彎月忘記了, 自己如何待在山林中,捱了一整夜。她只記得,當自己下山的時候, 外面已經翻天覆地地變了樣。
風皇在行宮內遇刺的消息, 一夜之間, 已經被傳得滿城風雨。而夜裡發生的劇變, 更讓百姓們惴惴不安, 生怕哪天變故就降臨到自己的頭上了。
城門外,搜查的非常嚴實,連一隻蒼蠅都要面審半天。彎月見了這陣勢, 心中着實拿不定主意,無奈又飢又渴, 只得入了城, 尋了一個飯館先吃下。
“嗨, 昨夜個真嚇死我了,二皇子他咋就反了呢?”一個食客小聲的問道。
“被逼到頭了, 能不反嗎?聽說,就是二皇子引柔然人進得京城,這事兒被四殿下知道了,就參了他一本。二皇子怕事,逃了。可又害怕陛下, 索性反了。”
“他昨夜, 真的要弒君?”
“我的一個親戚, 在御林軍裡當差。聽他說, 昨夜, 二殿下買通了膳房的一個太監,在他們的飯食裡下了軟筋散, 你說這能幹什麼呀。”
食客們你一言我一語,散佈着的小道消息無一例外的進了彎月的耳中。那個太監,就是昨夜跟在自己身後想要行刺她的那位吧,如果不是狐狸出現,她也許就死在膳房裡了,想必那位公公,就是幾日前在陰影中逃跑的那位……哎,想這些做什麼呢,她終於擺脫了江半夏的身份,從風皇動手殺她的那刻起……
清遙叫她回家,可天地之大,哪裡又是家?
彎月忽然心痛的想起,自己在五皇子府內放的寶貝,還有自己的身家。她真該帶出些來的,也好過現在的身無分文。
比起昔日裡京城的繁華,現在的京城又蕭條了幾分。路上鮮少看到行人,一隊隊巡查的士兵倒是經常見到。
抱着白妙的彎月,此時更爲顯眼。
不行,她必須尋個地方落腳,否則不被當反賊抓了纔怪。
不知不覺間,她竟走到了狐狸曾經落腳的那家院子裡,還記得狐狸說過,如果自己不想待在燕洲王府,這裡的路要記得,這座小樓,永遠爲自己敞開。
那時,他就預料到自己會有這一天嗎?
推開了院門,撲面而來的依然是濃郁的墨香。白妙“嗖”的一聲跳下,“喵”了一聲就鑽進了小樓,彎月只覺懷裡一空,生怕白妙惹事的她,忙跟了進去。
“白妙,白妙。”彎月呼喚着白妙的名字,而白妙也順聲給了彎月一聲嬌呼。
彎月聽到白妙的聲音,忙循聲跑進了一個書房似的房間。一推門,墨香更加濃郁。而白妙,就蹲坐在書桌上,正歪着頭看着掛在牆上的畫像,一臉懵懂相。
彎月走了過去,順着白妙的視線,她看到了牆上掛着一幅女子的畫像,那女子羅衣半解,面染紅暈,一副情竇初開的模樣,又帶着無盡的妖嬈。
畫紙已經發黃,想必已有年頭。而當初做這幅畫的人,定是以驚豔的筆畫做成。只是,這個女子,怎麼看起來那麼面熟?
尤其是那雙眉眼,與記憶中的某人,太像了。
她是誰?狐狸怎麼會把她的畫像,掛在書房裡?
彎月的心中,忽然涌起一陣酸澀,她抱起還在欣賞中的白妙,默默地往外走。白妙還不滿意的“嗷”了一嗓子,意猶未盡。
“嗷什麼你嗷,吃裡扒外的東西。”彎月拍了拍白妙的頭,教訓道。
白妙委屈的縮回頭,伸着四隻爪子,任由彎月抱到了廳裡。許是太累了,在廳裡坐了一會兒,她就夢會周公去了。白妙在她身邊安靜了一會兒,待察覺彎月入睡後,立馬擡着尾巴回去繼續欣賞了。
當風塵僕僕的狐狸回來時,他看到的,就是靠在椅子上酣睡的彎月,一張無暇的側臉對着他,傻乎乎的。
在這裡睡覺,不怕感染風寒嗎?
狐狸輕輕地抱起她,將她帶到了內室,小心的爲她蓋上了被子。昨夜,她一定嚇壞了吧,那場腥風血雨,自己想起來都有些後怕的。
昨夜,風皇被人發現倒在地上,身中一掌,心脈差點兒就被震斷了。而這個丫頭,更是消失的無影無蹤。
他在山上奔波了一夜,也沒有見到她的蹤影,未料這個小丫頭,竟然在自己的屋子裡夢會周公,真是個不省心的東西。
書房裡,忽然傳來一聲“喵”叫,狐狸豎起耳朵,忙跑進了書房。但見白妙蹲坐在案臺上,見到狐狸來了,忙跳下來,圍着他腳邊蹭啊蹭。
“死東西,跑到這兒來幹嗎。”狐狸毫不客氣的提起白妙,眼光掃向了那副掛在牆上的畫,臉色微紅。
這丫頭,可是到過了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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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咳咳咳。”幾聲愈來愈猛烈的咳嗽,從龍塌上傳來,一旁的全福忙端過痰盂,看着陛下又喀出了幾口黑血。
“陛下,保重龍體要緊啊。”全福放下痰盂,勸道。
“逆子,一個比一個不像話。老五那裡在忙些什麼?”風皇帕子捂嘴,問道。
“回陛下,殿下昨晚進了那花魁的房間裡,沒有出來。”全福小心翼翼地答道。
“這個東西,別的學不來,癡情倒更勝一籌。”風皇放下帕子,目光寒涼:“蓮衣公子,找到了嗎?”
“回陛下,臣已加派人手尋找蓮衣公子和那日襲擊陛下的黑衣人。”
“從慕府那裡查,他們兩個,定與慕家人有聯繫。”
“是。”
“老四老五那裡,多打探着。如果老五繼續沉迷那個花魁,就斷了他的情,滅了他的愛。”
“是。”全福不動聲色的應道,陛下啊,當真是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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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頭,老實說,你是不是得罪了陛下?”狐狸叫出了彎月,盤問道。
彎月怔了怔:“我哪有得罪他的膽子。難道,出事了?”
“哦?”狐狸挑了挑眉毛,一雙媚眼掃向彎月:“丫頭,怎麼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莫不是思春了?”
彎月臉刷的紅了,她犟嘴回道:“死狐狸,你才思春。”
狐狸前後笑了個曖昧:“你好歹該告訴我,那天晚上發生了什麼事兒,不然我怎麼幫你擺平,嗯?”
彎月身上毛豎了一片,那個老頭兒,不會這麼記仇吧。可是,她該如何說呢?
那夜發生的事兒,至今回想起來,都是一場噩夢。再次被人脅迫,再次被人揹離,哎,何以至此……
心裡一片黯然,擡頭時,卻見狐狸的眼睛,炯炯有神的看向自己,眸子裡盛滿了安定。
“別怕,告訴我就是。”狐狸抓住了她的手,誘哄道。
“我……”彎月咬了咬嘴脣,正在想如何開口時忽聽門口傳來了一陣“踏踏”的腳步聲。
“你先躲進內室,不要輕易出來。”狐狸變了變臉色,對彎月說道。
彎月眨了眨眼,忙鑽進了內室,白妙從一旁的椅子上躍下,跟着彎月,屁顛屁顛的進了屋子。
“還君,你一個人?”一個威嚴的聲音在廳裡響起,聽這聲音,應該是一箇中年男子發出的。
“你來做什麼。”狐狸冰冰的態度,對來人很不歡迎。
“還君,這是你跟爲父說話的態度嗎?”男子的語氣,相當不悅。
“父親?”狐狸冷嘲一聲:“我賀子翔的父親,早已離去了。右相認錯了人。”
“你……”對方一陣氣惱,在一陣粗喘後,他定下心說道:“你縱使不能原諒我,也不能拿自己的前途開玩笑。江半夏在哪裡?”
彎月噎住,敢情此人,是衝她而來?
“右相大人,這話就奇了。你找江半夏,來我這裡做什麼?”狐狸坐在椅子上,撇過頭冷笑道。
“京城裡,誰不知你與他來往最密。你這孩子,竟然迷上了這種人,哎,現在陛下滿城裡的找他,若是被陛下發現你與他的糾葛,只怕逃不了干係。”
彎月杏目圓瞪,被右相大人的話炸的愣是沒反應過來。
迷上這種人?指的是她嗎?
“右相大人,我與誰相好,早已與你無關。大人何必學那三姑六婆,將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多說一遍呢。是,我是迷戀江半夏,從我見到她的第一眼,就無法自拔。情發於心,如覆水難收,試問又如何回得來。”
“混賬。”一個響亮的巴掌聲落下,似是擊碎了屋中的物事,發出了沉悶的倒地聲。
“大人來我這裡,是撒野的嗎?”狐狸的聲音中,怒氣陡然上升:“若是如此,大人請回吧。”
“大丈夫何以娶男妻,你,你這是要丟人現眼嗎。”右相大人,聲音都顫抖起來,怒問道。
“大人是怕我丟大人的臉吧。”狐狸哼了一聲:“大人難道忘了,十幾年前,我已經與廖家脫離了關係。大人何必再庸人自擾呢?”
“你……”右相嘴脣蠕動,看着自己的兒子,他卻不知該說些什麼。十幾年了,他尋回這個兒子的時候,妻子已經慘然離去,而他的兒子,也不肯認他,執意搬了出去,十幾年未曾踏入他的府邸一步。
真是個倔強的孩子啊。
深呼了一口氣,右相說道:“君兒,我知道,你還在爲你孃親的遭遇恨我。這麼多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想着她,可惜,很多話都不能再對她說了。君兒,聽爹一句勸,不要再牽扯江半夏的事情,不然……”
“不然如何?”狐狸挑了挑眉毛,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
“君兒,你該娶妻了。”右相緩緩坐下:“尋常男兒,到你這年紀,都已娶妻生子了。”
“此事不勞右相大人費心。右相大人若無事,還請回去,恕不遠送。”
寥寥數語,已經將位極人臣的右相打發了出去。待彎月從內室中走出,狐狸已經不在了大廳裡,惟有書房的門,發出了輕微的“吱嘎”聲。
彎月輕輕地走進了書房,入目所見,狐狸正表情痛苦趴在牆上,手撫着那張發黃的畫卷,嘴裡似乎在呢喃着什麼。
“狐狸。”彎月有些酸澀地看着眼前人,心裡直覺地告訴她,狐狸現在很不好,可看着他對畫中人如此依賴的模樣,她又不知該說些什麼。
算了,無論她是江彎月,還是江半夏,都不要再牽連他了。
轉身正欲離開時,忽然聽到狐狸的一聲呢喃:“不要走。”
這話,是對她說的?
坐到了狐狸身旁,彎月輕輕地拍着他。此刻的狐狸,就像一個迷途的小孩,呆呆地坐在牆角下,頭倚着那張畫。
良久,他纔出聲:“畫中女子,是我娘。”
彎月的心中,募地一震。難怪那女子看起來如此熟悉,尤其是那雙眉眼,像極了狐狸。原來,她們竟是母子……
自己真笨,怎麼就沒想到呢。
既然那女子是狐狸的娘,那她就是右相夫人嘍?
狐狸從下面輕輕握住彎月的手,眼中逐漸迷濛起來:“我娘,是這個院子的主人,二十年前,她邂逅了一名上京趕考的書生,與他一見鍾情。兩人山盟海誓,結爲夫妻。可是,那書生考取功名後,爲了迎娶官家小姐,竟拋棄了我娘,然而,他念記舊情,又對我娘糾纏不放。孃親對他又愛又恨,在產下我後,帶着我遠走他鄉,艱難度日。那個男人不死心,仍然派人尋我們,在我八歲那年,他終於找到了我們,可是我娘她已香消玉損了。大概是報應吧,那位官家小姐只爲他產下了一個女兒,之後就再無所出,所以,我成了他不得不關注的唯一兒子。”
彎月轉頭看向狐狸,心中有幾分動容,驕傲如狐狸,卻有這樣的身世遭遇,難怪他總是玩世不恭。、
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
真正看穿的,又有幾人?不如看透,與你一起攜手紅塵。
“醜丫頭,”狐狸的手,加重了幾分:“你日後打算怎麼辦?”
“大概會去遨遊天下吧,江半夏的身份是鐵定不能用了,只能換一張□□了。”
“遨遊天下?”狐狸挑了挑眉,臉上露出了一個算計的笑容:“倒是不錯。只是,一個人遨遊未免太過孤獨,不考慮帶上我嗎?”
“以後,自然有人跟着你。”彎月眼中黯淡了一番,依着狐狸的身份,還愁沒人粘他嗎。
“是嗎?”狐狸的鼻子,在她周圍使勁的嗅啊嗅,自言自語地說道:“奇了怪了,怎麼一股濃濃的醋味,敢情是某人的醋罈子打翻了?”
“醋罈子,哪裡的醋罈子。”彎月瞅了瞅書房,卻迎上了狐狸一副朽木不可雕也的目光,登時伸出手來,掐住了狐狸:“死狐狸,又耍我。”
“哎呀,別掐別掐,那個地方很痛了。”狐狸一邊佯裝叫着,一邊順勢摟住彎月,兩人一同倒在地上,如兩個孩子般打鬧着。
喘息中,彎月忽然覺得,她和狐狸的姿勢有點兒曖昧,兩人倒在地上,互相對望着。這種感覺……
彎月的心,忽然在此時“砰砰”地跳了起來。她忽然坐起,同時推開了狐狸,面紅耳赤的跑了出去。
第二日,狐狸住的院子裡,忽然來了一個搖着葵扇的媒婆。那媒婆一進門,就衝着狐狸諂笑道:“廖公子,大喜,大喜啊。”
看着媒婆臉上掉落的厚厚粉層,彎月一個顫抖,這個京城真是小啊,那日來慕府給她做媒的張媒婆,怎麼今兒過來了?
難道,她要給狐狸做媒?
彎月忙躲進了書房,心裡彆彆扭扭的,直覺上,她並不待見這位張媒婆,想到她的來意,心裡更是酸澀難當。
大廳裡,狐狸饒有深意的看向虛掩着的書房的門,清咳一聲:“右相派你來說媒的?”
“正是正是,公子好福氣呢。”媒婆一句話,面上又掉下一層粉。她將手中的畫卷放到桌子上,搖着肥肥的身軀笑道:“不瞞公子啊,老身做了冰人幾十年,撮合成夫妻的,沒有幾百,也有幾千呢。昨兒個,右相大人找到了老身,要給公子你找個賢惠稱心的娘子,老身忙從手上的姑娘中,挑了些公子中意的類型,請公子過目。”
狐狸瞥了眼書房,心不在焉的拿起其中的一副畫卷,展開後,眉毛立即擰了起來。
良久,他嘴角抽搐:“此女真真,非‘桶’凡響。”
“那是那是,這姑娘的父親啊,以前是個武將。這姑娘隨她父親,長的人高馬大,將來絕對是個旺夫的命啊。”
狐狸心裡一抽,被這鐵搭般的身軀壓上,他還有命去旺嗎。
婆子見狐狸的表情不喜,忙抽出一卷兒來,繼續自賣自誇道:“公子請看這位,這位姑娘啊,叔父是當朝的太史令,自己也有些墨底子,性格委婉的不得了,未來定是個賢妻呢。”
狐狸掃了眼畫像中那瘦得跟竹竿兒似的人兒,漫不經心的答道:“樣子是很賢惠,會騎馬嗎?”
媒婆忙拿出第三張畫像,推薦道:“哦,那就這一位,騎馬啥的樣樣在行,保準你喜歡。”
一個騎裝女子屹立在畫上,手中還執着一對兒雙劍,怎麼看怎麼……彪悍。
狐狸搖了搖頭,掃了眼書房:“會吵架嗎?”
“啊?”張媒婆張了張嘴,第一次聽到如此要求,吵架……
“哦,有。”張媒婆忙在畫像中翻了一圈兒,終於抽出一張來:“這位小姐,就是嬌氣了點兒,嘴尖了點兒,公子喜歡就好。”
狐狸掃了一眼畫中的女子,目光在她的雞嘴上停了停,擺了擺手。
本來就瘦骨嶙峋的女人,偏偏長了一副公雞嘴,誰娶了她,只怕耳朵要穿孔。
環肥燕瘦下來了一圈兒,也不見狐狸中意哪家姑娘,張媒婆有些急了:“哎呀公子,你挑來挑去,到底想要個什麼樣的,倒是告訴老身啊。”
“這個嘛。”狐狸往後一靠,擺出了個舒適的坐姿:“不能太胖,不能太瘦,不能長得太圓潤,也不能長得太刻薄。平常嘛,和我吵吵架,騎騎馬。最重要的是,會看病。”
“啥,會看病?”張媒婆瞪大了眼,上下打量了狐狸一番:“恕老身多嘴,公子怎麼想要這樣的娘子?”
該不會是有什麼隱疾吧,難怪喜歡男人……
狐狸的手指,在張媒婆眼前狗了勾,輕輕地在她耳邊吐出了幾個字。張媒婆的臉色立馬變得醬紫,她憤憤的看了狐狸一眼,收拾起桌子上的畫卷,倉皇離去。
“狐狸,你給她說了什麼?”彎月走出書房,好奇的問道。
“你想知道?”狐狸媚眼一拋,裡面涌着說不出的邪魅。
彎月見他這個樣子,立馬扭過頭,打算下一刻跑路。
一雙手,適時地擁了過來,將她禁錮在懷中:“我剛纔告訴她,我喜歡的姑娘,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彎月看着他執着的眼睛,半天回不過神兒。
深秋季節,一陣清雅的香氣瀰漫在了小院中,一朵朵金黃的桂花,迎風,正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