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雁營近千名團勇,會合了許多響馬子,在黃天蕩中設伏,佈下了天羅地網般的殺人陣勢,這些人多是獵雁叉魚之輩出身,慣於施展埋伏手段,那片蕩子裡又是水草橫生,蘆葦茂密異常,滿目蕭蕭,遮蔽了潛藏的險惡殺機,水野之間荒荒冷冷,靜得出奇,在外邊根本看不出有絲毫異常。
到了拂曉時分,草尖上晨露未消,蘆葦深處的水窪子裡一縷縷薄霧縹緲,眼看太平軍就要進入黃天蕩了,張小辮急忙讓雁排李四留下調遣兵勇,準備伏擊粵寇,他則帶着黑貓,由孫大麻子和雁鈴兒兩個哨官跟隨,三人撐了一架渡水雁排,前往水沼最深處的“雁冢”。
那雁冢本是黃天蕩裡的一座土丘,後來被水淹沒,據說以前南北過往遷徙的候鳥羣中,常有許多年老力衰,或是途中傷病難愈的,它們自知永遠也飛不到目的地了,只好自行苦撐到雁冢上慢慢等死,直到斷氣之前都會擡頭望天,眼睜睜看着翱翔天際的同類,從來沒人知道-爲什麼那些將死的候鳥野雁,都會停留在雁冢上。但雁民們自古崇敬義氣,延續古時舊例,從來不肯加害降落到雁冢附近的候鳥。
而關於雁冢,還有另外一個傳說,當然就連雁民中最年老的獵戶,也講不太清楚他的年代來歷,只是一代代口耳相傳下來,說大概是唐朝末年,在五代十國那會兒,有個將軍被人害死在此地,蕩中的雁民們憐惜他死得壯烈,就在雁家上蓋了座低矮簡陋的土地廟,把將軍屍骨藏在其中,歲歲燒香,年年叩拜。
即便是冷廟泥神,受得香火多了,也少不得靈動起來,何況土地廟裡的屍骸,是個含冤負屈的武將,不知是不是那英靈長存不減,自從雁冢上有了這座“將軍廟”,土丘就開始下陷,最終沉到水面以下,隨後天兆反常,有無數水鼠銜石投草,圍着雁冢構築起了一圈圈的堤壩,竟然綿延數十里之長,將各條流入黃天蕩中的水系疏導貫通,養得蕩子裡水草豐足,旱澇不侵。
只是打這開始,蘆葦蕩子裡常有陰風黑霧涌動,使得天地變色,水路迷失,這些天地間的反常異象時有時無,從來沒有一定之規可循,雁民說那是雁冢裡的將軍怨氣未散,只要一刮陰風,就預示這世上要有刀兵水火,洪荒疫病之災。
以前的人們對此深信不疑,按照年頭從外省買來窮人家的孩子,童男童女湊成一對,收拾齊整打扮好了之後,活活投到雁冢周圍的水域裡淹死餵魚,以求水底神靈息怒,保佑一方太平無事,可始終也沒見真起到什麼作用,甭管愚民愚衆怎麼供奉,戰亂天災該來的是照樣會來,所以此地的香火漸漸荒疏了,直明朝末年,這個殘忍的風俗纔算徹底廢除。
張小辮記得當初在“貓仙祠”中,第二次遇到林中老鬼,曾被告知自已眼下將星當頭,在這亂世當中能夠武運亨通,只要依照林中老鬼的安排佈置行事,無論是平寇還是殺賊,戰則必勝,攻則必克,要想在黃天蕩中取勝,就得用黑貓將雁冢裡的將軍屍骸引出來,其中若有絲毫差錯,雁營就有全軍覆沒之險。
俗話說:“便宜都是套人的網,說話盡是陷人的坑。”這話是一點不假,可張小辮卻鬼迷了心竅,竟把林中老鬼之言都當作了金科玉律,當真是言聽計從,自然是認定了成敗全都在此一舉,於是急匆匆趕奔雁冢,正是:“心忙似箭猶嫌緩,排走如飛尚道遲。”
引路的雁鈴兒,自幼生長在黃天蕩裡,各處水路最是熟悉不過,撐着雁排渡水而行,穿過密密匝匝的蘆葦叢,把張小辮和孫大麻子帶到一片開闊的水面,只見這葦叢深處,水平似鏡,煙波浩渺,幽深莫測。
雁鈴兒下竿停了雁排,告訴張小辮道:“三哥,此處便是雁冢了,那座將軍廟就沉在水裡,底下常有吸人的漩渦捲動,水性深淺難測,這許多年來,從來沒有誰敢下去探過究竟。”
張小辮不太擅長水性,最多會兩下子狗刨般的手段,到了水上,禁不住心下慄六,嘴上卻硬撐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咱們雁營都是好漢子,做事只求對得起天地良心,人言都不計較,信什麼鬼神之說?小的們只管放亮了招子,且看三爺如何把那埋骨水底的將軍請出來見見。”
孫大麻子歷來不懼鬼神,卻唯獨敬重古時先賢英烈,此刻與粵寇惡戰在即,他也搞不明白張小辮爲何突然要做這等怪事,聞言急忙勸阻道:“俺的爺,此事可由不得你使着性子胡來,想來那位將軍老爺,也債個有英靈感應的水府郎君,你怎好輕易驚動?”
張小辮道:“倘若水中真有英靈,理當助我雁營平寇殺賊。”說完命雁鈴兒把排子撐到壩邊,那壩上都是拳頭大小的窟窿,被水鼠鑽得密佈無間,貫穿相連,水鼠這東西有點像是水狸子,同樣地牙齒鋒銳,能啃倒千年古樹,擅於築壩圍堤,但這黃天蕩裡的水鼠,在民間俗稱水耗子或陰鼠精,與水狸、河狸等物並非同類,喜歡陰冷潮溼之所,生性殘忍狡猾,可以入水拖了大魚上岸,又或是咬死棲於蘆葦叢中的水鳥野雁爲食,其中的碩鼠甚至能夠搏殺老貓,它們在這片蕩子裡,趁着水中陰氣愈聚愈多,數量難以估計,只有靈州花貓才能鎮伏。
張小辮按照林中老鬼所授的“相貓之術”,把“月影烏瞳金絲虎”推到水鼠洞前,貓的性子是聞腥即動,雖然靈州花貓從不捕鼠,但造物相剋,它嗅得水鼠洞窟裡的陰腥氣息,還是忍不住“喊”出聲來。
可能有看官要問,怎麼是“喊”出聲來?原來貓叫之聲自古分爲數等,凡是貓子,都以能“喊”爲貴,比如戀竈畏寒之類的懶貓叫聲是“喚”,而最威猛的則稱爲“貓喊”,那貓子喊非同小可,真個是:“響到九天雲皆散,聲入深泉游魚驚。”
《貓經》裡有言,說是:“眼帶金線者,聲如獅虎,鎮宅臥廳堂,雖睡鼠也亡。”而水裡的陰鼠精最爲懼怕“貓喊”,正是聞聲即逃,恐慌的情緒更是一傳十、十傳百,迅速蔓延開來,那些躲藏在堤壩洞穴裡的水耗子們,都以爲是大禍臨頭,就見那母的銜着小的,公的拖着老的,從各個洞窟裡蜂擁而出,潮水也似地在堤上望外亂竄。
張小辮等人都沒料到幾聲貓叫會惹出這麼大動靜,看那無數皮光毛滑、鋒牙利齒的水耗子奪路狂奔,一道道濁流般地在面面涌過,彷彿是天地傾覆的末日即將來臨,三人心下也自不勝駭異,真教人頭皮子發麻,雁鈴兒連忙把排子划向水中,只求離得愈遠愈好。
水耗子數目多得驚人,狹長的“鼠壩”上根本擠不下它們,就有許多被迫掉進了水裡,那些陰鼠生來便能夠涉水,落水的羣鼠掙扎遊走,一時間把寂靜的水面攪得開鍋也似。
忽然從水面陷落,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吸水漩渦,水鼠們離得稍近,便爲捲入其中,這一來使得水耗子更加驚慌,雁鈴兒叫道:“不好,多半是潛伏在黃天蕩水底的“彌洞陵魚”。她識得此物厲害,知道水面上是待不得了,就把雁排駛到附近的一塊高地上,這地方本是株古木折斷後殘留下來的樹根,勉強可以落腳。
三人前腳踏上老樹根,後腳雁排就被打翻了,只見水波分開,從中露出一個水怪般的大魚,見頭見不到尾,魚頭足比那大號的磨盤還大着三圈,魚首生得酷似人臉,皮色如石,嘴巴大得驚人,張口吸水,不斷吞吃身邊擠成一團的陰鼠。
世上萬物依照天道迴圈,有道是滷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蕩子裡聚集的水耗子極多,自然也有專吃水鼠的彌洞陵魚,所謂“彌洞”,取的是吸水之意,此魚是個石性,整年整年地伏在水底一動也不動,但這時水面上羣鼠雲集,嘈亂異常,才引得它現身出來,連帶得水底泥沙涌起,都跟着翻上了水面。
孫大麻子不識得彌洞陵魚,還道真是水上郎君所化之物,不由得看得呆了,而雁鈴兒識得這陵魚吸水之勢能吞牛馬,她也不知張小辮如此行事,究竟是意欲爲何,只好問道:“三哥,大隊粵寇轉眼就到,你現在竟要捉魚嗎?”
張小辮卻最是疲懶不過之輩,即便身在險境,也不忘圖個嘴上快活,信口就說:“妹子有所不知,你三哥家裡還有個八十歲的老孃在堂,全指望捉住這水底的彌洞陵魚回去,好賣來養那八十歲的老孃….”
雁鈴兒聞言甚爲感動,心想:“我這位雁營營官張三哥,不僅足智多謀,手段慷慨,義氣過人,更難得的是爲人至親至孝,出來征戰都不忘奉養家裡那“八十歲的老孃”,俗話說萬惡淫爲首,百善孝爲先,現今世風不古,能夠如此真乃難能可貴。”自此對他更是敬愛。
可張小辮尚未說完,就那那陵魚忽然搖尾撥鱗,竟從彌洞般的大嘴裡吐出一具大骷髏來,那骷髏好不碩大,雖然全身皮肉盡消,只剩下白森森的骨架,饒是如此,也要比身材魁梧的孫大麻子高出半截,周身上下頂盔貫甲,盔是日月飛虎盔,甲是鎖子百葉連環甲,獸頭護肩,銅鏡護心,牛筋皮索爲絛,內襯鸚鵡綠的滾繡戰袍,不知爲何緣故,那一副戎裝結束,竟依然鮮豔如新。
張小辮伏在樹根上看得分明,心道:“真是貓仙爺爺顯靈,總算是把這位“爺臺”從水裡請了出來。”它埋骨水底千年,果然是因爲年深歲久,形煉成大氣候了,卻不知現形後究竟要怎樣作怪?這正是“白雲本是無心物,反被清風引出來”。欲知這具將軍白骨,如何能助雁營平寇殺敵,且聽《賊貓》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