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美人,宜顰宜笑,千嬌百媚。且隨着她長大,這樣的魅力愈發惑人。她本人不加掩飾,天然風流,更是習慣性地討好人,無意識地勾人……也就比常年僞裝清貴不可攀、身邊仍圍滿了女郎的陸昀稍好一些。
陸昀喜愛看羅令妤千姿百態、風流綽約的一面,同時也厭她身邊總是圍着各類郎君。有時候氣惱,她爲什麼不能木一點兒?只做個單純的除了美貌一無所有的木頭美人不好麼?
少勾些男人不好麼?
然而陸昀心知肚明,若羅令妤是木頭美人,他也不會喜歡。他大約就喜歡她這樣的。
陸三郎收到報信,聽二哥說衡陽王帶她來這邊,心裡已是不自在;早上收到來自潁川的信,得知衡陽王親自送她來南陽,陸三郎心裡的不自在,即刻放大到了極致。這樣的不自在,還帶着一股對她身體的擔憂——她現今狀況,竟是能長途跋涉的麼?身邊醫者沒告訴她不該出門麼?
是以數十里相迎,親自接她去南陽。
誰想這樣心切,都能看到——花前月下,郎君吹壎,美人作伴。
詩情畫意,情愫暗生,讓人嫉妒成疾。
……
不提陸三郎是如何看出羅令妤和劉慕之間“情愫暗生”的,羅令妤乍然看到陸三郎,初時以爲自己幻覺。後發覺不是,羅令妤心生驚喜,不覺起身。衿帶飛揚,羅裙腰段恰似梅林香雪,女郎心中感慨千萬,見到他絕不僅僅是驚喜。她滿腔心事,想到他會死,想到陸二郎的夢,想到一直見不到他……女郎目中潮意才生,不想陸昀比她更誇張。
當着站起來的衡陽王劉慕的面,他表現的,深情款款。
陸三郎走到羅令妤身前,俯眼看她,平日總是斂着的多情目此時揚飛,黑若子夜,潤似溫玉。一旁還有劉慕看着,陸昀脣角噙一抹笑,伸出玉長手指,溫柔無比地替她拂了拂耳邊落下的頰邊發。
陸昀:“嚶嚶風塵僕僕,只爲尋我,真是辛苦了。”
劉慕臉皮微僵:……誰是“嚶嚶”?不會是羅令妤吧?
羅令妤被他落到她冰涼頰畔的手指輕輕撩了一下,頓時過電般,頰畔生紅。她嗔惱地瞪他一眼:拂發就拂發,爲什麼還要摸她臉一下?這樣的曖昧?
陸昀眼底寫的,就是曖昧。
何止是拂發摸臉呢,他繞了羅令妤一圈,打量她的身段。陸三郎心中在詫異她身形爲何沒什麼變化,若說有變化,也就是胸更挺更大,腰肩更細了……懷孕是會這樣麼?
心中那樣想,面上陸昀只心不在焉地笑:“妹妹長開了,更漂亮了。”
羅令妤暗自得意,飛了他一眼。她心中開懷,見到他,竟忘了對他生死的擔憂,竟覺得——如他這般韻採飛揚的玉郎,他好好站在她面前,還調笑她,還撩撥她。他怎麼會死?陸二郎的夢也許是無稽之談。
陸昀輕言細語,難得的說了許多溫存含情的話。他平日很少當着外人面問她“累不累”“有沒有受苦”“打算留多久”這樣的話,或者說陸昀和羅令妤談情的時日尚短,讓陸昀幾乎沒有機會展示他關心人的一面。他突然這樣一表示,羅令妤暗自高興,劉慕則是將陸昀深深看了一眼。
郎君之間的較量彼此有感應。少年郡王嗤笑:騷得跟求偶似的,不就是在向他示威麼?卻不知,他早從陸二郎那裡聽羅令妤的愛情聽得都煩了。
煩死了羅令妤和陸三郎這點兒事,用得着不停提醒麼?
陸昀卻是不緊不慢,把該說的都說了。說到最後,羅令妤近乎飄飄然,有一種陸昀愛她至深的錯覺。她待要飄起來,就見陸昀話鋒一轉,又去問劉慕潁川郡的戰事如何了。蓋因潁川、南陽、汝陽皆是相鄰,一處戰將引起周邊局面改變,陸昀很關心這邊情況。
劉慕定了下神,淡淡說起:“初來乍到,我也不知。”
陸昀便說:“改日再說也好。”
劉慕“嗯”了一聲,心裡卻想:誰跟你改日?你們陸家的,我一概不想理!本王厭惡你們世家子弟!
東拉西扯,陸昀不動聲色地跟劉慕聊了半天,問了不少建業現今情況。待羅令妤在一邊等得快厭了,陸昀纔跟劉慕告別。陸昀連說都沒說,卻擺出“本該如此”的態度,示意羅令妤跟劉慕告別,他領着羅令妤離開。
劉慕遲疑一下,向前一步:“孤有車馬……”
陸昀回頭,輕輕看了他一眼:“……不必相送,知道妤兒妹妹要來,我也備了車,方纔不過是馬比車快而已。”
果然說話間,立在山崗上說話的幾人就聽到了下方的車輛奔走聲音。劉慕臉色頓時不太好看,而羅令妤多機靈,不等劉慕說話,便主動聲稱要幫侍女搬行李,多謝殿下相送一路。
劉慕看着陸昀,再看看神色略謹慎的羅令妤,沉默了下去。
半晌,劉慕點了頭,聲音很大:“那便後會有期了。”
他多看了羅令妤一眼:“……我既答應陸二郎送你去南陽,你此行若是有難,隨時可向我求助。君子既言,不負所托。”
羅令妤情真意切:“殿下真是好人。”
陸昀扯了下嘴角。
羅令妤和劉慕都當沒看見。
……
陸昀雖說自己騎馬先行,但後跟來的車也不錯。且陸昀如此體諒羅令妤,她稍微有要幫侍女搬行李的意思,他都攔着不許她操勞。羅令妤心口一縮,有微妙的猜測。但她疑心陸二郎莫非沒跟陸昀說清楚,或者他自己是當事人,怎麼會不知道?疑慮重重,可是有下人在,羅令妤只好脣角含笑裝出小鳥依人的乖巧模樣來,並不多言。
甚至陸昀關心地問她一日三餐如何,她答了之後,還害羞地、感激地回望他一眼。
陸昀一愣,目中笑意一閃,真實了很多。看着下人在忙,他伸手,隔着袖子,握了下她手腕:……認識這麼久了,明知道他不吃這套,她還鍥而不捨地用眼波撩他,妤兒妹妹真是調皮。
再一刻過後,羅令妤終坐上了陸昀的車。車將將要行,羅令妤靠睡車壁,纔要打個盹兒,她閉着的眼皮,忽感覺到光輕微一亮,身體再感覺到車中一沉。羅令妤睜眼,看到車門打開,陸昀探身入車內。看到她訝然擡目,他含笑一挑眉,同時伸手敲了敲車門木轅:“走。”
羅令妤:“哼,人家現在的大好郎君,都不坐車,改騎馬了。”
陸昀:“美人同車,傻子騎馬麼?”
他誇她是“美人”,羅令妤抿脣,當即垂首羞澀一笑,不說他了。
她笑得這般好看又做作,含羞待放,夜間玫瑰雨露一般動人心魄。陸昀心口一顫,身子輕微一動,羅令妤側頭,看他在狹窄車廂中彎腰跨步,人坐到了她身邊。陸昀伸出手,羅令妤以爲他要抱她坐到他懷裡。她心口發顫,緊張十分,因之前未曾這樣過。再次與陸昀重逢,總覺得有些尺度,似乎界限更加低。
她明明心憂他的性命,現下卻不是說這個的好氛圍。
然羅令妤緊張等待下,陸昀伸出的手,方向卻不是她的腰肢,而是他平直伸手過來,摸向了她的小腹。羅令妤愣住,見這個面容清俊雋永的郎君蹲到她膝前,臉也貼向她腹部。郎君溫情脈脈地輕斥她:“尚不到三個月,你便出行,若是傷了孩兒怎麼辦?”
羅令妤:“……?!”
郎君溫暖的手掌貼着她平坦小腹,她垂下眼,看到車外的燈籠光照在他臉上,襯得郎君睫毛濃黑,眉目穠麗。他這個樣子,除讓羅令妤驚豔於他的好容色、風吹日曬都不損,還產生一種恍惚感,好似她真的懷了孕。她甚至都想回去重新翻醫書,是不是自己弄錯了怎樣才能懷孕的意思。
……可是她和他之間真的什麼都沒有啊。
陸昀莫非在試探她?試探的如此真情實感?
羅令妤遲疑一下,問:“二表哥後來沒跟你解釋這件事麼?”
“嗯?”陸昀漫不經心,眼睛盯着她腹部研究,口上隨意道,“解釋什麼?二哥每天信那麼多,蓋是些無聊閒事,我平日甚忙,沒工夫每封信都看。怎麼了?”
他敏銳地擡眼。
羅令妤與他對望半天:“……你很喜歡小孩子?”
陸昀愣了一下,笑道:“……我只喜歡你的。”
他以爲她在吃醋,想了下,他坐起來,將身子略微僵硬的女郎摟到懷中。車子在山路崎嶇上輕晃,郎君穩穩地握住她的肩,將她摟到懷裡。他親了親她的鬢角,懷裡女郎輕微一抖。陸昀輕嘆一聲,脣碰上她眉心,溫柔一吻。
陸三郎俯下眼,與她交心道:“你知道我父母早逝,留給我陰影甚多。我不喜歡很多東西,但是我知道我不喜歡的,你都喜歡。例如婚姻,例如情愛……那樣的話,你會覺得安全。我不想離開你,不想被你拋下。”
他再吻她眉心,柔聲:“所以我會嘗試着喜歡。”
他又笑:“而且我和妤兒妹妹的孩子,不管男女,該多好看啊。不瞞妹妹說,方纔我見到妹妹第一眼,我就在想我們孩兒叫什麼名字好了。”
“南陽戰事反覆,公務也多,我平時很忙。但忙碌之餘,我都在想我們的孩子。我買了許多禮物送他,你一定喜歡的。”
陸昀私下裡與她說話喜歡絮絮叨叨,但他越說,羅令妤越不自在。到後來,他親她眉眼時,她已是擡手阻止。羅令妤上半身向後傾,謹慎道:“我沒有揹着你和旁的郎君如何。”
陸昀一愣,然後道:“我相信你。我還不至於這樣低估我。”
他不信他在的時候,她有本事在他眼皮下亂搞;他不在的時候……陸昀心想,她不是懷了他的孩子嘛。
陸昀伸手,反覆撫摸她的小腹,羅令妤被他摸出一肚子酸水。羅令妤難受到了極點,猛地一推陸昀,從他懷裡往後退。陸昀被她推得後背撞到車壁上,他吃痛皺眉,臉色微沉,不能理解她這是做什麼。
羅令妤貼到了車壁另一邊,閉眼急聲:“我根本沒有懷孕!”
陸昀:“……”
羅令妤察覺沒動靜,擡目看到他愣住的樣子。羅令妤當即質問:“我明明沒有懷孕,是二表哥弄錯了,他說他會寫信告訴你的。中間出了什麼意外,也許是他信沒送好,也許是你沒看,我不知道。但是你自己有沒有做過的事,你不知道麼?”
“陸雪臣,你是沒經驗,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還是太有經驗,以至於你都不記得你有沒有和我怎樣了?”羅女郎泫然欲泣,“難道你和我好的時候,還揹着我和別的女郎亂來麼?是誰?你告訴我!”
心中有這樣猜測,當即恨不得殺了那個女子!
陸昀臉色一白。
然後紅紅青青,他臉色變得格外精彩。半晌,他艱澀問:“我……沒和你燕好過麼?”
羅令妤看向他,開始不安。她慢慢過來,不跟他開玩笑了,而是伸手摸他的額頭:“雪臣哥哥,你怎麼了?莫非失憶了?你記得我是誰麼?你別嚇我。”
陸昀木然。
他呆呆地想:她這般反應,那就是……真的沒有懷孕了。
他不必心裡壓着大石了。
自知道她懷孕,他總在不舒服,滿心焦慮,不知自己能不能做好一個父親。想要和人分享喜悅,卻同時懼怕這個巨大的責任。他是不斷地做心理建設,才能走到她面前,才能想有個孩子也不錯。
他都說服自己了……她卻說沒有。
陸昀一時間,心裡涌上巨大失望,比剛知道她懷孕時的害怕更多。
陸昀呆呆坐着不動,羅令妤猜測不斷,靈機一閃,“……莫非你喝酒後,會忘了期間發生的事?你其實不記得那天晚上你做了什麼?”
陸昀一下子狼狽。
冷哼了一聲。
他難堪至極。
一晚上兩重失落,先是看到她和衡陽王勾勾搭搭,再是知道她懷孕是假……陸昀沉了臉,做戲也無法看着她順眼了。陸三郎一下子起身推開車門,人就跳了下去,惹得外頭的車伕惶恐叫了一聲。坐在車上,聽到外頭動靜,羅令妤在後噗嗤樂得笑出聲。她掩嘴而笑,最是喜愛看陸昀這副被打擊的樣子。
同時,羅氏女衝他的背影皺了皺鼻子:又甩臉子。陸雪臣這臭脾氣!
但她已經不是以前那個討好他的羅令妤了。她等着他回來,再來討好她……見面第一晚就給她臉色看,雪臣哥哥太有意思了。
……
第二日,陸昀一徑送羅令妤回到羅家。兩人因昨晚吵了架,誰都不理誰,讓南陽羅氏一家人奇怪,不停地看陸昀:陸三郎之前不是還跑他們家說要娶羅令妤麼?羅令妤還不知道呢,他怎麼今天不說了?
陸昀現在看到羅令妤就想起自己的糗事,尷尬無比。
他推脫公務繁忙,離開了羅家。回去軍營的路上,陸三郎走在街上,兩邊街道早間晨市已起,小販叫賣不斷。在一個攤位前停下來,陸三郎垂目,看到小攤上販賣的小兒撥浪鼓。看着撥浪鼓發呆,陸昀滿心失望下,忽聽到身後陰鷙的怒吼:“陸三郎!”
他回頭,見是南陽範氏的範四郎範清辰,一臉冰霜,甩開身後的僕從,向他大步殺來——
“你逼我退親?!”
“你想得美!”