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召的離去對於楊家來說就是頂樑柱坍塌的感覺。
張氏悲痛欲絕,但依舊得照顧身子骨本就不好,得知兒子死訊後一病不起的婆婆,一邊還得爲亡夫楊召做喪事。
屍骸是找不回來了,張氏問過錦衣衛的人,但那人卻支支吾吾的。
沒有屍骸,許多事兒都沒法做,張氏便拿了幾件亡夫的舊衣裳,又買了棺木,把舊衣裳放在裡面。
於是該做的事兒照樣做。
彷彿那人真的就躺在棺木中。
一忙碌起來,張氏就把兒子給撂下了。兒子楊勝雖說才十三歲,但身高馬大,拳腳和刀槍功夫也有些模樣,一般的成年男人還真不是他的對手。
所以張氏很是放心。
直至有人嘀咕,說看到錦衣衛的官員來尋楊勝,好像不歡而散。
張氏馬上把兒子叫來,頂着兩夜未睡的黑眼圈問情況。
“那人叫做什麼沈經歷,說帶我去錦衣衛見老師。”
“那你爲何不去?”張氏問道。
外界對陸炳的評價很差,但此次對錦衣衛遺孤的安排卻讓張氏覺得此人不錯。
“娘!”
“說話!”張氏怒道。
很奇怪的是,在當時得知丈夫殉國的消息後,她悲痛了一瞬,隨即竟然無事人般的,甚至覺得自己從未有過的精神,以及專注。
難道我對夫君沒有情義……張氏甚至會這般想。
楊勝低頭不語,張氏怒極了,回頭找來掃帚,衆人趕緊相勸,七嘴八舌的說着楊勝。
“你爹去了,你娘此後拉扯你可不易。要體恤她纔是。”
“你看你娘,不過兩日整個人都廋了一圈,嘴角都是火泡,你還氣她作甚?”
楊勝擡頭,“娘,我……我想去武學。”
張氏一怔,身後有楊家來幫襯的親戚就嘆道:“這娃倒是志向遠大,可那武學乃是出大將的地方,我聽聞那些公侯伯都想把自家子弟送進去,可長威伯說了,就算是皇子來了也得考試過關。
那些貴公子從小就學了書本和弓馬都不敢去,咱娃沒讀過多少書,那弓馬……”
張氏苦笑,“就是夫君在時教了一些,哪敢和那些人比?”
親戚說道:“可不是。再有,就算是咱娃本事大,可人武學有規矩,錯過了招生的時日,就算是那誰……孫武再世,李靖重生,也得等明年再來。
老大,你爹去了,如今這個家你娘撐着艱難,你要體諒她纔是。”
“就是。”有婦人尖刻的道:“你也不看看自家,要出身沒出身,要本事沒本事,還想進武學。照我說,趁早歇了這個心思,好生幫你娘纔是。回頭尋個小生意做做,比什麼都強。什麼大將……咱們這等人家,哪敢奢望嘞!”
衆人都覺得此人太過尖刻,但有人說道:“這話糙理不糙,那些貴人子弟都進不去,就大郎這般的,還是算了吧!嫂子,說是錦衣衛對大郎有安排?”
張氏點頭,但有些憂鬱,“錦衣衛那名聲……我就擔心大郎此後不好說親。”
這話倒是實在,當初若非看在楊召誠懇的份上,張氏家中也不會把她嫁過來。
衆人唏噓不已。
楊勝擡頭,“我定然要進武學!”
衆人不禁大笑,隨後覺得在喪禮上大笑失禮,便極力忍住了。
“這娃是個有志氣的,不過,還是先尋個活路纔是。”
“有人來了,嫂子。”外面有人進來說道。
有人來弔唁,張氏和楊勝必要有一人在場答謝。
楊勝扶了母親一把,二人走出去。
“娘,那就是沈經歷。”楊勝指着站在一旁的沈煉說道。
張氏的眼睛有些紅腫,仔細看了看,“是個讀書人呢!那是誰?我怎地不認識?”
有人在上香。
“是長威伯!”出來的親戚中有人認出了來人,不禁驚呼。
蔣慶之把三炷香插在香爐中,走過來。
張氏和楊勝答謝。
蔣慶之虛扶一把,“節哀。”
張氏擡頭,“伯爺來了,讓奴惶恐。”
她不知蔣慶之爲何來,但想來楊召也不至於認識這位紅得發紫的貴人,否則以楊召的性子,老早就和她炫耀了。
“你是楊勝?”蔣慶之看着楊勝問道。
“是。”楊勝面色漲紅,極力挺直了腰。他用力過猛,以至於看着肚子凸起,很是好笑。
“會什麼?”蔣慶之問道。
楊勝說道:“小人識了數百字。”
在這個時代,識數百字就可以以出去吹噓自己是讀書人。若是有什麼告示,也能洋洋得意的被請去解讀,或是幫街坊讀家書,代寫家書……
在這個時代,你只要讀過書,就不用擔心被餓死。
蔣慶之不置可否的點頭,“還有呢?”
“還有……”楊勝說道:“小人學過些弓馬,不過……不過……爹說就那樣。”
蔣慶之擡眸看了一眼那些親戚,衆人趕緊拱手。
蔣慶之頷首,然後問:“聽聞你想進武學?”
張氏趕緊說道:“大郎只是隨口說說,伯爺莫要動怒。”
“我動什麼怒?”
蔣慶之看着棺木,“楊召是爲國殉職,本伯知曉他的經歷後,也頗爲敬佩。”
瞬間,張氏淚流滿面。
“夫君,長威伯說你……說敬佩你呢!”
還有什麼比這個更能撫慰人心的呢?
親戚們都與有榮焉。
蔣慶之看着棺木,低聲道:“你的名字無人得知,你的功勳永世長存!”
他回身,拍拍楊勝的肩膀。
“等你父親的喪事後,便去武學報到。”
楊勝愣住了。
張氏抹一把淚,愕然看着蔣慶之。
蔣慶之再度頷首,隨即走了。
不知過了多久,楊勝狂喜道:“娘,我要去武學了。”
隨即他就跪下,落淚道:“爹,我要進武學了。”
張氏不敢置信的道:“這……這可是真的?莫非是我哭暈頭了?”
先前尖刻的婦人走過來,親切的道:“真真的,不信嫂子你問那位。”
張氏看向沈煉。
沈煉目光復雜的看着楊勝,方纔他看到了蔣慶之的另一面。
這個對儒家下手狠辣的長威伯,這位把敵軍屍骸堆積成山的殺神,方纔竟然對着一個民婦、一個孩子如此溫和。
而且不惜破例。
沈煉知曉蔣慶之不是作態。
沈煉點點頭,“這位便是長威伯,他既然開了口,喪事過後就讓孩子去武學。”
進了武學的楊勝,後半生就有了出路,不,是有了錦繡前程。
不用擔心孩子的未來了。
張氏心中一鬆,此刻所有的精神彷彿一下就消散了,悲痛猛地從心底深處涌了起來。
她跪下,仰頭嚎哭,“夫君,你在天有靈就來看看,看看大郎。大郎有出息了,他有出息了呀!”
對於未亡人來說,當心中重壓一朝散去後,那悲痛就會如同洪水涌來。隨後只能用時間去消磨它。把它從洪水慢慢變爲小河,小溪,直至變成心中的那股潮溼。
而嚴嵩父子此刻卻覺得自己要過的是一條大江。
那條大江有個名字,叫做戶部。
六部中,吏部看似最重,實則在朝官眼中,戶部纔是真正的老大。
吏部管着官帽子,但最終決定官位的不只是吏部,還有各自背後的勢力,以及各方角力。
戶部手握錢糧,若是當家人本事大一些,強項一些,甚至能讓帝王也無可奈何。
比如說當年的夏元吉便是如此,成祖一生做了不少大事兒,耗費的錢糧更是能令後世戶部尚書們聞之就想上吊。
但夏元吉就是有本事把大明財政梳理的井井有條,不但沒耽誤朝中大事,而是還蒸蒸日上。
當下的戶部尚書呂嵩開源的本事遠不及夏元吉那位前輩,但卻守財有道。若非這位守財奴……這是外界對呂嵩的稱呼。若非這位守財奴在,道爺這幾年怕也沒法安坐西苑。
“戶部以用度緊張爲由卡住了虎賁左衛擴軍,陛下惱火,可呂嵩做事滴水不漏,且這幾年做的也不錯。”
說到做的也不錯時,嚴世蕃也難免譏諷道:“守財奴做的不錯。”
作爲首輔需要掌控兩個地方,其一是吏部,其次是戶部。而道爺當初讓呂嵩執掌戶部,就有牽制嚴黨的味兒。
呂嵩對嚴嵩父子,乃至於對嚴黨歷來都不假顏色,這幾年嚴嵩的不少謀劃都卡在了戶部,只能徒呼奈何。
“戶部卡住了此事,陛下卻尋不到藉口動呂嵩,故而讓咱們父子去尋戶部的過失,這是要敲打戶部,敲打呂嵩之意。”同樣是嵩,嚴嵩對那位呂嵩卻有些無可奈何。
“那貪腐案若是辦好了,便是對付戶部和呂嵩的利器。”嚴世蕃冷笑道:“此事還得要倚仗一番錦衣衛。”
“陸炳……”嚴嵩沉吟良久,“若因此事欠下他的人情……妥當否?”
“沒什麼不妥當。”嚴世蕃說道:“陸炳從咱們這裡拿了多少好處。他真以爲當初幫咱們一把,把夏言拉下來便能一直佔咱們的便宜?
當初是誰跪在夏言身前苦苦哀求,只求夏言放自己一馬。若非咱們出手,夏言遲早會把他給弄掉,去除一個眼中釘。”
“罷了。”嚴嵩隨即令人去請陸炳來。
“戶部那事兒……”陸炳看了嚴嵩父子一眼。
“老陸,莫要搪塞,這是陛下的交代!”嚴世蕃冷笑。
“好說!”陸炳隨即去安排。
“就怕陽奉陰違。”幕僚說道。
“他興許會,但後果……”嚴世蕃說道:“戶部卡住那事兒,便是給陛下添堵,查戶部貪腐,便是陛下的反擊。陸炳若是陽奉陰違……芮景賢可不是善茬!”
“蔣慶之呢?”崔元問道。
自從妻子懷孕後,蔣慶之就幾乎隱身了。
嚴世蕃突然想罵娘。“我倒是忘記了他,虎賁左衛乃是蔣慶之的禁臠,這事兒該他着急啊!去個人,把裡面的內幕透給蔣慶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