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話 雁排李四

有道是“耕牛無宿草,倉鼠有餘糧”,拉犁耕田的黃牛一生辛勤勞苦,卻連果腹的草料都未必夠吃,臨到老更要受一刀之苦,還不如那些竊糧搬倉的鼠類,吃着精糧,養得肥胖安逸。人世之中,往往也是如此,真正任勞任怨出力氣做事的,未必討得到什麼好處。馬大人不知耗費了多少心機,籌募團練守城禦敵,但那個酒囊飯袋般的旗人提督老圖海,卻唯恐馬大人在靈州城擁兵自重,處心積慮地剪除此人羽翼,首先就是要除掉雁營。

這雁營之中皆爲“雁戶”出身,也就是以打雁爲生的“雁民”,在靈州城西有好大一片蘆葦叢生的沼澤地,被稱爲“黃天蕩”,水草茂密無邊,不知覆着多少裡數,那些南來北往的大雁途經此地,多會在黃天蕩落腳,雁乃守信之物,每到遷徙之期,天空中雁陣翩翩,一隊連着一隊,漫天皆是,觀之不盡。

世上打獵的獵戶,無非是挖陷阱下套子,或是用弓弩、火統擊射獵物,如能依法施展出這些手段,要打什麼熊羆虎豹,或是狐狸黃狼,自然不在話下,卻唯獨是打雁最難,俗話說寧吃飛禽一口,莫吃走獸一隻,野雁乃是禽中之冠,自古被視爲“五常俱全”的靈物,哪五常?“仁、義、禮、智、信”是爲五常。

說雁有仁心,是因爲一隊雁陣當中,總有老弱病殘之輩,不能憑藉自已的能力打食爲生,其餘的壯年大雁,絕不會棄之不顧,養其老送其終,此爲仁者之心。

大雁不僅有仁,更有情義,雌雁雄雁相配,向來是從一而終,不論是雌雁死或是雄雁亡,剩下落單的一隻孤雁,到死也不會再找到的伴侶,這是其情義過人之處。

天空中的雁陣,飛行時或爲“一”字,或是“人”字,從頭到尾依長幼之序而排,稱作“雁序”,陣頭都是由老雁引領,壯雁飛得再快,也不會趕超到老雁前邊,這是其禮讓恭謙之意。

雁爲最難獵獲之物,是因爲大雁有智,落地歇息之際,羣雁中會有“孤雁”放哨警戒,所謂“犬爲地厭、雁爲天厭、酆爲水厭”,這三種生靈最是敏銳機警,一有什麼風吹草動,羣雁就會立刻飛到空中躲避,所以不論是獵戶還是野獸,都很難輕易接近地上的雁羣。

雁之信,則是指野雁是南北遷徙的候鳥,因時節變換而遷動,從不爽期,至秋而南翔,故稱秋天爲“雁天”,這“仁、義、禮、智、信”的五常,即便至聖至賢的人也未必能夠做足,所以依靠獵雁爲生的雁戶,無不敬重野雁品行。

雁戶獵雁的器械稱爲“雁排”,是在一個渡水木筏子上鋪設排槍,先把排子隱藏在蘆葦蕩深處,然後再由身手矯健的雁民,身披簑衣,頭插雁翎,尋着雁蹤,偷偷潛行到雁羣棲息之地,約是離着一箭之地便不能再接近了,否則必然驚走雁羣。

雁戶們潛伏至深夜,看那月冷星稀之際,便突然點起一枝火把,雁羣中哨戒的孤雁好不警覺,立刻振翅示警,也就在這同時,雁戶急忙把火把浸到水中熄滅了,繼續稍無聲息地隱蔽不動,那些大雁從睡夢中驚醒,正要展翅騰空逃命,卻發現四野茫茫,一片寂靜,不免懷疑是那孤雁誤報,便嘈雜着責備了牠一陣,隨後放下心來繼續歇息。

雁戶們躲在四周,聽得羣雁逐漸安靜下來,已然熟睡,就再次點起火頭,孤雁盡忠盡職,立刻再次報警,而雁戶們仍是熄滅火把,如此反覆幾回,雁羣都被攪得心神俱疲,牠們長途遷徙,本就疲憊不堪,又被孤雁一而再,再而三地驚攪起來,而蘆葦蕩中哪有什麼險情?最後終於惱火起來,活活將那孤雁啄死。

卻不知如此一來,正是中了雁戶的詭計,一是失了放哨的孤雁,再者三番兩次地驚攪,早已是睏乏難擋,警惕性放低了許多,雁戶們趁此機會,牽動排槍四下合圍,待到那些野雁發覺大事不好,從睡夢中猛然驚醒過來,再想逃脫已經晚了,都放雁排的射程罩住,大多難逃中彈身亡的厄運,這個獵雁的法子,喚作“打孤雁”。

雁戶們依靠獵雁過活,也只勉強餬口,常被官府盤剝削壓榨,趕上離亂歲月,更是衣不遮體、食不果腹,其中便有許多人仗着身手敏捷,藏身在蘆葦蕩裡,劫殺過往的客商,做些替天行道,殺富濟貧的勾當,也算是綠林響馬中的一路。

後來這夥人都被馬知府招了安,都被編爲靈州團勇,號稱“雁營”,如今營管陣亡,圖海將軍就推舉張小辮去統轄此營,因爲圖海暗覺張小辮查出將軍府裡藏着妖道,讓他自已十分地下不來臺,以恐此人日後成爲馬天錫的左膀右臂,心中自是陰恨起來,打算找個機會要一舉除掉這些心腹之患,這正是:“朝中奸黨橫行日,天下英雄失意時。”

張小辮卻還道這是上官擡舉,他哪裡曉得官場上明爭暗鬥的險惡之處,於是帶着孫大麻子和黑貓,大搖大擺地前去應職,想想那雁營裡,少說也有八九百號兵勇,如今都要聽張三爺的號令調遣,真是得意非凡。

雁營中的老營管死後,營中以其子“雁排李四”爲首,這李四不過二十幾歲,是雁民出身的鬧銀響馬,擅能扎排使統,故此得了個綽號,喚爲“雁排李四”,又素有神手之稱,手中火器百發百中,他還有個自小相依爲命的妹子“雁鈴兒”,雖然生得眉目秀豔,體態綽約,卻是個巾幗不讓鬚眉的女兒家,勝過“水滸”扈三娘,不讓“西遊”羅剎女,除了能征慣戰,更有百步穿楊的手段,隨身一張雁頭彎弓,七十二枝雁翎箭,向來是箭不虛發,發必應弦,此時也作了男裝,跟隨在營中征戰。

雁排李四早就覺得充爲團勇給官府賣命,雖然出生入死,卻不似官軍那般有糧有餉,遠不如在黃天蕩裡殺人越貨來得痛快,何苦屈身小就,終日受人懊惱,靠吃着順氣丸才能度日?正思量着要帶兵反出城去,到時候天是王大,老子就是王二,管你什麼清軍、太平軍,只要膽敢進得黃天蕩,便隨着爺的性子,一發殺個痛快。

正這時,忽聞靈州捕盜衙門的張牌頭要來統領雁營,雁排李四是足踏風雲,氣衝牛斗的傲骨之人,最喜歡結交天下豪傑,心想:“久聞張牌頭大名,聽得耳朵也快起繭子了,既有機緣,何不會上一會,看看他是否果真是個出衆的好漢子,然後再走卻也不晚。”當下出來相迎。

誰知雙方一照面,雁排李四還以爲自已看錯了,瞧那張小辮猴裡猴氣的一臉潑皮相,歪戴帽子斜瞪着眼,小號官服穿在身上都顯得肥大,肩膀上還架着一隻黑貓,只有旁邊那個麻子臉的,倒是生的虎背熊腰,只看那身量步法,料來也是得過些傳授的壯士。

但靈州自古就有拜貓仙的風俗,雁民們也尊貓仙爺爺,一見張小辮肩頭蹲着隻黑貓,雁排李四等人便不敢太多看輕於他,當即上前抱拳行禮,可心中卻是有些尷尬,不太相信就憑這個潑皮般的小子,怎有本事剿殺潘和尚和白塔真人那夥巨寇?

張小辮慣會見什麼人說什麼話,又得林中老鬼指點,知道雁營之中多是草莽之輩,便也抱拳拱手,直接就問李四等人:“諸位好漢,以前可都是嘯聚山林的響馬?”

雁排李四和雁鈴兒等人聞言吃了一驚,“雁營”如今是受了朝廷招安的團勇,官家早就表示對以前的所作所爲既往不咎,不知他又提這話是什麼意思?莫非官府變了心意,要去了我等不成?想到此節,不禁個個戒備起來,悄悄將手按在了腰刀的刀柄上,只等潛伏的官軍蜂擁上來,就亮出傢伙拚他個魚死網破。

誰知張小辮卻大言侃侃地說:“想我張家祖上就有人做過響馬盜,當年在綠林之中,那也是有字號有蹤跡的人物,自古以來,響馬多爲明盜,遇到過往的客商大戶,先是放出一枝響箭爲號,這才顯身出來攔住去路,並要念動劫山贊子說:“此山爲爺開,此樹是爺栽,要想打此過,十個馱子留九個,牙崩半個說不字,嘿嘿,一刀一個草裡埋。”這就叫明目張膽,連馬頸上也要繫着鈴鐺,走到哪響到哪,如此方纔算得上是梁山本色的明盜響馬了,絕不是尋常的草寇毛賊之流可比,世人愚眼俗眼,哪識得咱們“響馬子”的來歷,更不知咱這綠林義氣,就不是那些齷齪兒男能學得來的,諸位既然是響馬出身,想必都是慷慨灑脫的當世英雄,讓小弟有幸得遇,實是三生有幸。”

張小辮前兩天曾和孫大麻子暗中掘藏,找出了白塔真人生前埋在城內的一匣子金洋錢,他信從林中老鬼之言,唯恐聚多了錢物招來禍端自毀前程,在沒做上高官之前,不敢再動貪念,此刻只好忍痛割愛,把金洋錢全部帶到營中,當場分給衆人,以表結納之心。

古人言:“士爲知已者死”,張小辮這幾句話果真是說入了巷,滿滿一匣金洋錢更是動人眼目,那雁排李四等人俱是豪傑的襟懷,草莽的性情,一聽之下無不動容,都覺得先不論“張營官”本事如何,單隻這番器量,以及仗義疏財的手段,也稱得上是宰相之材了,能夠說出這等言語,絕非凡品,此時雖然只是個雁營營官,想來日後必成大事,而且同爲綠林一脈所出,我等將來如能跟隨在側,怎不得他些好處受用?於是盡皆心服,當場推金山倒玉柱,呼啦啦拜倒了一片,爲首的李四說道:“雖然我等多是出身於塵埃之中,卻也頗知英雄典故,曾見古今事蹟,曉得世間義氣二字最重,如蒙張三哥不棄,願先就此結納了,今後同生共死,榮損相連,不論刀山火海槍林箭雨,永遠追隨左右。”

有道是:“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在當時的民團兵勇當中,多有拉幫結夥拜把子的風氣,若不用此,便難以在軍中立足,這也該着是他們前世的緣份,命中天數近合,一見之下,都覺意氣相投,願意拜把子結爲生死兄弟,擇日不如撞日,雁營衆人當即就撮土爲爐,插草爲香,張小辮、孫大麻子、雁排李四、雁鈴兒以及雁戶出身的哨官,一同跪在地,雙手抱拳,用大拇指指向自已心口,當着那隻黑貓,對天盟誓,念起“插香令”來,其令曰:

“二人同心,其利斷金;萬衆齊志,名標青史;

江湖一把,功業千秋;香火在手,歃血爲盟。”

張小辮幸得林中老鬼點破了自身命數,只用三言兩語,便憑空得了一班好漢以性命相交,真乃如虎添翼,所謂一個好漢三個幫,如此一來,何愁大計不成?這正是:“逢山必要先開道,遇水還得早架橋。”卻不知張三爺率領着雁營何去何從,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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