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逆行
叮!
清脆的玉磬聲中,嘉靖帝說道:“定神。”
殿內三個蒲團,嘉靖帝,嚴嵩,蔣慶之。
蔣慶之閉上眼睛。
大腦放鬆,各種天馬行空的幻想。
不知過了多久,他悠悠醒來,摸了一下嘴角,還好,沒流口水。
“不必摸了。”嘉靖帝的聲音傳來,“你的脾胃不虛。”
學道之人,多多少少都學了些醫術。
蔣慶之睜開眼睛,覺得神清氣爽,“難怪陛下喜歡修道。”
“你小子倒是知曉了好處。”嘉靖帝看了嚴嵩一眼,老嚴此刻看着如釋重負,卻裝作是很爽的模樣。
這時有人送來奏疏。
“夏言?”嘉靖帝看了一眼,眼中多了些不耐煩。
蔣慶之心中提起了警惕,就在他進京的路上,嚴嵩等人聯手,成功讓嘉靖帝勃然大怒,處死了曾銑。
而按照歷史走向,夏言的人生旅途,也快結束了。
夏言死,代表着嚴嵩獨掌大權的時代來臨。
隨後的十餘年,嘉靖帝在西苑內冷眼旁觀,注意力更多放在了和羣臣的暗鬥上。嚴嵩一黨執掌權柄,漸漸的,把這個大明帶偏了。
明太祖朱元璋開局一隻碗,在天下士大夫的眼中,哪怕他登基爲帝,依舊是沐猴而冠。
我輩豈能爲這等破落戶效力?
士大夫們北望王師又一年,可蒙元非但沒能反撲,反而被太祖皇帝麾下的虎狼之師打的滿地找牙。
大軍出塞。
擊胡!
一次次的,士大夫們望眼欲穿,可‘蒙元王師’卻越發式微。
好吧!
王師看樣子是來不了了。
那咱們的富貴……
那個土老帽……罷了,先和他廝混一陣子。
可太祖皇帝的耐心早已消失了,對待文官宛若走狗。
貪腐?
剝皮楦草!
官員們每日出門都得和妻兒道別,就怕被那個土老帽抓到證據殺了。
好不容易太祖皇帝駕崩,早就被士大夫們暗地裡教歪了的建文帝登基。
我輩的好日子來了!
歡呼聲中,北平大軍南下……
成祖皇帝登基,這位雄主又重新把士大夫們壓了下去。
但在成祖之後,歷代帝王再無那等威權和手腕抗衡文官。
大權旁落……
嘉靖帝登基後,士大夫們依舊如故,先準備給他幾悶棍。
——哎!知道這個天下是誰的天下了嗎?
蔣慶之看了嘉靖帝一眼。
這位表兄指着文官們叫罵。
“一羣瓜皮!這是老子的天下!”
正如蔣慶之教導朱載坖的那樣,凡事不要看錶象,要透過現象看本質。
所謂大禮儀之爭,表象是君臣爲了先帝和嘉靖帝老爹的名號之爭,實則是以楊廷和爲首的士大夫羣體,通過和宮中張太后聯手,逼迫嘉靖帝低頭的鬥爭。
嘉靖帝若是低頭,那麼一切好說。
只是從此他就成了一個傀儡。
可嘉靖帝卻梗着脖子,和羣臣鬥,和張太后鬥。
鬥來鬥去,兩敗俱傷。
夏言孤傲,孤傲到了身爲首輔,當自己倒黴時,竟然沒幾個人爲自己說話的地步。
做官,做首輔,夏言牛逼。
但做人,他連孫重樓都不如。
這是夏言的鳴冤奏疏。
“陛下,崔駙馬和陸指揮使求見。”
嘉靖帝點頭。
二人進來,崔元看了蔣慶之一眼,微微一笑。
雲淡風輕。
好似有什麼好事。
陸炳依舊如故,沉穩異常。
朱希忠也來了。
小朝堂聚齊。
嘉靖帝揚揚手中的奏疏,“夏言上疏爲自己鳴冤,這是第幾次?”
這份奏疏走的是正規渠道,也就是先經過了嚴嵩等人之手,才遞到了嘉靖帝這裡。
老夏啊老夏,你這是急什麼呢?
蔣慶之心中嘆息。
嘉靖帝自詡聰明絕頂,伱一次又一次上疏爲自己鳴冤,也就是一次又一次的在提醒他。
——陛下,你冤枉了忠臣!
以嘉靖帝的自負,就算是此事中有疑點,也會在被質疑的惱怒中選擇性的遺忘掉。
記得歷史上夏言是十月份被處死,此時才初夏……
蔣慶之需要確定此事,否則提早動手會打草驚蛇。
但怎麼確定?
奏疏!
奏疏上有日期甚至時辰。
蔣慶之看了嚴嵩一眼,嚴嵩還以溫和的一笑,恍若長輩的慈愛。
嚴慈愛的笑讓蔣慶之脊背發寒。
他越發覺得不對了。
按照他的瞭解,若嚴嵩一黨覺得此刻對夏言動手沒把握,就會把這份奏疏壓下。等尋到合適的機會再遞上去。
若是他們覺得時機已到,那麼,這份奏疏便會以光速送到嘉靖帝手中。
可怎麼才能拿到奏疏?
嘉靖帝在看奏疏,面色越來越難看。
蔣慶之想了半晌也想不出辦法。
乾脆……不想了。
蔣慶之開口,“陛下,夏言可是誹謗君王?”
這是站在嘉靖帝的立場說話。
嘉靖帝揮舞奏疏,“逆賊!逆賊!”
道爺真的火大了。
蔣慶之乾咳一聲,“陛下息怒,夏言跟隨陛下多年,臣聽聞此人倨傲,如今他身處詔獄之中,難道還敢觸怒陛下不成?”
他在賭,賭嘉靖帝會在盛怒之下,尋找贊同自己的人。
而這個人,自己的表弟最合適不過了。
時機不能錯啊!
提早了,嚴嵩等人會警覺,會提前鋪墊,不給他機會。
可若是晚了,等嚴嵩等人佈置完畢,蔣慶之只能徒呼奈何。
崔元覺得蔣慶之不對勁,可發現此子一臉激憤,顯然是站在了嘉靖帝這邊。
哪裡不對?
嚴嵩也覺得不對,但想到此事謀劃許久,再無錯漏。
陸炳想到了手下的稟告。
蔣慶之在通州城外和夏言談話,其中一句是:我信夏公的公心!
想到這裡,陸炳飛快看了嚴嵩一眼。
——注意蔣慶之!
嚴嵩蹙眉,沒有兒子嚴世蕃在身邊,他的反應要慢一些。
陸炳何意?
“你自己看!”
嘉靖帝把奏疏遞過來。
不要急,小夥,不要急……蔣慶之故作不經意的接過奏疏,甚至還有功夫衝着嚴嵩冷笑。
他這是要作甚。
嚴嵩的腦海中突然閃過靈光。
陸炳的反應更快一步。
不好!
二人一前一後暗叫不好。
蔣慶之低頭。
看似平靜的掃了一眼奏疏。
“奏疏只能陛下御覽。”嚴嵩開口。
內容!
日期,時辰!
蔣慶之閉上眼,把這些內容在腦海中過了一遍。
只記得三成。
但,奏疏寫就的時間就是今日上午。
距離此刻不過一個半時辰。
如此神速就送到了嘉靖帝手中,可見嚴嵩等人是要在近日動手。
嘉靖帝見他的模樣,以爲是擔心犯忌諱,不禁莞爾,“朕許你看。”
蔣慶之搖頭,把奏疏遞過來。
“臣越矩了。”
“慶之識大體。”嘉靖帝讚道,對錶弟不驕不躁的表現叫好。
奏疏中,夏言爲自己和曾銑喊冤,說嚴嵩和崔元等人聯手構陷自己。他甚至從時間線上發現了仇鸞檢舉揭發曾銑的事兒不對。
——陛下,您眼瞎了嗎?
這幾乎是在指着嘉靖帝的鼻子叫罵。
老夏,你特孃的是瘋了嗎?
蔣慶之睜開眼睛。
嘉靖帝會如何?
嘉靖帝接過奏疏,突然起身。
“夏言,該死!”
蔣慶之一顆心落到了谷底。
嚴嵩卻一臉猶豫,“陛下三思。”
“嚴審夏言!”
嘉靖帝面色陰鬱。
帝王雷霆發作,衆人趕緊低頭。
唯有蔣慶之。
他平靜的看着嘉靖帝。
此刻,他徹底明白了夏言的死因。
就在他爲自己鳴冤的奏疏中寫的明明白白。
——羣臣皆贊同復套。
羣臣剛開始反對者衆多,後來爲何大多贊同?
夏言孤傲不羣,且有着和嘉靖帝類似的性子,在執掌大權後,容不得人質疑自己,更容不得別人和自己分享權力。
此刻的權臣嚴嵩因此被他打壓的就如同是小廝,壓根接觸不到宰輔該接觸的權力。
他兩度起復後,第一件事不是說兢兢業業幹事業,反思自己的錯誤,而是打擊報復。
於是羣臣怕了。
當夏言擺出我支持曾銑復套的姿態時,羣臣有幾個敢反對?
嘉靖帝一看,瞬間就感受到了威脅。
臥槽!
這個大明還是朕的嗎?
但嘉靖帝依舊沒想弄死夏言。
滾回老家啃老米飯去!
夏言心不甘情不願的打道回府。
這時候,嚴嵩等人出手痛打落水狗,仇鸞上疏,說曾銑隱瞞戰敗的消息,並通過賄賂夏言來逃避罪責。
在一旁等候多時的陸炳也突然亮出了殺招。
——仇鸞的檢舉揭發皆是事實。
嘉靖帝的火氣已經無法控制了。
陸炳再度出手,錦衣衛稟告,夏言在歸鄉路上有怨言。
——他在抱怨您啊!陛下!
瓜皮!
拿下!
就這樣,夏言被抓捕回京。
在這個時候,夏言最好的應對便是保持沉默。
等待嘉靖帝的回心轉意。
畢竟,君臣也曾相得一場。嘉靖帝重情,興許會網開一面。
但,老夏的鳴冤就是作死。
而嚴嵩等人此刻要做的便是,給他的棺材板敲上最後一顆釘子!
這時候,崔元突然問道:“長威伯可有建言?”
這是一個善意的姿態。
可崔元知曉蔣慶之對夏言的態度,這便是逼迫他站隊。
來,你是支持陛下弄死夏言。
還是,堅持自己的立場。
少年!
老夫在等着你!
崔元的眼眯着,近乎於三角形。
令人彷彿聽到了毒蛇蜿蜒爬行的聲音。
嚴嵩平靜看着嘉靖帝,可嘴角卻微微翹起。
陸炳低頭,眼中有快意之色。
蔣慶之,你當如何?
今日之戰,堪稱是酣暢淋漓。
蔣慶之必然會低頭。
蔣慶之深吸一口氣。
夏言死,就代表着一種力量的消失。
這個力量的名字叫做。
以天下爲己任。
蔣慶之站出來。
衆人擡眸。
只見少年長身而立。
用那好聽的聲音,清越的說道:
“陛下。”
嘉靖帝看着他。
“臣以爲,夏言,不當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