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二郎院落,清霧瀰漫繞林。天邊魚肚白光亮熹微,從斜角拐過來。踩着一地溼漉芳華,狹路相逢,陸夫人與其身後的侍女,皆帶點兒驚訝地凝視着對面的陸三郎,和他懷裡用披風罩着臉和全身的女子。看不到女子的臉,侍女們隱約看到與陸三郎衣袖相疊的裙裾一角——
翠玉般鮮妍的色澤。
甚是眼熟,好似見過。
衆所周知,陸三郎雖長了一張桃花相,但許是受相貌所累,他品性最是高潔,光風霽月。和陸二郎的沉穩內斂不同,陸三郎是孤高傲物。名門出身,陸家郎君們到這個年紀,性之所好,身邊多多少少都有過女子。哪怕不好色,也定有過好奇,興趣。
只有陸三郎沒有。
陸家表小姐們花枝招展,來來去去,沒有一個能和陸三郎多說兩句話。
這般性情高傲清冷的郎君,居然有一日,懷中抱了一個女子?!這這這……
陸夫人瞠目結舌,一時都忘了自己來這裡的目的,就盯着陸昀看。陸昀懷裡的羅令妤則扒着郎君的衣袖,抖個不住,拼命地掐陸昀的手臂,暗示他快想辦法走。陸昀頂着一張俊臉,非常無辜地回望陸夫人。陸昀表現得如此淡定、理所當然、厚臉皮,陸夫人漸漸迷茫,對自己的認知產生一絲絲不堅定的懷疑。
陸夫人:……難道是我多心了?
陸夫人還沒醒過神,他們前面的院子就有小廝奔了出來,替院裡的人說:“夫人,快快快!二郎這次是真的醒了!”
兒子醒來這事自然比“陸三郎可能睡了府上的侍女”更加重要,一聽到陸顯的消息,陸夫人再顧不上理會陸昀這樁豔情。給了陸昀一個警告的眼神,陸夫人領着侍女們急忙從陸昀身邊走過,進院子裡看望陸二郎了。待人走後,陸昀揭開披風,懷裡的美人兒臉已經憋得紅透了。
陸昀還沒說什麼,羅令妤就激動無比:“二表哥終於醒了?太好了……三表哥快送我回佛堂,我要趕緊見二表哥!”
羅令妤心立刻飛到了陸二郎身上,想着如何在陸夫人等人之前給陸二郎提醒、把落水一事招到自己身上。刻意忘掉陸夫人剛纔的攪局,躲在陸昀懷裡,羅令妤悄悄拂了下鬢角的髮絲,用袖子擦去額上的汗。她還湊到自己袖口,聞了一下。
擡頭,便對上陸昀冰涼的、嫌棄的目光。
羅令妤:“……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我錯了麼?”
陸昀:“呵。”
不提他那意味不明的“呵”是在呵什麼,總之捉迷藏來去,陸昀繞了路到二郎院落後門,幾次躲過院裡忙碌的僕從,成功把羅令妤送回了佛堂,將假扮她的侍女領走了。之後陸昀便直接去了二郎屋舍——陸二郎昏迷了兩夜一日後終於醒來,屋子裡坐滿了疾醫和長輩。
陸老夫人抹着淚,連聲:“醒來就好,你急死我們了……”
陸昀心不在焉地站到他們身後,隨意看向坐在榻上、被陸夫人摟着哭的二郎陸顯。陸顯額上盡是汗,臉色蒼白,脣起白皮。灌了藥後,他臉色稍微好了一些,眼神卻還是呈現一種“懵”的狀態。陸二郎揉着額頭,將母親拉開一些:“母親別哭了,我這是怎麼……”
他聲音喑啞,說一半就停住了。因腦子混沌沌的,想到了夢中的那個噩夢。醒來後居然還記着那個讓他膽戰心驚的夢,夢和現實的界線模糊。似乎夢的開始,就是他剛剛醒來,羅表妹淚盈盈,跌跌撞撞地掀簾而入。面容憔悴,嬌喘微微,她哽咽喊道——
“二表哥!”
“二表哥!”
夢裡的聲音和現實重疊,陸顯剛這般想,就見美麗的表小姐從外跌進來,淚光點點地撲到了他牀榻邊,喊他一聲“表哥”。緊接着,跪在榻前的女郎抓住他衣袖,仰目將他細細打量,喜極而泣般:“我便知道二表哥不會有事的。之前我不小心推了二表哥,讓二表哥落水着涼。二表哥若是有事,我萬死難辭其咎。幸好、幸好你沒事!”
陸顯:“……”
她特意將“我不小心推了二表哥”幾個字咬重,鳳目盈盈而望,期待他的配合。然陸顯卻呆滯了,不光呆滯,望着表妹明麗臉蛋,他甚至走神了——因夢中就是這般。
夢中的陸顯沒有反應過來羅令妤說的是什麼,他明明是阻攔四郎和嫿兒表妹的打架才落水的。羅令妤說完後,他奇異的反應提醒了陸夫人。陸夫人在陸顯還沒弄清楚狀況時,就板起臉訓斥起羅令妤。衆長輩和同輩面前,羅令妤羞愧難堪,被陸夫人逼着,不得不自請了話要回南陽去。
這就是羅令妤在陸家待的最後一天了……
哪怕陸顯事後醒過神想阻攔,也於事無補……他母親將話說得那麼狠,哪位女郎還會走回頭路?
不可控制的,因夢中情形和現實重疊,陸二郎的心臟開始跳得劇烈無比。他面漲紅,盯着羅令妤的臉,心想難道夢是真的?他預知到了未來發生的事?但是這怎麼可能?
將信將疑之下,第一時間,陸顯沒在意羅表妹在耳邊的哭哭啼啼,他猛擡頭,視線穿過一衆人,落到站在人中的陸昀身上。哪怕站在人羣中,他也如珠玉琳琅,鶴立雞羣。陸昀垂目而望,與陸二郎的視線對上。陸顯心中發抖:
在夢裡那個世界,陸昀萬箭穿心而死!他的三弟,年紀尚輕,就那般死了……
陸顯在一衆人驚訝的目光下,脫開了陸夫人的扶持,丟開了表小姐抓着他袖子的手。他赤腳下了地,雙目赤紅,目中殷切,淚光點點,比表小姐眼中的淚還要多些。所有人懵然中,看陸顯奔向了人羣,擡起手臂,給了陸昀一個極熱情的擁抱。
陸二郎發着抖,渾身戰慄:“三弟!”
陸昀:“……?”二哥瘋了?
陸夫人:“……?”我兒子怎麼了?
羅令妤:“……?”二表哥你一點都不關心我麼?
陸二郎激動地抱緊陸三郎,陸昀目中的迷茫,和周圍圍觀的諸人一模一樣。衆人看着陸二郎抱着陸昀,不斷重複:“你還活着,太好了,太好了……”他退開一些,看向陸昀清雋面孔,心中酸楚無比。
陸三郎不動聲色地往後退了一步,一步之差,卻被陸顯向前一步追趕上。陸顯握住陸三郎的手:“三弟,你放心,二哥不會讓你出事的……你一定會長命百歲,妻賢子孝。二哥會保護你,二哥絕不讓人再……”
陸昀冷靜的:“誰來給我二哥看下,他似乎有腦疾。”
陸夫人目中淚掉落,面色慘白地站起來,推一把旁邊呆住了的疾醫:“我苦命的二郎,你放心,母親一定治好你的病……你先放開你三弟……”
陸顯不放:“三弟!三弟!我沒病,我好的很!你們都出去,我要跟三弟說會兒話……”
人羣外,羅令妤寂寞地跪在牀榻邊,嫉妒又心酸:二表哥你真的一點都不關心我麼?我可是推你下水的元兇啊,你怎麼就奔着陸昀去了呢……討厭的三表哥,連這個都要跟她搶!
……
經過疾醫的診治,證明陸二郎很健康,沒有後遺症。至於醒後的胡言亂語,陸二郎恢復正常後,自己說自己是做了噩夢,把夢當真了。陸夫人聽後,自然也不在意了。陸夫人最新關心的事,是陸二郎醒那日,她疑心擔憂兒子莫非傻了,提心吊膽了一日,還求陸昀多陪陪他二哥。
陸昀莫名其妙、被迫地跟陸二郎綁在了一起一天之久。
待陸二郎好後,陸夫人終於想起了事件的另一個人物,羅令妤。陸夫人正要讓僕從去找羅令妤過來,不妨她話還沒傳出去,院中侍女就來報羅令妤求見。機會正好,陸夫人點頭,示意羅令妤進來。
打簾進來的廣袖女郎,一貫窄肩細腰、高挑貌美、膚色雪白。一進來,當如美玉盈室,使人目眩。
絲絛垂地,羅令妤輕伏身,說了一通道理:“……由是,我心中甚愧,想回南陽去,不給陸家添亂了。”
陸夫人非常意外地看着她:伶牙俐齒的羅令妤居然不來跟她辯?好不習慣。
蹲在地上給陸夫人捶腿的柳姨娘也詫異扭頭:“……”
半晌,陸夫人滿意地點了頭:“……我素來愛你知情識趣,爲你備了些禮,你便家去吧。”
羅令妤:“謝夫人。”
皆大歡喜之下,陸夫人拍姆媽陪羅令妤回“雪溯院”。姆媽將陸夫人給的禮放下,就發現過了一日,羅令妤姐妹二人已經收拾好了東西。院中大多數東西未動,她只帶了一些換洗衣裳。表小姐來的時候帶了不少東西,走的時候兩三個包袱就解決了。羅令妤最後一拜,在靈玉等女哭哭啼啼的目光下,出了“雪溯院”。
說怕傷心,也不去拜別的長輩們,如此悄然離開正好。
出門一路走出了烏衣巷,羅雲嫿才被侍女靈犀抱上車,羅令妤等了一會兒要上車時,身後一陣風。她的手被拽住,被拖下車:“表妹不能走——”
羅令妤跌回地面,吸一口氣,回頭,見不負所望,陸二郎跑得氣喘吁吁,卻如她願,拉住了她。在陸二郎看不到的地方,羅令妤眼中閃過狡黠自得的笑。然她很快蹙眉,柔弱可憐:“請二表哥放手……”
陸二郎:“你不能走——”
前方突有馬蹄聲震,陸二郎擡目,看到一衆騎士從烏衣巷外過。百姓立兩側,私語道:“衡陽王來了。”
陸顯盯着騎士隊,手裡拽着表小姐。他收緊力氣,想:若是我夢中是真的……衡陽王,便是日後天子。表妹就是皇后,她如何能走?
恰時,陸昀沽酒後入巷,在巷口,看到陸二郎扯着羅令妤袖子不肯放——
莫非他二哥,還真的傾慕羅令妤?
作者有話要說: 陸三:excuse 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