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天帶着寒夏來到了一個地宮的入口,臺階一級級的向下,延伸到地底深處,緊接着是一條長長的甬道,甬道兩側燃着萬年不熄的鯨魚燈。甬道七拐八拐,直到盡頭,眼前呈現出一片圓形的開闊地。上面是弧形的穹頂,穹頂上面描摹着鎏金的三足烏和光芒萬丈的太陽。圖畫正對的下面是一個古樸的祭壇銅鼎,裡面正燃着橘紅的火焰。
屠天走上前去,恭敬的行了一禮,說道:“日神,我將她帶來了。”
銅鼎中本來不大的火焰突然躥出半人多高,像是有人在裡面加了一把乾柴一樣,原本還顯溫和的火焰變成通紅的劇烈燃燒。半空的火焰被火柱托起,顯現出一張五官清晰的人臉。一張和屠天一模一樣的臉。
寒夏並不覺得害怕,反倒覺得十分新奇,就像是小孩見到了一個新的玩具。
噬魂王雖然不是實體,但臉上的表情卻很清晰。他明顯愣了一下,細細的打量着眼前的人,好一會才說道:“夕林,好久不見!”
寒夏看向屠天,屠天沒有給她回答。寒夏徑直說道:“你認錯人了,我不是夕林,我的名字是寒夏。”
那張火焰構成的臉倏然而至,幾乎要貼上寒夏的臉。寒夏嚇了一跳,本能的後退的兩步。
噬魂王看着寒夏,目光從她臉上的每一寸肌膚掃過,細細分辨着。“你的確不是夕林,只是和她有八分相像而已。”
“夕林!”寒夏喃喃道,怎麼這麼熟悉?好像不止一個人在她面前提過這個名字。上一次在玄清的房中看到的那幅畫,下面也刻着“夕林”二字,而這和自己又有什麼關係呢?僅僅是容貌相像嗎?寒夏覺得自己又掉進一個大網裡面,但是她這個局中人還是稀裡糊塗的。寒夏決定問個清楚,死也死個明白。“夕林是月神娘娘嗎?”
“是。”
“夕林是月神,你是日神——”
噬魂王打斷道:“我們並不是確切意義上的神,只是是神祗在凡世的血脈。不過也只是稱謂而已。”
“月神和日神,你們兩位曾經在千年前有過一場大戰,你變成了現在這幅模樣,那夕林呢?”
“我不清楚,人人都傳夕林死了,她也許是死了,也許和我一樣,失去了身體,殘缺了魂魄,寄居在某個角落裡。”
寒夏指了指自己,“那我呢?你們找我來幹嘛?你缺失的那縷魂魄又怎麼會在我身上?”
“這不是人力可決定的。那縷魂魄在世間遊蕩了千年,也許是偶然遇見你,也許是特意選中你,都已說不清。不過肯定的一點是,它現在在你身上。”
“你取走那縷生魂之後,我會怎麼樣?”
“也許會死,也許會失了心智瘋掉,也許沒事,誰說得準呢?”
寒夏指了指屠天,說道:“他呢?你們爲什麼長得一樣?”
“小女孩的問題可真多!”噬魂王詭異的笑。“人的身和魂靈是可以分開的,屠天就是我的身。如果得到缺失的那縷魂魄,魂靈就可以和身體結合,我就不必再寄居在這地下的銅鼎中。”
“問題問完了。接下來——是不是又要開始折磨我了?”
“生魂是在你身上,但是卻剝離不掉。不過你也不必慶幸,如果剝離不了,你還對我有用,我會留着你,但卻不會放過你的那位朋友。
西犬丘位於西北方,毗鄰北疆,受北疆的寒氣影響,這裡也整天冷颼颼的。
寒夏坐在門檻上,正在替屠天想如何抽離魂魄的方法。門前一個人影晃過,寒夏擡頭,看見了他的側臉,竟覺得有些熟悉。
寒夏奇怪,自己第一次來這裡,怎麼會對這裡的人感到熟悉呢?腦子還在想着,就擡腳追了上去。
“等一下!”寒夏拉着男子。
男子扭過身來。寒夏驚訝的叫道:“阿骨力!你——你怎麼會在這?”
阿骨力眼神呆滯,神情淡漠,看起來憔悴蒼老。而上次寒夏見他時,他還是個二十歲的小夥子。
“姑娘,你認錯人了?”
“胡說,我怎麼可能會認錯!阿骨力,你怎麼了?”
阿骨力想要掙脫離開,寒夏卻拉着他不放。“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還以爲你死了!”
“你放開!”阿骨力一把將寒夏推開,慌張的離去。
寒夏坐在地上,只覺得事情變得撲朔迷離。一隻手伸到寒夏面前。寒夏一擡頭,見是屠天。打開他的手,自己從地上爬了起來。
寒夏指着阿骨力離開的方向,質問道:“阿骨力,他是怎麼回事?”
“小友,你還真是無論什麼時候都是氣勢十足!你別忘了,你現在是我的犯人!”
“是啊,我是犯人,可這個犯人手裡有你們想要的東西,如此這般,難道犯人的地位不該提高一些嗎?”
屠天“啪”的一聲合上摺扇,儼然道:“有理!今日天氣不錯,那我就告訴你爲什麼——神是一個維度,人是一個維度,不同的生物居於不同的維度,不同維度的生物所需要的東西也不一樣。就比如人受傷所需的藥用到妖身上就沒用。千百年來,日神遵循人類的呼喚,只要人類選擇信仰,願意把自己的一切都獻給神,那麼神就會滿足他的一切需求。宿主要用自己的鮮血和神簽訂共生的契約,如果有一天他背棄信仰,那他就必須留下自己的性命作爲代價。人天生就是罪惡的動物,他們常常有各種各樣的情緒,憤怒,嫉妒,貪婪,虛榮。人類會生病,天人五衰,神也會。人類的那些情緒就是神的藥,那些情緒越多,他們想要得到的東西就越多,拜神時就越虔誠,信仰就越純正,神所能得到的力量就越強大。神會給他們一切想要的東西,金錢,名利,權勢,不外乎是這些東西。他們可以光鮮的行走在白日裡,再也沒有人會欺負他們,會瞧不起他們。只不過付出一點點代價,就是蒼老的快一些而已!等到最後,他們就可以完全把自己的靈魂交給神,變成噬魂者,進入到另一個維度,無悲無喜,無痛無難,從此再也不用受凡世的苦難。像阿骨力,他就是很虔誠的信徒。”
真是完全不可理喻!寒夏道:“瘋了,你真是瘋了!”
屠天絕對不容許寒夏的質疑,怒道:“難道我說的不對嗎?人有七情六慾,生死離別,人活着,本來就是苦難的旅程。朋友,親人,這些牽絆乍看都是美好的,可是都會因爲失去而變得痛苦。只要活着,就會失去,你失去的不會再來,你爭取的永遠都會失去,因爲你無法抗拒時間。只有脫離這個維度,只有信仰的永恆,纔可以讓人抵抗時間的侵襲!”
寒夏哈哈大笑,覺得屠天真是徹底瘋了!說道:“能夠抵抗時間也就意味着失去了時間。人活在世上,註定有七情六慾,欲求不得,纔會覺得苦。正是因爲這些苦悶,所以偶爾的甜,纔會讓人感覺美好。你活了有一千年了吧,如你所願,你抵抗了時間,從沒有失去什麼,從沒有苦,可是你曾感受過一絲甜嗎?得到就是失去的開始,但任何失去都是因爲得到,從沒有失去,也就是從沒有得到。沒有苦,也就意味着沒有甜!”
屠天看着寒夏,目露兇光。
寒夏不怕死的接着說道:“我想了想,你這一千年來所處的地方,應該除了無邊的黑暗,就是停滯的時間,冷冷的,沒有聲音,沒有溫度。恐怕就算風景如畫,也應該是一潭死水吧!”
屠天冷笑了一聲,說道:“是什麼都沒有,但也沒有痛苦!月神已經死了,等到焉支大陸上的每一個人都是日神的信徒時,你就會知道什麼事正確的。奉勸你還是趕緊好好想吧,你的時間不多了,或者說我給蘇弋軒的時間不多!”
屠天要離開,寒夏拉住他,說道:“讓我們兩個在一起,把我和蘇弋軒關在一起。”
“三天之後,我要答案。”
“好。”
寒夏和蘇弋軒被關在了一起。寒夏看蘇弋軒沒事,放下心來。
蘇弋軒看着寒夏。寒夏坐到他旁邊,說道:“蘇弋軒,對不起,這下我恐怕又要連累你了!”
蘇弋軒輕笑了一聲,依舊冷着臉,卻沒有懾人的
寒氣。“你不是說過,我現在是自由之人!”
“啊?”寒夏沒明白他是什麼意思。而蘇弋軒卻沒有絲毫要解釋的跡象。過了一會,寒夏接着說道:“蘇弋軒,好像每次你和我在一起都安生不了,你說到底你是災星,還是我是災星?”
蘇弋軒沒講話。
寒夏繼續她的羅裡吧嗦:“怎麼可以這麼倒黴!剛從一個牢籠裡逃出來,還沒喘口氣呢,就被另一個籠子套住了!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屠天不像青斷那樣變態,至少還給正常的東西吃……”
寒夏自言自語完了,剛歇了一會,又忍不住哼起一首曲子,也是小狐教給她的:
北風其涼雨雪其靂
惠而好我攜手同行
其虛其邪既亟只且
北風其喈雨雪其霏
惠而好我攜手同歸
其虛其邪既亟只且
莫赤*狐莫黑匪烏
惠而好我攜手同車
其虛其邪既亟只且
三日之後,卯時,寒夏和蘇弋軒被帶往地宮,噬魂王所在的地方。
寒夏看向屠天:“你——”
屠天聳了聳肩,說道:“我本來是要送蘇弋軒離開的,可是他拒絕了。”
寒夏看向蘇弋軒:“你傻啊!爲什麼不走?”在食毒門,兩個人都沒有辦法,最好的辦法就是死在一起。可是屠天這裡明顯還能商量,寒夏給他想要的,屠天答應放蘇弋軒走,可是——
蘇弋軒道:“我不會離開,一個自由之人可以決定他的去留。”
寒夏覺得很難受,但又不是難受,說不清的感覺。然後又覺得尷尬,敢情自己那一番遺言都是白交待了!枉費自己和屠天交換了條件,還答應他,如果放蘇弋軒離開的話,自己甘願奉獻魂魄。
甘願和不甘願有很大的區別。人的魂魄在很大程度上受自己的思想控制,如果甘願的話,魂魄會很輕鬆的被剝離。如果不甘願的話,那可就要費一番功夫。就如一個有靈力的人,如果甘願被妖怪吃掉,那麼妖就可以得到他的一番修爲。如果不甘願,那也只是相當於吃了一頓補藥而已。
噬魂王飄了出來,伸出一隻手在寒夏的額間輕點。寒夏只覺得被草葉劃了一下,用手一抹,有淡淡的血絲。
噬魂王將寒夏的血放進嘴裡嚐了嚐,說道:“不愧是被龍血浸浴過的血,真是美味!”
屠天開始作法,穹頂上的三足烏託着太陽轉了起來,發出耀眼的光輝。銅鼎中的火焰劇烈燃燒起來。噬魂王的身軀也開始變大,漸漸的完全籠罩了這個本就不大的地方。
火焰像是八爪魚的觸手,完全纏住了寒夏。屠天在一旁作法,噬魂王漂浮在他頭頂。寒夏用眼神哀求蘇弋軒,示意他離開。
蘇弋軒站在寒夏身側,執拗的一動不動,看着寒夏,卻無視她的哀求。
大火纏繞吞吐。寒夏突然笑了,映着火光的笑臉很漂亮。蘇弋軒也笑了,伸手將寒夏擁進懷裡。寒夏緊緊的抱着蘇弋軒。就像在龍爪嶺裡,就像他們一起遇險的每一次,不離不棄,生死相依。漫天的大火席捲而來,寒夏一點也不覺得害怕。只覺得絢爛多姿,好像江南三月的桃花雨。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劃破天際,地宮裡的火焰也燃燒至最盛。火光溢出來和陽光交相輝映。清晨的陽光是驅走黑暗的一把利劍,有着世上最純粹的創世力,涌動着無限力量。噬魂王就是藉着這股力量和自身的力量的相融合,好在魂魄分離之際,可以和自己的身體完美的契合在一起。不過這個時間很短暫,等到太陽完全出來,最好的時機也會過去。
噬魂王已經完全魔化,將所有的力量對準寒夏。無數把光刃穿透寒夏,穿透蘇弋軒。兩人的三魂七魄全都分離了出來。
噬魂王大喜,撲上去辨認那些魂魄,像是一隻貪婪的野獸。剎那間,噬魂王的火焰猛的增長,與此同時,寒夏和蘇弋軒的魂魄像是水溶於水一樣,惟餘一縷生魂留在外面。噬魂王將那縷魂魄攥到了手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