。”
“正是如此,可密報卻說並無傷者。”嚴嵩惱火的道:“此事看似不大,可若是傳開了,天下多少農戶會對沼氣池望而卻步?”
“百姓矇昧。”崔元開口,“若是得知此事,再多好處也不肯建造沼氣池。”
“朕前陣子讓人去京畿一帶巡查,說今年用了沼氣池的農戶,增收不在話下,最少一成。天下若是盡數鋪開,每年增收的糧食不但能讓百姓吃飽飯,更是能充實各地糧倉。”
嘉靖帝眼中多了冷意,“此事一出,天下農戶裹足不前,誰得了好處?”
“定然是有人在弄鬼。”崔元彷彿和蔣慶之是鐵桿盟友,“陛下,臣以爲,當下最要緊的是壓住消息,不可任由謠言四散……影響民心。”
“這是勢。”嚴嵩幽幽的道:“若是老夫所算不差,此刻消息大概也傳遍了天下!”
“陛下,陸炳求見。”
陸炳急匆匆進來,剛行禮,道爺說道:“說事。”
道爺少有這等失態,衆人卻覺得理所當然。
一成糧食會給大明續命多久,在這裡的君臣都一清二楚。
嚴嵩一黨需要這個政績來反擊,來站穩執政的腳跟……看,自從我嚴嵩執掌政事堂以來,這個大明蒸蒸日上。
誰特麼敢說我嚴嵩是奸佞,天下人能一人一口唾沫淹死他!
而道爺也需要這個近乎於祥瑞的政績來反擊士大夫。
崔元同樣如此。
這一刻,君臣齊心。
陸炳擡頭,“錦衣衛密報,京師及周邊如今有傳言,說墨家的沼氣池乃是歪門邪道,得罪了上天,引來天罰……蘇州府那邊有神靈降下雷霆,劈死了工部官吏和建造沼氣池的農戶一家子……”
衆人看向嘉靖帝。
嘉靖帝眸色深沉,“朕纔將獲知消息,這消息就傳的到處都是,可見這是蓄謀已久,有備而來。”
嚴嵩深吸一口氣,“陛下,此事當馬上查辦。”
“臣附議!”崔元第一次主動請纓,“臣請前去蘇州府!”
道爺看了他一眼,微微搖頭,“慶之……”
蘇州府嗎?
蔣慶之上前,“臣在!”
葉氏,原身,發配……無數往事在蔣慶之腦海中閃動着。
“你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