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未有人當着蘇州府官民的面這麼囂張過,哪怕是當年的達官貴人們。
蔣慶之一人站在城門外,周圍上千人,卻鴉雀無聲。
這是誰的下馬威?
他譏誚的看着衆人。
人是從衆的,所謂贅婿之子和他們沒半文錢關係,這些人來看熱鬧,大多是想看看這位從蘇州府走出去的贅婿之子,如今衣錦還鄉是什麼模樣。
人都有嫉妒心,一個贅婿之子竟然混的風生水起,憑啥?
可此刻,大部分人卻在暗自嘆息。
原來當年這位年輕貴人幾乎被葉氏給坑了。
蔣慶之問,“楊知府以爲此案如何?”
下馬威休矣……楊昌河干咳一聲,“前任所判不差!”
都被人羞辱到了這個份上,且還上手打臉,換了誰都會動手還擊。
換在漢唐,蔣慶之不但無罪,當地官府還會嘉獎表彰,以此來告誡那些爲非作歹之徒——被人殺了也是白殺!
蔣慶之緩緩看向衆人,“誰有疑問?”
孫重樓低聲道:“少爺問他們作甚?”
徐渭撫須道:“伯爺自然不屑於爲自己辯護,不過卻需爲當年討個公道。”
“公道……誰質疑就殺了,這便是公道。”
徐渭一怔,心想孫重樓怎地從中毒後這性子就變得急躁了?
不,是暴躁。
……
楊柏心中焦躁不安,卻做出從容的姿態,頻頻舉杯邀飲。
蘇州府的才子們吟詩作詞,有人提及了蘇州名士唐寅,並把蔣慶之拉出來和他作比較。
“蔣慶之不擅作畫。”
“此人詩詞倒是不錯,不過寥寥無幾。”
“就只會廝殺,粗俗漢!”
“……”
王品在一旁,身邊有人低聲道:“這些才子自覺不敵蔣慶之,便把故去的前輩拉出來,彷彿如此便是自己贏了。說實話,這一屆才子……我不看好。”
王品說道:“不過蔣慶之流出來的詩詞不多。”
“儒墨大戰開啓,他哪有心思去吟詩作詞?若真有,我真要佩服此人的從容淡定,也要嘲諷他的不知死活。”
王品莞爾,“也是。”
儒家何等龐然大物,蔣慶之和幾隻小貓組成的墨家不過是螳臂當車。這是當下輿論的主流。
“他們說今日有下馬威等着蔣慶之,也不知如何了。”有人嘀咕。
“定然要讓他灰頭土臉。”
“李兄來了,說不定帶來了消息、”
一個男子急匆匆過來,有人喊道“李兄,可是有消息了?”
男子止步,“就在方纔,當年被蔣慶之當街所殺那人的遺孀當衆向府尊告狀,請府尊重審當年的殺人案。蔣慶之當着蘇州父老的面,令葉氏僕役開口招供,當年那位表兄不但羞辱詛咒其亡父,且掌摑了他,蔣慶之不堪受辱……這才動手。”
楊柏謀劃此事便是看中了當年這個案子判的頗爲含糊,前任知府沒有下死手,不是什麼枉法,而是根據優待讀書人的慣例,無論何事,罪減一等。
葉天的遺孀當衆控訴,楊昌河順勢當衆審案……雖然無法懲治蔣慶之,卻能挫其銳氣,讓他在蘇州府成爲過街老鼠。
但沒想到蔣慶之竟然弄到了葉天的家僕。
衆人愕然中,有人問道:“那蔣慶之纔將到蘇州府,如何拿到了葉天的家僕?”
男子苦笑,“都說他還在常熟,可這廝……他早就悄然進了蘇州城。”
臥槽尼瑪!
衆人目瞪口呆,有人驚呼,“這不是兵法嗎?”
沒人顧得上這是兵法還是什麼,圍住了男子後,七嘴八舌的問着當時的情況。
“……那蔣慶之環視一週,問蘇州官民,這便是蘇州府給本伯的下馬威?”
“就沒人反擊他?”
“你去試試?”
男子說道:“周圍鴉雀無聲,蔣慶之大笑着進了城。如今怕是到駐地了。”
王品走到楊柏身邊,“功敗垂成。”
“是我的疏忽。”楊柏眯着眼,“不過此事最要緊的還是沼氣池那邊,如今都佈置好了,就等他跳進去……”
……
蔣慶之剛到駐地,就有工部小吏求見。
蘇鬆富甲天下,工部爲了表示重視,派駐了三名官吏。其中二人被炸死,剩下一個小吏。
“小人韓興,見過伯爺。”韓興彷彿看到了親人般的熱淚盈眶。
“說說當時的情形。”蔣慶之換了便衣坐下。
“事發在城外十餘里的信禮村,那日村中有人稟告,說沼氣池異常,彷彿有什麼東西在下面翻涌,那家子都怕了……趙吏目便帶着牛林去查看,小人留在府城。第二日小人才得知他們被炸死的消息……”
“過程你不知?”蔣慶之問道。
韓興低頭。“小人只是聽聞……彼時雷霆大作,擊中了沼氣池,隨後爆炸……”
“雷霆大作?”
“是日雷雨。”
“事發前後可有不妥之處?”蔣慶之問道。
“小人愚鈍,並無發現。”
蔣慶之擺擺手,有人帶着韓興出去。
他眯着眼,“老徐你如何看?”
徐渭喝着茶水,讚道:“這蘇州府的茶水,比京師的都多了幾分柔和。”
“說正事。”蔣慶之拿出藥煙。
“是。”徐渭乾咳一聲,“沼氣池會炸,這事兒當初伯爺說過。另外,當初京師城外的莊子上的沼氣池還炸死了工部的林傑,此事鬧得沸沸揚揚的,儒家那些人定然都知曉。他們這是以牙還牙,用伯爺的手段來回擊。”
這是動機之一。
“他們蓄謀已久,等的便是這個雷雨天。”徐渭說道:“想想,雷霆降臨,炸死了工部官吏,炸死了弄沼氣池的一家子,傳出去誰不信是神靈責罰?不過伯爺說過沼氣池爆炸也無法炸死那麼多人。那麼,此事就值得玩味了。”
蔣慶之靠着椅背,想着今日楊昌河的態度,心想此人今日看似不偏不倚,可開始準備公開審案,後續又說回府衙,裡外不一,可見站在了自己的對立面。
南方是士大夫們的大本營,蔣慶之這位墨家鉅子,儒家死敵一進南方,就有深陷泥潭的感覺。
“工部被炸死一個吏目,一個小吏,那戶人家四口人盡數被炸死,一次死了六人,必然要驗屍。仵作!”
徐渭眼中閃着自信的光芒,“伯爺,此案的關鍵在於仵作!”
“我已令夜不收在盯着了。”蔣慶之說道:“另外,村中大概被他們清理過多次,想尋到蛛絲馬跡也難。不過必須得去一趟。”
“是。”徐渭點頭,“再有,就算是清理的在乾淨,只要做過,就會留下蛛絲馬跡。所謂不欺暗室,慎獨……”,他指着頭頂,“舉頭三尺有神靈吶!”
第二日清晨,蔣慶之就出發去城外信禮村。
“他去了。”
楊柏接報後冷笑道:“我倒要看看他能在信禮村尋到什麼蛛絲馬跡。”
王品說道:“村正那裡……”
“村正?”楊柏笑道:“村正早在半月前去走親戚,走着走着的,人就失蹤了。”
王品看了他一眼,脊背發寒。“誰弄死了他?”
“沒有誰,失蹤!”
“也好。”
……
信禮村不大,新任村正出迎,殷勤的帶着蔣慶之去了現場。
五間茅屋的後面不遠處就是沼氣池,此刻還能看出當初一片狼藉的大致模樣。
蔣慶之仔細勘察了一番,確定就是沼氣池爆炸。
“當初你可看到過現場?”蔣慶之問道。
村正點頭,“小人當時聞聲來看熱鬧,就見陳兵一家四口躺在邊上,身上都是灰黑,有血跡……工部兩位官爺躺在對面……”他指着沼氣池對面,“看着衣裳破爛不堪,身上都是血和灰土……”
蔣慶之走到對面比劃了一番,“距離沼氣池的距離不遠不近,倒是好算計。”
至於身上的痕跡,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除非蔣慶之再來一次沼氣池爆炸,否則無法反駁。
“前任村正呢?”蔣慶之突然問道。
村正下意識的道:“失蹤了。說是走親戚時不見了。”
呵呵!
蔣慶之無聲笑了笑,“你還知曉些什麼?”
村正搖頭,“事後官府來人,封了此處,有人說這是得罪了神靈,神靈降下責罰……此後再無人敢來這裡。今日小人也是藉着伯爺的虎威……否則哪敢來。”
蔣慶之在信禮村待了一個多時辰,隨即走了。
沒多久,兩個男子出現在了村正家中。
良久離去。
二人再度出現時,是在楊家。
“蔣慶之問了些當時的情況,村正實則也不知情,故而一無所獲。”
等二人走後,王品問道:“蔣慶之必然會追索村正。”
“村正本就是留給他的破綻。就等他去追索。”楊柏微笑道:“我保證他最終一無所獲。”
……
蔣慶之回到駐地,留守的護衛說有人求見,見蔣慶之不在,便說曾見到村正在回來的路上遇到了一夥劫匪。
“那夥強人據聞在附近不時作案,頗爲狡黠,蘇州府也無可奈何。”
“那麼……那村正可能未死?”徐渭撫須,眼珠子一轉,“這事兒,我怎麼覺着不對呢?”
蔣慶之坐下,輕笑道:“和我玩這個……有趣。”
徐渭說道:“伯爺當衆抽了蘇州府的臉,誰敢在此時來通風報信?定然有鬼。”
“這是個坑,若我一步步跟着走下去,遲早會掉進去。可我爲何要跟呢?”
蔣慶之說道:“放話,就說本伯懸賞一萬貫,尋找知曉村正下落的消息,找到人,或是屍骸,一萬貫當即給。就算是涉案之人,只要自首,一萬貫照給,另外,本伯保證他無罪,且護着他遷徙別處。”
“伯爺這是不按常理出手啊!”徐渭笑道:“財帛動人心,一萬貫,足以讓許多人動心。這下蘇州府可就熱鬧了。”
蔣慶之淡淡的道:“我就是有錢,怎地?用錢砸,也能砸的他們膽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